第十五章 死 地(1/2)
朱高煦走到脱欢金帐前的时候,还是镇定自若。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好像一直没有变,冷酷、孤傲,没有人能彻底地了解他的心事,抑或可以说,没有人了解他,到如今为何还有着那股难言的执著。
一路上,也先一直研究着朱高煦的脸,突然道:“汉王,我发现你我很像。”
朱高煦头都不转,只是望着金帐,感受那磅礴如山般压来的窒息。“哦?”
“我本来以为你不会出卖秋长风的,但你出卖起朋友来倒是眼睛都不眨一下,看来在你我是眼中都是无所谓朋友仇敌,不过利之所在罢了。”也先道。
“王子说得不错,朋友本来就是用来卖的。”见也先望过来,三戒大师在一旁赔笑道,“可王子还是要效忠的。”他开始时还像个得道的高僧,可如今看起来,不过也是个谄媚的势利小人而已。
朱高煦根本不望三戒和也先,只是道:“王子是不是喜欢见谁都要咬上一口呢?”他身居险地,但孤傲不减,打死也不会如三戒般的姿态。
也先明白朱高煦的隐喻,脸色微变,但眼珠转转,化作一笑道:“那也不是,最少我不会咬自己的父亲。”说话间进了金帐。
朱高煦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但终于只是长吸了口气,一步步向金帐行去。
他的处境并没因为秋长风的陷落而有所好转,相反,更加的恶劣。
也先要他见谁,他一时间也想不出来,但他知道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一定要走下去的!
金帐内兵卫依旧,脱欢仍旧坐在案后,孔承仁站在旁侧,熊骑站在脱欢身后,如同半截铁塔般,龙虎双骑立在案旁,沉稳凝重。
这种阵仗,朱高煦早见过多次,并不诧异。他入帐后,目光从脱欢身上掠过,落在脱欢案前的三个人的身上,脸现古怪。
案前立着三个人,竟均着大明官兵的服饰。
这里怎么会有明军?也先要见的人难道就是这几个?
朱高煦只是看着那三个人的背影,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惊疑不定。
脱欢见朱高煦走近,哈哈一笑道:“汉王,本太师给你介绍几个故人了……”他说话时,那三个人中有两个转身望来。他们一个是娃娃脸,一个是浓眉大眼,可无论脸上、眼中,见到朱高煦时都布满了错愕。
第三个人仍立在那里,头也不回。可朱高煦望的偏偏是那第三个人。
脱欢又笑:“沈大人并不回头,难道是早知道汉王在此吗?”
那人背对朱高煦,许久才道:“非也。”他声音低哑干涩,似乎每个字都是从喉咙中挤出来的一样。
那娃娃脸的人立即转头对脱欢道:“沈大人的意思,是天底下如今只有一个汉王。太师说为汉王介绍故人,沈大人自然猜到是哪个汉王。沈大人不回头,恐怕是在想要和汉王说些什么才好。”
那娃娃脸的人说了一堆,又转向朱高煦,施礼道:“卑职参见汉王。”
那浓眉大眼的人犹豫片刻,也施礼道:“卑职参见汉王。”
朱高煦的脸色瞬间百变,终于化作孤傲,并不理会施礼的二人,盯着那不肯回身之人道:“沈密藏?”
那人似乎叹了口气,缓缓转身,抱拳施礼道:“沈密藏见过汉王。”那人细眉细目,神色慵懒,似乎山崩面前色不变,赫然就是奉郑和之命,一直缉捕秋长风的沈密藏。
而他身边的两个人,娃娃脸的那人就是他的得力助手皮笑,那浓眉大眼的人则是锦衣卫百户姚三思。
这三个人竟到了草原,又见到了脱欢,实在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朱高煦冷冷地望沈密藏,许久才道:“你来做什么?”
沈密藏依旧惜字如金,道:“秋长风。”话说完后,似乎觉得很明了,再不肯多说一个字。
皮笑仍然充当解释的角色,说道:“圣上传旨,务必将叛逆秋长风绳之以法,沈大人发现昏迷的姚三思后,查到秋长风竟和忍者暗中勾结,一路追踪到了草原,多方打探。今日被脱欢太师派人找到谷中,说有秋长风的下落。”转身望向脱欢,“太师,大明和瓦剌眼下井水不犯河水,若太师真知道秋长风的下落,还望告之,我等感激不尽。”
朱高煦眼中有光芒闪动,望向脱欢道:“原来是太师将我等的行踪泄露了出去?怪不得他们能找到这里。”
脱欢微微一笑,抚须道:“汉王此言差矣,本太师素来仰慕大明天子之威,知其有事,当尽心协助。本太师亦最恨叛逆,听说秋长风居然如此大逆不道,实在意想不到,若不帮沈大人将之拿下,真是寝食难安。”
皮笑含笑道:“太师果然深明大义。只要将秋长风交与我等,我等回禀圣上,必然提及太师的盛德……”顿了片刻,“还不知秋长风现在何处?”
也先微笑道:“这点还请沈大人放心,我等急大明天子所急,已将秋长风拿下,定会将秋长风交给明廷法办。汉王,我一直是在遵守承诺,你说对不对?”
也先的笑容可说是极为诚恳,朱高煦见了心中却泛起了一股寒意。他虽早知道也先不好相与,但到现在才知道也先比疯子还要疯,也先曾立誓金龙诀启动前不伤秋长风,可他将秋长风交给沈密藏,用意真是歹毒无比。若真的成行可说一石二鸟,一方面不违诺言;另外一方面却让秋长风生不如死。
秋长风本是锦衣卫,背叛朝廷,又落在朝廷的手上,其结果可想而知了。
这个也先,心思恁地这般毒辣?
长舒一口气,朱高煦缓缓点头道:“不错,你的确信守承诺。”转望沈密藏,“那圣上呢……可曾让你带本王回去?”
沈密藏道:“不知。”
皮笑立即解释道:“沈大人一路在草原上搜寻秋长风的行踪,本不知道汉王在此……”
“住口!”朱高煦怒叱道:“本王在此,焉有你说话的余地?”他虽落魄,但狂态不减,根本不屑和皮笑对话,冷望着沈密藏,“沈密藏,你又不是哑巴,难道说话也要别人代替吗?”
方才沈密藏和脱欢对话亦是皮笑代传沈密藏的心意,脱欢早有不耐,但脱欢自有算计,倒是颇显大度,一直没找这个毛病,这刻闻言,心中倒有些痛快,却故作和事老道:“汉王何须因这种小事动怒?想这是沈大人的风格,或许也是因为他没什么可说的。”他看似在平息朱高煦的怒火,实则如一刀刀般戳在朱高煦的心上。
沈密藏没什么可说的,是不是因为朱棣对朱高煦已没什么可说的了?
朱高煦根本不看脱欢,只是盯着沈密藏道:“沈密藏,我要你亲口回答我!”
沈密藏睡不醒的脸上依旧慵懒,只是眼中隐约有光芒闪烁。“汉王殿下,圣上从未对卑职提及汉王一事……甚至严禁任何人提及汉王一事,违令者斩。不知汉王还让卑职答什么?”他头一次一口气说了这些话,语调很是干涩,似乎大感不惯。
但所有人这次都听明白了。
原来朱棣一直都对朱高煦行刺一事秘而不宣,他也有能力做到的。当初朱棣抢了朱允炆的帝位,不知有多少人口诛笔伐朱棣谋权篡位,朱棣还不是把所有的事情都压了下来?就算杀得血流成河也在所不惜!
汉王造反本是惊动天下的事情,可很显然,朱棣将此事直接封藏,甚至不让别人提起。
可不提不代表着就已忘记。
朱高煦亡命天涯,朱棣却是将痛楚自囚一隅。朱高煦怨恨朱棣,那朱棣呢,不让别人提及汉王,是伤心、难过,还是对自己的惩罚?抑或是,朱棣完全地放弃了朱高煦,任凭朱高煦自生自灭?
谁都在猜想,没有人猜得到朱棣的心思。
朱高煦也猜不到,他只是笑笑,喃喃道:“从未提及?严禁提及?”他笑容中带着说不出的失落,本是冷酷的脸上带着锥骨般的痛楚,目光从众人的脸上掠过去,最终还是定在了沈密藏的脸上,“你见到本王了,打算怎么做?”
沈密藏嘴唇动动道:“卑职是来捉拿秋长风的。”见朱高煦还在冷冷地望着他,沈密藏终于多说了一句,“卑职奉劝汉王回去。”
朱高煦闻言,目光空洞地望着沈密藏,喃喃道:“你让我回去?”
脱欢眼珠一转,道:“是呀,高煦贤侄,父子之间岂有隔夜的仇恨?你来本太师这里做客,我当然倒屣相迎。可若因此耽误了你父子的感情,本太师就过意不去了。”他这刻有如和煦的长者,竟第一次称呼朱高煦为贤侄。
朱高煦冷冷地望向脱欢道:“太师这般称呼,本王受用不起。”
脱欢并不介意,抚须微笑道:“贤侄莫非还不知道,你我很快就要成为亲家了。”
朱高煦微有诧异,皱眉道:“亲家?”
也先微笑道:“不错,家父知云梦公主貌美如仙,又看小弟未曾婚配,因此早在汉王未到之前就已派人前往中原见令尊,提议和亲,想看看有没有这个可能。只怕这几天就有消息传来了。若令尊真的应允,那我们不就是亲家了?”转望沈密藏,“沈大人,你可知道这个喜讯?”
沈密藏倒是干净利索道:“不知。”皮笑一旁笑道:“王子说得难道是真的?那我们可要讨杯喜酒喝了。”皮笑根本不知道这里面的波折反复、瞒天过海的个中滋味,倒是颇为喜悦的样子。
也先微笑道:“那是一定的。沈大人和这两位小哥若是喜欢,和汉王在这里多留些日子等消息也无妨了。”
皮笑看了眼沉默的沈密藏,为难道:“我等奉旨捉拿秋长风,只怕无法等那么久的。还不知秋长风现在何在?”
也先凝视着沈密藏道:“不知道沈大人要死的秋长风,还是要活的秋长风?”
沈密藏简洁道:“均可。”姚三思一直沉默无言,听到这里脸色变了下。皮笑在旁又解释道:“圣旨已下,对秋长风这等叛逆,务求捉拿归案,若遇反抗,可当场格杀。圣上的意思就是……能抓活的就带回去剐了,若不能的话,带首级回去亦可。”
也先微微一笑道:“这点沈大人倒可放心,无论如何,秋长风的脑袋你总能带得回去的。”
沈密藏简洁道:“何时?”
也先悠悠道:“明日黄昏落日时,我把秋长风交给沈大人,不知沈大人意下如何?”
沈密藏脸上困惑之意一闪,却只是点点头,皮笑不解道:“为何要等到明日黄昏呢?”
也先微笑,笑容中带着难言的恶毒之意。“我早就算过,明日黄昏肯定可见落日,无论杀人还是祷告,均是个好日子。沈大人找了秋长风这么久,当然也不在乎一时半刻了?”
沈密藏“嗯”了声,皮笑也忍不住舒了口气,似乎感慨这番追捕总算有了眉目,姚三思却在看着也先,突然道:“这位是也先王子吧?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也先早就认出了姚三思,当初在金山他曾和姚三思见过一面。也先此刻早改了装束,再非江南的翩翩公子,不想姚三思匆匆一面,竟还记得他。心中略觉得有些不安,可究竟不安什么,自己也不清楚,装作若无其事道:“是吗,我倒没有印象,在哪里呢?”
姚三思拍拍脑袋,似在冥思苦想,半晌摇头道:“总感觉很面熟,但忘记了在哪里见过。”
也先微微一笑,再不理会。脱欢案后道:“承仁,先带沈大人去休息。”
沈密藏话不多说,只是施礼谢过,和朱高煦擦肩而过时,欲言又止,终于离开了金帐。
脱欢等朱高煦也离去后缓缓道:“也先,你似乎对他们三个人有所怀疑?”
也先喃喃道:“我总感觉他们来的似乎有些巧了,难道他们真有这般本事,居然知道秋长风会逃到草原?”
脱欢笑道:“听说沈密藏这人是郑和的手下,很有些追踪的本事,能发现秋长风的行踪并不出奇。更何况他们早在草原附近徘徊了几日,一直在询问牧人有关秋长风的下落。为父早发现他们了,不过考虑到你的想法,今日才找他们前来罢了,秋长风若是落到朱棣的手上,你不是更感快意?眼下我等只差几日就可挥师南下,这时候,沈密藏若带秋长风的人头回去,让明廷更信我们的诚意,放松戒备,对我等挥师南下将大有帮助,这本是一石二鸟之计。”
见也先还是迟疑,脱欢微笑道:“沈密藏再是深沉,不过是三个人罢了,更何况那姚三思看起来根本就是个蠢材,本太师倒不信他们有什么惊天的本事。”
也先轻轻点头,喃喃道:“不错,若行机要之事,沈密藏不会带姚三思来的,这么说,沈密藏不过是适逢其会罢了?我看来有些多疑了。”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明日定会有太阳,等黄昏日落时,一切再不会有什么改变,就算秋长风也改不了这个结局了,沈密藏更是不足为虑。”微微一笑,望向脱欢,“父亲,你我多年筹划,虽然说秋长风已被囚禁,如瑶明月作茧自缚,朱高煦孤掌难鸣,再难有所作为。可我在此一刻总是有些忐忑。不过朱高煦还有利用的价值,朱允炆若无法醒来,你我还要利用朱高煦的名号进占中原,倒不急于和他翻脸。”
脱欢握手成拳,轻击在桌案上,淡淡道:“你放心好了,这个结局,命中注定,就算是金龙诀都是无法改变!”
朱高煦回到毡帐时,见叶雨荷坐在地上,容颜憔悴,微闭秀眸。
听脚步声响,叶雨荷睁开双眸,眼中已有血丝蔓延,她不见秋长风已整整一日,在她的感觉中却如一世般的漫长。
“秋长风现在如何了?”她缓声问道,出奇的是,声音中没有任何颤抖。
朱高煦走到叶雨荷身前不远,缓缓坐下道:“秋长风从姚广孝手上取得了真正的夕照,骗得了金龙诀的启动之法,然后他被关了起来。”
叶雨荷双拳一紧,秀眸中带着凛冽的寒意。“你任由他被关了起来?他为何会被关起来,是你出卖了他?”
女人总有难言的直觉,叶雨荷凭口一问,见朱高煦神色微变,立即知道自己的判断不错,当下拔剑。
“锵”的声响,剑尖指在了朱高煦的喉间。
“你说实话,不然我杀了你。”叶雨荷一字字道,她再没有了曾经的软弱,又恢复到往日那个如冰的叶雨荷。
秋长风在时她柔弱如水,但秋长风不在的时候她早知道,能够依靠的,只有她自己,她不再想秋长风用一生的苦难来呵护她片刻的欢颜。
朱高煦喉间起了微细的疙瘩,剑尖的寒光让他又一次感觉到死亡的迫近,可他仍然倨傲道:“是我出卖了他!”
叶雨荷长吸一口气,握剑的手青筋暴起,眼看就要刺下。
朱高煦突然道:“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救他。”
剑尖凝光,叶雨荷眼中也有了几分光芒,想了许久才道:“这是也先的主意?他始终担心长风会破坏他启动金龙诀的计划?”
朱高煦道:“不错,也先注定不会让秋长风参与改命。我只有这样才能让你参与进来。”
叶雨荷一寸寸地收回了剑,反问道:“其实这些事情你早就想到了,不然当初让脱欢承诺的时候,也不会刻意让我去改命?”
她现在的脑海异常清醒,当日初见脱欢时发生的一切宛若就在眼前。当初她不明白朱高煦为何让她参与改命,这刻才是真正地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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