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射天狼第二十章 攻守(2/2)
那孤独却又倔强的城池,仍旧屹立不倒,有如那个孤独而又倔强的老头。
今天白日一战,夏人又是损兵折将。不过这似乎没有影响中书令张元的心情,张元坐在中军帐内,问着对面的一个人道:“你说狄青会不会来?”
张元虽是汉人,但如契丹的韩德让般,眼下在夏国,已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好水川、定川寨两役,可说在张元的亲自参与下进行,而到如今的所有战役,均是坚决执行张元最初提出的方针,“定天下之计早有,无非是尽取陇右之地,据关中形胜,东向而取汴京。若能再结契丹之兵,时窥河北,使中原一身两疾,其势难支撑久矣!”
唯一让张元有些失算的是,契丹突然没有了对大宋用兵的念头,但这本不是他的过错。若非元昊对契丹公主过于冷漠,夏国、契丹结盟出兵瓜分了大宋,也绝非不可能的事情!
张元对面坐着一个人,满是消瘦寂寥的一张脸,没有什么表情,只有无边的沉寂。而那人的一双眼,满是灰白之色。
那人就是罗睺王——野利斩天。
听张元询问,野利斩天淡漠道:“我不是狄青,我不知道。”
张元早就习惯了野利斩天的语气,不以为意道:“如果你是狄青呢?”
野利斩天翻翻眼白,嘲弄道:“我若是狄青,我不会来。”
“为什么?”张元追问道。他的表情似乎有些得意,又像满是期待。一个人做了件得意的事情,若是不被别人知道,那心中的成就感肯定大大地削弱。张元眼下,本来就得意。
野利斩天道:“细腰城已是孤城,城外有五万骑兵围困!细腰城西北数十里外就是鼓阳城,那里有我军两万人镇守。而细腰城东的数百内,堡寨悉破。大人手握骑兵五万,对细腰城看似猛攻,其实不过是想要围城打援,眼下损失的不过是些无足轻重的撞令郎。而大人以逸待劳,静候狄青前来。狄青若来,就必须和张大人在平原交战!狄青仓促前来,已失天时,平原作战,再失地利,就算他骁勇无敌,也是难占胜算。”
张元心中有些叹息,暗想眼前这个瞎子,真的比明眼人想的还要清楚。“都说狄青勇猛难敌,眼下更有七士相助,我虽说是以逸待劳,也不见得有把握能胜过他。”
野利斩天笑容中满是讥诮,“中书令若真的不能胜过狄青的话,也不会在这里坐的如此安稳。中书令眼下手中还握着三千铁鹞子,可当十万兵,中书令并不会忘了吧?”
张元微微一笑,知道这番算计瞒不过野利斩天,他得元昊的信任,围城打援,在擒生军中埋伏下铁鹞子,其实就在等狄青——等着击败狄青!
大宋西北边陲,唯狄青、种世衡二人可用矣。若能一举击败狄青、破了细腰城、擒了种世衡,大宋西北再无可抵挡夏国铁骑之人。
眼下张元已万事俱备,只剩下唯一的问题是,狄青会不会来?可在张元看来,这已不是问题,他虽然不是狄青,但他认为很了解狄青。
狄青这人有优点,重情义,但这也是他的缺点!种世衡是狄青的朋友,种世衡有难,狄青只要还活着,就算爬也要爬过来。
“狄青一定会来!一定!”张元喃喃自语,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神色惬意。却没有留意到野利斩天望着他的眼神有些奇怪。
野利斩天眼睛还是灰白一片,但他看着张元的神色中,突然掠过分嘲笑。那神色只是一闪即逝,他究竟在嘲笑什么,张元并不知道。
兴庆府的皇宫内,“铮铮”琴响,悠远荒漠,有舞者随风随曲,翩翩而舞。
狄青会不会去救细腰城呢?
元昊想着这个问题的时候,斜倚在胡床上,不望舞者,却在望着弹琴的人。
弹琴的是个女子,女子螓首微低,发髻上珠钗微微颤抖,有如清晨荷叶上的晶莹剔透的珠露。她虽低着头,但手抚琴弦风情万种,本身的光彩似已耀过了舞者的万千光辉。
琴声忽而苍凉、忽而盈翠、时而如冰泉鸣涧,时而似春暖花开……
宫中景致似乎随着琴声而改变,或浓浓如月,或暖暖如春。
等琴声已歇,舞者止旋时,整个宫中幽静如林,天籁处,隐约有燕赵之士慷慨的歌!
稀稀落落的掌声响起,元昊抚掌望着那弹琴之人道:“飞天一曲,世间难闻。”
那弹琴的女子抬起头来,嫣然一笑道:“兀卒过誉了。”那女子眼睛不算太大,嘴巴也不能算小,单论五官而言,并非绝色,但她只是嫣然一笑,已让浓浓的春意变淡,她最动人的地方不在容貌,而在风情。
那女子赫然就是——张、妙、歌!
乾达婆本是梵语,有飞天之意。乾达婆本是天龙八部之一,亦是帝释天身边乐神。
张妙歌就是飞天,当初不空在竹歌楼时,见到张妙歌身旁那雕刻飞天仙女的香炉,就已认出张妙歌是飞天!亦是乾达婆部的部主!
可不空就算认出张妙歌,亦是无用,他自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元昊望着张妙歌,眼中满是赞赏之意,突然间,元昊问道:“你见过狄青?”
张妙歌平静道:“是。”
在竹歌楼,她是个风情万种的歌姬;在赵祯眼中,她像是个初恋情人;在不空眼中,她是个极为可怕的魔女;在八部之中,她是一部之主,也是乐神;可在元昊的眼中,她更像个女人,也是他的部属。
乾达婆在梵语之中,还有变幻莫测之意!
元昊点点头后,扭头望向殿外的春色,问道:“在你眼中,狄青是个怎样的人呢?”
张妙歌一笑,简洁明了道:“重情重义!”
元昊也笑了,喃喃道:“女人看待问题的角度,和男人就是不同。”目光投向宫墙外的天际,那里清空万里。可更远的地方,正狼烟弥漫、金戈铮铮……
“狄青在很多人眼中,已可算是我的一个对手!”元昊轻声道:“但我从来没有真正的把他当作一个对手,你知道为什么吗?”
张妙歌秋波流转,不望天边,只是望着眼前的元昊。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元昊的颧骨有些高,双眸有些陷,那是很有个性一张脸,不英俊,但满是大志。
过了良久,张妙歌才摇摇头道:“我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还是知道了,也不想说?
元昊并不介意,双眸中又泛起豪情万千,“因为他没有大志!他奔波多年,无非为了两件事,一件是为了挽救心爱的女人,一件是保西北那些愚民的平安。这在我看来,简直愚蠢透顶!”
张妙歌红唇喏喏动了两下,本想问一句,“若你的女人为了你不惜送命,你会不会为了她奔波一生呢?”
这对元昊来说,或许根本不是个问题。元昊有女人无数,但他杀了原配,不理契丹公主,又将野利遇乞的女人收入宫中。女人对于他而说,不过是件摆设!
一想到这里,张妙歌垂下头来,望着膝前的瑶琴。
欲将心事付瑶琴,弦乱……有谁听?
她是飞天,变化莫测、难以捉摸的飞天,但她很少去琢磨天下一统,万古流芳,她甚至觉得,就算那瑶琴,都比那些大志有趣的多。
她终究还是女人。
元昊不闻张妙歌答复,可并不在意。他是帝释天,高高在上,虽在欲界,却脱俗出尘。他很少理会别人想什么,他说的话,本来就已有了答案,也不准备让人回答。
“狄青根本不配做我的对手,因为他目光太短。”元昊吁了一口气,眼中振奋的光芒都减了些,“我的对手,要像唐宗宋祖一样,有一统天下的愿望,而不是像他一样,只局限在方寸之地。这次狄青,一定会去细腰城,但我不会去。”嘴角露出分哂然的笑,“我把兵权全部的交给了张元,只盼他们莫要让我失望。”
张妙歌想到,“元昊用的是他们。难道说……他希望张元和狄青好好的战一场?他希望张元胜,可也不希望狄青不行?他素来都是这样,希望敌手总是越强越好,他一直认为,这样才能磨砺出他锐利的锋芒。”轻轻一笑,又想,“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元昊突然问,“飞天,在你看来,狄青会不会去救细腰城呢?”
张妙歌只答了一个字,“会!”
元昊笑了,满是大志的一双眼若有兴趣的望着张妙歌道:“那你认为谁的胜算大一些?”
张妙歌见元昊这次望了过来,也抬起头来,略作沉吟后才道:“我不知道。”
元昊笑意不减,还待再说什么,有一金甲护卫走进来,在元昊身边低语了几句。元昊身边,有十六金甲护卫,只有这些人,才能随时随地的到他身边,而若是旁人接近他,杀无赦!他虽在欣赏着歌舞,听着弦乐,但那巨弓羽箭,就在他的案前、腰畔。
元昊听到金甲护卫说了两句,笑容陡然消逝,脸上蓦地涌上分悲哀之意。
他脸上,从未有过这种表情。
他壮志在胸,满是豪情,全心一统天下,早顾不得悲伤,那他这时悲伤,又是为了什么?
只是那悲哀之意,转瞬即过,他只是点点头,金甲护卫退下。元昊手按桌案,五指突然开始了跳动,有如抚琴般。
张妙歌知道元昊的习惯,他手指跳动的时候,就在思考着极为重要的事情。而他手指停止不动的时候,很多时候,就有个决定,而这个决定往往关乎人的生死。张妙歌转念之间,突然脸色也有些改变,问道:“是?”话未说完,元昊已截断道:“是!”
他们之间,很多话已不用再说出来。
张妙歌双眸中,似乎也有分悲凉之意。沉默半晌才道:“那你……”话还是说了半截,元昊已道:“召没藏悟道来见。”
没藏悟道走进来的时候,嘴角还是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可望向元昊时,神色终于有了恭敬。他深施一礼,问道:“兀卒找臣来,不知何事吩咐?”
元昊五指屈伸不定,表情益发的沉冷,似乎在下个极为艰难的决定。终于,他左手一握已成拳,凝声道:“没藏悟道,我要你做件事,不惜任何代价!”
没藏悟道神色有些惊奇,缓缓问道:“不惜任何代价?”
元昊根本不再重复,他话说了一遍,都嫌太多!
“你从现在开始,西北的兵力,可由你控制,你只需要做一件事,两个月内,带狄青前来见我。”顿了下,元昊补充了一句,“我要活的!你若完成不了这件事,你以后就不用见我了。”
没藏悟道怔住,就算是张妙歌,都有了分讶然。
这根本是个无法完成的任务!
没藏悟道再有智慧,毕竟也是个人,如今西北两军交战,势如水火,没藏悟道有什么本事一定能抓住狄青?可元昊为何一定要见狄青?没藏悟道眼中满是困惑。
没藏悟道僵凝了很久,说道:“可现在……西北的兵力,均是由中书令掌控。”
元昊道:“你去了,那里的兵力,就可由你由你分配!这是我的命令!”他话不多说,言下之意就是,张元那面,自然不需你来考虑。张元若是不听命令,就算是中书令,也只有死路一条!
没藏悟道沉默良久,这才又施一礼,说道:“臣……遵旨。”他退了下去,竟还能神色平静,张妙歌见了,也是不由地佩服。她想说什么,元昊却已一摆手,止住了她的话头。
元昊目光一转,已望向东南的方向,那里就是细腰城。
嘴角带分难以捉摸的冷,元昊目光中少见的带了分感怀,喃喃道:“狄青,你一定会来?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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