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1/2)
厉劲秋一直在找机会来维也纳。
退而求其次, 有机会来奥地利也行。
正好遇到维也纳之春邀请他为纪念日作曲,厉劲秋丝毫没有考虑,直接答应, 飞往目的地。
因为,他无法忍受待在家里, 面对周俊彤没日没夜的吹嘘。
他的叛逆妹妹, 不仅嘲讽他睡懒觉错过了《华歌》的行为, 还经常在看电视的时候, 听到不错的配乐,幽幽来一句“钟应九岁谱曲登台的神仙乐曲比这个更好听”。
简直逆妹翻身, 给予他加强版打击。
说实话,厉劲秋确实后悔。
但他太了解周俊彤了, 所以哪怕他心里充满惋惜, 面对嘲讽依然纹丝不动, 横眉冷对。
不过, 周俊彤形容的《华歌》的确很美。
一张十弦琴,能够弹奏出沙场上的硝烟战火, 发出铿锵不屈的声音, 铮铮琴弦宛如沐浴鲜血的战士, 伴随着呐喊冲向敌众我寡的前方,夺取一丝晦暗不明希望,只是为了心中屹立不倒的朝阳。
厉劲秋完全可以想象钟应会怎么弹奏它。
修长手指勾弦、泼剌,十指翻飞, 声随弦动,震撼灵魂。
他弹奏的乐曲, 必定能让整个清泠湖博物馆上空为之扬起鲜艳旗帜, 为中华大地上的正义之战擂起战鼓, 回应十弦琴每一寸的绕梁余音。
这位古琴演奏者,永远超乎他的想象,连前往维也纳,都给他无数浮想联翩的画面——
比如说,用琴出征,征服西方音乐之都维也纳,让一群傲慢的家伙像意大利的听众一样,如芒在背,挺直了腰听他的琴声。
充满了美好的幻想。
厉劲秋心情雀跃的到达奥地利艺术乐团,莎拉正在带领乐团成员为晚上的音乐会排练。
“秋?”莎拉一脸惊喜,“怎么想到来看我?”
“我不是来看你。”厉劲秋对待美人同样冷漠,皱着眉说,“刚好有个工作在维也纳,顺便——”
他话还没说完,钟应就迎了过来,“张姐,他是来帮我的。你们慢慢练。”
钟应急切的捉住作曲家,往旁边的钢琴房跑,免得他和莎拉寒暄的时候,引爆炸弹。
如果那位情绪亢奋的副团长,知道厉劲秋为维也纳之春作曲,说不定会当场予以谴责,并且立刻灌输“最优秀的乐团非艺术乐团莫属”的金科玉律。
再带上整个乐团,给厉劲秋上一堂全面的思想教育课。
那太耽误时间了,钟应绝对不愿意。
于是,他在莎拉困惑的视线里,总算把茫然的作曲家带离了危险地带。
钢琴房的门一关,天下太平。
“这么急?”厉劲秋双手环抱,打量着不大的琴房。
里面摆放着一架三角钢琴,旁边的桌子上还有不少空白谱纸。
他走过去随手翻了翻,发现钟应一张没用。
“确实有点急。”钟应为难的坦白,“音乐会就在下个月,我却一点也不会写谱……”
“那不是还早?”
能一晚上改完整篇《金色钟声》的厉劲秋,丝毫不能理解钟应这种急迫。
几小时即兴写完一首曲谱,成为了他的常态。
他甚至有时候好几个月不动弹,等着灵感爆发瞬间,抬笔创作出最重要的部分,直至乐谱完成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厉劲秋笑着想说什么,却发现钟应神色疲惫,难得平静之中展现出一丝丝的脆弱。
他皱眉说道:“你脸色好差。”
钟应下意识摸了摸脸颊,不好意思的回答道:“还不是作曲闹的。昨晚我一直没睡着,查了很多这次主题相关资料,所以有些旋律一直在我脑海里,根本挥之不去。”
“我理解你。”厉劲秋常年处于这样的状态。
时而被空白空虚折磨得难以入睡,时而被迸发的灵感催促得挑灯夜战。
他对折磨钟应的旋律更感兴趣,“不过,你都有旋律了,还怕什么?作曲最重要的就是灵感,让我听听。”
厉老师丝毫不能理解凡人痛苦,兴高采烈的要听折磨钟应一晚上的乐曲。
钟应确实身体疲惫,但他精神亢奋。
他看了看房间里唯一的钢琴,走到旁边,拿起了莎拉帮他借来的琵琶。
这次他和师父来得匆忙,根本没考虑过需要登台演奏,就没带古琴。
再加上他疏于练习,也该好好重拾琵琶了。
莎拉借来的琵琶,曲颈四轸蚕丝弦,朴素红木无雕花。
手上的琵琶弦软音高,像极了师父特地给他制作的蚕丝弦红木琵琶。
十分符合琵琶演奏者的使用习惯。
他坐在钢琴凳子上,垂眸按品调弦。
厉劲秋惊喜看他,“你还会琵琶?”
“会一点。”钟应拧紧了轸子,“应该说遗音雅社的乐器,我都会一点。”
他的一点,足够登台演出。
钟应三岁学古琴,琵琶是师父另请音乐学院的老师教的,二胡、编钟各有名师。
唯独筑琴失传,他就对着沈聆的研究资料和乐谱,慢慢自己摸索,在师父复原的十三弦筑上,尝试敲击乐谱。
琵琶丝弦绷直,钟应随手一划,弦音摇曳,在指尖弹挑抚飞之中,尽显他夜不能寐的音调。
厉劲秋站在那里,瞬间被琵琶潺潺泠泠的独特音色虏获。
钟应弹奏的旋律戚戚,藏着说不尽道不明的悲伤婉转,不仅仅是幽怨哭泣,还暗中孕育着烈焰,等待他推挽纵起触动丝弦,爆发出积蓄已久的控诉。
厉劲秋仿佛见到了无法闭眼的亡魂,盘旋萦绕于静谧天空。
又见到冷漠的刽子手持枪沾染热血,犯下罪孽。
厉劲秋很难形容他听到的乐思。
那不是单纯对人性丑恶、对战争残酷的批驳,而是更深邃、更难以具象化的情绪,逐渐蔓延在钟应指尖。
他没怎么听过琵琶独奏。
此时却想起了小时候背诵的白居易的字字句句。
钟应临拂三弦,声音由高亢转沉寂,那便是“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钟应挂滚四弦,声音急迫剧烈逼人屏息,又道是“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乐器之王的四弦,在钟应指尖迸发出了交响乐般奇特的轰鸣。
音律回旋在钢琴房里,厉劲秋甚至觉得身边的三角钢琴的琴弦,都在随之颤抖,发出响应的回声。
钟应低眉的温柔,手指骨节分明,弹奏的曲调前所未有的悲壮宏伟。
他推挽吟揉、扫弦轮指,似乎绽放了战后的希望花朵,于遍布阴霾的天空下,承接着初升的阳光和雨露。
钟应捂弦戛然,弹奏的乐思完整清晰,丝毫没有任何的迷茫。
钢琴房恢复了安静,钟应还没能出声,就听到了厉劲秋诧异的抗议。
“这就是你做的曲子?”
他表情难以置信,“你根本不需要我!”
作曲家说的话,令钟应更加赧然。
“我只会我自己的部分,从来没有负责过整个乐团。我不知道这样的旋律应该怎么配器,怎么选择渐进淡出,怎么分段乐章……”
“我什么都不会。”
钟应的谦虚让厉劲秋心梗。
他抓了抓短发,皱着眉痛苦的说:“这太简单了。”
厉劲秋回忆着刚才的乐章,立刻就能补全该有的部分,“小提琴渐进前奏、大提琴帮你补足低音声部,如果你喜欢的话,还能加入小号、定音鼓或者钢琴,在渲染战争残酷画面的时候,给予听众更直白的示意——”
“等一下!”
钟应抱着琵琶,打断了激动的作曲家。
“你听懂了我表达的主题?”
“当然!”
厉劲秋非常不满意钟应的提问,“战争、残酷的战争,可悲的牺牲者,还有幸存下来的人们对逝去生命的纪念,以及最重要的也是我最喜欢的部分——希望。”
他看向钟应,眉眼如斯温柔。
听过不少纪念死难者的安魂曲,他却极少能够感受到如此奇妙又独特的思绪。
“这不是普普通通的希望,我很难解释,就像、就像……”
厉劲秋烦恼的犹豫,寻找着最合适的措辞,“就像如果给我们一个机会,我们愿意去拯救他们,从战火之中,从刽子手的刀下,在他们还活着的时候,让他们继续活下去,成为他们的希望!”
钟应抱着琵琶,诧异的仰视激动的厉劲秋。
音乐想要表达的情感,极为内敛,极为隐晦,这位先生却能阐述得如此清晰。
钟应难以置信的抬手揉了揉干涩的眼睛,他查看了所有关于毛特豪森集中营的资料,内心压抑的情感完全倾诉在琵琶弦上。
他不指望聆听者能够感受到他所幻想的一切,只要能够感受到一丝一毫对战争残酷的默哀,就算达成了目的。
谁知,厉劲秋抓住了最重要的关键。
“难怪你受到这么多音乐家的欢迎。”
他觉得自己认识了一位了不起的作曲家,
更因为这样,他不得不确认一件事情,“所以,你帮维也纳之春作的曲子,写好了吗?”
“那不重要!”
厉劲秋情绪十分激动,正在为钟应挑选最适合的管弦乐队。
他脑海里只有钟应的音乐,只有那朵颤颤巍巍盛开的希望之花。
只要伸手摘下它,人类就能回溯时间,阻止一切惨烈的屠杀。
然而,钟应认真看他,需要一个正式的回答。
厉劲秋不想显得自己不负责任,随口说道:“他们时间还早,不急这么一两天。而且维也纳之春要的是纪念死难者的主题,悲伤凄凉、庄重宏伟,和你的旋律不是一种风格,你不用担心他们会影响我帮你忙。”
厉劲秋如此无私伟大,钟应更加担忧。
“我们的主题也是纪念死难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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