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2)
自一年多以前成玉离开平安城,开源坊的蹴鞠队日进十斗金感觉失去了精神领袖,踢什么赛都恹恹地。踢着踢着恹着恹着就不怎么在京城各大蹴鞠赛中露面了。
作为万年老二的安乐坊日进斗金队终于得以冒头,在京城蹴鞠界横行一年,殊无败绩,遂成一霸。霸了半年,忘了自个儿是日进十斗金手下败将这回事,把队名给改成了独孤求败。结果改完队名的第二天,他们的克星玉小公子就回京城了。
然后第二旬,他们的克星玉小公子就满足了他们独孤求败的愿望,领着日进十斗金把他们给端了。
当头的烈日底下,日进斗金的各位英雄好汉们,热泪盈眶地,从十五比三的比分牌子上头,从成玉漫不经心歪着头撩起前襟擦汗的动作里头,以及从成玉撩起前襟擦汗时看台上大姑娘小媳妇儿们炽烈得能熔铁化铜的视线里头,看到了终极……
平安城大姑娘小媳妇儿们的偶像,蹴鞠小霸王成玉玉小公子正蹲在好友李牧舟的生药铺子里一张一张数赢回来的银票,有些感慨地对蹲在她对面亦在数银票的李牧舟发表感想:“都是血汗钱啊。”
李牧舟点头道:“没人相信你们队能赢日进斗金他们十个球,亏得我胆子大,跟了你一把,这一票赢的够开三个月义诊了。”
成玉埋头从数好的银票里头抽了三张出来,将剩下的全推给了李牧舟:“给,够开一年义诊了。”
李牧舟纳闷:“你不是缺钱吗?”
成玉将三张银票叠成小小的豆腐干装进荷包里头拍了拍,抹了把脑门上的汗:“没事,我赚钱快,这三张救急够了。”
听闻铺子外头有脚步声传来,成玉扑通一声歪地上,嘴唇都吓白了,和李牧舟比口型:“朱槿怎么来了?他知道我让你代我赌球了?”她有点站不起来,爬着往后室躲,“完了我要被打死了。”
李牧舟也一愣,但迅速镇定:“我不会供出你的,你放心好了。”一边迅速地将银票塞进胸口一边将成玉滚巴滚巴揉进了病人躺的床底下,还踹了一脚,自个儿则正襟危坐在床沿,顺便捞起一本书。
仁安堂是个前店后院的格局,铺子连着条小走廊,直通天井,廊道入口处辟了个小间出来以供重病之人休养,因此只挡了条深色的布帘子。
朱槿站在布帘子跟前敲了敲门框才掀帘而入,李牧舟假装自个儿正全神贯注在手中的书册上头。
房中明明还有两张木头凳子,朱槿却偏偏也坐到了床沿上。成玉趴在床底下,瞧着横在她鼻子跟前的朱槿的一双靴子,紧张得手直发抖。
朱槿温声向李牧舟:“我来看看你的伤如何了。”
成玉想起来,她上次走夜路不小心掉河里,被救起来时去了半条命,朱槿的声音也没有此刻一半这么关怀。她不禁好奇起来,小李到底受了何等重伤?
正胡思乱想,却听李牧舟自己也挺疑惑:“伤?什么伤?”
然后一阵窸窸窣窣,朱槿似乎执起了李牧舟的衣袖:“昨日削药材时,不是在这儿划了道口子?”
李牧舟的左手食指上,是有一道口子。但那是道稍不注意就看不出是个伤口的口子。
成玉全身心都沉默了。
朱槿关切地问李牧舟:“会不会留疤?”
成玉在心里冷酷地帮李牧舟回答:“应该很难。”
李牧舟本人似乎根本没考虑过会不会留疤的问题,轻快地道:“无所谓吧。”
就听朱槿沉声:“无论如何,这几天不要做重活,药膏要记得涂,”又道,“你收进来准备切的药材,我都替你切好了,因此别再在院子里搜罗着忙来忙去。”
大概是听到不用干活,李牧舟傻高兴地哦了一声。
两人又聊了些李牧舟药园子里种着的花花草草,直到成玉在床底下全身都趴得要麻痹了,朱槿才离开。
李牧舟赶紧将她拖出来:“我觉得朱槿他应该不是来找你的。”他这么总结。
成玉慢吞吞地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拍掉膝盖上的灰尘,心情复杂地道:“我也这么觉得。”
李牧舟很有些不解:“既然不是来找你的,他最近这么闲么?还有空来我这里随意走走,还帮我把活儿都干了?”
成玉坐在床边很努力地想了一会儿:“如你所说,他这样关心你,的确令人费解。”她提出了一个非常可怕的思路,“小李……你是不是得绝症了啊你?”
被小李从仁安堂打了出来。
成玉灰头土脸地从仁安堂跑出来,一看时间不早,赶紧朝雀来楼狂奔而去。但她爱看热闹,碰到有人扎堆的地方就控制不住停下脚步,加之心又软,一看到什么惨兮兮的事情就爱掏荷包献爱心。路上走走停停献了一路爱心,等人到了雀来楼,将荷包翻个底朝天,她吃惊地发现里头竟只剩一张十两的小银票了。
平安城有三大销金窟,雀来楼排在梦仙楼和琳琅阁前。时人说“无金莫要入雀来”,说的就是雀来楼。去梦仙楼琳琅阁睡个姑娘也不过七八两银,进雀来楼却连两个好菜都点不上。因此当成玉被小二引上二楼雅间,在门口处一眼瞧见里头的一桌珍馐,和坐在一桌珍馐旁正往一只银炉中添加银骨炭的连宋时,她感觉到了命运的残酷,以及自己的无助。
但大熙朝的礼俗是这样,谁邀饭局谁付钱,没带够钱却上酒楼摆宴请人吃饭,这是有心侮辱人的意思,要挨打的。她就算放连三鸽子,也不及邀连三吃饭,吃了饭却让连三付账这事儿更得罪连三。
成玉揉着额角,躲在门廊里思索眼前的困境,雀来楼又是个不能赊账的地儿,小李的仁安堂比十花楼离此地近得多,可就算跑回去找小李拿钱再跑回来,也需多半个时辰,这跟放连三鸽子也没两样了。
她一筹莫展。门缝里觑见连三身旁还恭立着两人,一个瞧打扮是个婢女,另一个是雀来楼的掌勺大厨文四姐。
文四正低头同连三说话,她听得一句:“刀鱼多刺,三公子刀法好,切片利落,刺也除得很干净,便掌着火候将鱼肉煮得色白如玉凝而不散,这便成了。”
那绝色的侍女叹了口气:“可如何辨认鱼肉是到了色白如玉凝而不散这一步,我和公子在这上头都有些……哎,上次也是败在这一步!”
成玉听明白了,这是连三正同文四姐学煨汤。
她一时有点茫然,因为很显然连三同煨汤这事儿很不搭。她虽然想着为连三和花非雾做媒,但打她看清楚连三长什么样子,就一心觉得只有隐居世外梅妻鹤子这样的人生才能与他相配。明月之下弹弹琴作作画什么的,这才是他这个长相该做的事情。但此时她恍惚回想了一下,她初见连三时他在逛小渡口,重逢他时他在逛青楼,今早见他他又在逛街,而此时,她无奈地想着,他居然跟着个厨娘在学煲汤。
楼道处突然传来了杂声,几个壮汉抬着个大箱子上了楼,经过成玉时还有礼貌地对她说了声小公子请让让。
成玉疑惑地瞧着壮汉们将箱子抬进了连三所在的雅室中,箱子被拆开来,待看清那一丈长七尺高的巨型装置是个什么玩意儿时,成玉捂住了额头。我天,不会吧,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室中的美貌侍女瞧着那装置颇为高兴:“公子好思量,这次定然不会失败了。”又温柔地向一脸茫然的文四姐道,“上次我记得将鱼肉放下去后,四姐你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正好煮了半刻,是吧?”
文四一脸不在状况:“大约……是半刻吧,但是否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这个奴婢却没有计算过,奴婢一向只是看鱼肉的成色,觉得差不多时便将它出锅了。”
在侍女和文四言谈之际,连宋自顾自调整了丈长的木头装置;待将那装置调整好后,他拿火锨拨燃了银炉中的炭火;当金黄的火苗燃起来后,他起身扳动了那巨大装置的驱动杆;看着木制的齿轮缓缓转动起来,他才重新踱回了摆着一桌子菜的八仙桌旁。
齿轮转动的声音慢悠悠响在房中,竟是有些悠扬又古老的声韵。那侍女早停止了和文四的交谈,此时很及时地递过去了一张打湿的巾帕。忙完一切的连三接过去慢慢擦着手,将双手一寸一寸都擦过了,他才微微抬了眼,向着门口:“你在那里磨磨蹭蹭多久了?想好了要进来吗?”
天步听说了今日三殿下同人在此约了午膳,因一向能同三殿下约一约的数遍整个国朝也就只有国师,故而她一直以为他们等着的是国师。但此时三殿下说话这个口吻却不像是对着国师,她不禁好奇,抬头看向门口。
先是看到一只手扒住了门框,是只很秀气的手,形状也很好看,有些小,像是只小少年的手,或者是小少女。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纤细的孩子从门框边一点一点挪了出来。说他是个少年,因他一头黑发尽皆束起,身上还穿着男子式样的蹴鞠装,是个青春少年的打扮。
但待天步看清那张脸时,却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是太过出色的一张脸。她犹记得当年三殿下身边的和蕙神女已是四海八荒中有名的美人,可这少年的面容比之和蕙神女却还要胜出许多。只是他年纪尚小,似一朵待开之花,美得还有些含蓄。但已可想见当此花终有一日全然盛开之时,将唯有色相殊胜四字才能形容他的绝色。
天步看愣了。
雅室门口,成玉硬着头皮将自己从门廊边挪了出来。
连三擦完了手,一边将巾帕递给天步一边问她:“不想进来?”
成玉扒着门口:“……嗯。”
连三看着她:“为什么?”
她目光放在连三身后,停了会儿,“那个是七轮沙钟吧?”她扒着门框,曲起右手,只手腕动了动,指了指那座将整个雅室占了一半的木头装置。
方才那些壮汉将外头的箱子卸掉时,成玉便知道他们抬进来的是七轮沙钟。七轮沙钟是当今天下最为精准的计时器物,原理是以流沙驱动联排的七个齿轮推着指针在表盘上计时,乃是国师粟及兼职钦天监监正时期的发明,全天下只有几座。她曾在太皇太后的寝宫里见过一座。
成玉叹了口气:“你们没有听到它哭得很伤心吗?”
一直在一旁不动声色观察着成玉的天步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房中有片刻静默,直到听三殿下也问了句“你说什么”时,天步才感觉自己可能并没有幻听。
“你们没有听到七轮沙钟它哭得很伤心吗?”成玉重复了一遍。
“它可能是感觉自己被大材小用了吧,哭得都犯抽抽了。”她说得还挺认真,“你们知道的,它是沙钟之王嘛,士可杀不可辱的。”她停了一下,“我听着它哭得犯抽抽,心里也有点难受,”话说到这里她终于编通了整个逻辑链,可以回答出连三那个为什么她扒着门口不肯进去的问题了,“所以我想我就不进来了。”
她咳了一声:“我最怕听人哭了。”分辨着连三的脸色,又道,“我在门口坐着也是一样的,连三哥哥你还没吃饭,那你用你的,”她抿了抿嘴唇,“我就坐在这里陪着你好了。”
她是这么考虑的:这一桌子菜,若连三他一个人用,那用完他肯定不好意思让她结账了。她就剑走偏锋地演了这么一出。
其实若她面对的是两个凡人,她这么神神叨叨的说不准还真能把人糊弄住。但她面对的是两位神仙。
作为一个神仙,怪力乱神天步就太懂了,眼前这座七轮沙钟根本没有一点成精的迹象,因此天步根本不明白眼前这绝色少年在说什么。
“它真的在哭?”但她听到她家殿下竟然这么回应了。
接着,她听到她家殿下居然还追问了句:“还哭得很伤心,是吗?”
天步觉得世界真奇妙。
“嗯,哭得直犯抽抽。”而少年却很肯定地这么回答了,说着退回到了门廊中。
退回到门廊中的成玉自觉她应该算是过关了,正要松一口气,却听到连三开口:“我准许你待在那儿守着我了吗?进来。”
成玉一脸蒙圈:“我刚才不是说过……”
“你刚才说,”连三打断了她的话,“士可杀不可辱,因为我用它来定时间煮鱼汤,这座七轮沙钟哭得直抽抽,你不忍坐进来听它哭,所以就不进来了。”显然“直抽抽”这个词对三殿下来说是个新词,天步听到他说到这里时,难以察觉地停顿了一下。
连三短短一句话将整个事情都叙述得很清楚,也将她的逻辑总结得很到位,成玉眨巴着眼睛:“那你怎么还……”
三殿下的目光似有若无瞟过七轮沙钟,语声很是平静:“为了给你熬汤才将它搬过来,我觉得,它就是哭抽过去,你也应该坐进来,一边喝汤,一边听它哭。”
成玉卡住了。半晌,她捂着额角装头痛,揉了揉眼睛,将眼睛揉得通红,软软地为难状道:“可我靠近一点,就感觉头很痛,要是坐进来,我想我会受不了的。”她一边说,一边悄悄挑一点眼帘偷觑连三的神色。
就见连三笑了一下,依然很平静地道:“那就只能让你坐进来,一边忍着头痛,一边喝汤,一边听它哭了。”
成玉就又卡住了。
这一次她是真的卡住了,老半天也没想出来该怎么回答,沉默了片刻,她说:“连三哥哥你太残忍了。”
连三点了点头:“有点残忍吧。”
“……”成玉从小到大,基本上都是让别人拿她没有办法,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拿别人没有办法的痛苦,对过去被自己荼毒过的好友们竟然生起了一点忏悔之心。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倚着门框认真地发愁,想着绕了这么大个圈子,努力演了这么久,最后她居然还是要进去付账吗,可她没带银子啊!她现在告诉连三她没带够银子她就跑来了,连三会原谅她吗?他俩的友谊还能长存吗?
她抬眼看连三,见连三也在看着她。她方才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此时瞧着连三的脸,她终于察觉是什么地方不对了。
她沉默了片刻:“连三哥哥,我其实有点聪明的。”
“哦?愿闻其详。”
“你根本不是为了给我熬汤才将七轮沙钟搬过来的。”她笃定道,“今天因为我说要带你逛酒楼,让你在雀来楼等着,你是觉得闲着也是闲着,才想再熬一次那个鱼汤试试看,你刚才根本就是在骗我。”她越说越觉得是这么回事,“但是你从前总是熬不好,因为你总是辨不出来鱼肉煮到什么时候才算合适,所以你才搬来了七轮沙钟。是你自己想成功熬一次汤罢了,根本就和我没关系!”
“哦,”连宋道,“你的意思是你不喝不是专门为你熬的汤,对么?”他云淡风轻地总结,“这有何难,我再立刻专门为你熬一锅好了。”
成玉点了点头:“因此我……”又立刻摇头,“不对,”额头却不小心撞到了门框,“啊!”她轻呼了一声,倒是不痛,但被打了岔,她脑子有点打结,“我是这个意思么?”她疑惑地问连三。
连三低着头,她看不见他的面容,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她听到他低声落寞道:“是啊,你嫌这锅汤不是专为你熬的。”
天步在一旁眼睁睁见证着这一切,感到真是见了鬼了。
成玉喃喃着:“不对呀,”这一次她终于把持住了自己没有再被连宋绕偏,右手捂着被撞的额头,“我觉得我的意思应该是,因为连三哥哥并非专为我熬的鱼汤,所以我不喝也没有什么,连三哥哥一个人喝吧,我在这里陪着你就好了。”话罢之时,沙钟正好走过半刻,表盘上最短的那根指针上突然蹦出一只拇指大的木雕画眉鸟婉转啼鸣。
连三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只伸手将煨着的汤锅揭开,汤煨得合宜,立时便有鲜香扑鼻而来。
文四姐悄悄和天步道:“这鱼肉的成色,正是色白如玉凝而不散,三公子此次这汤煨得正好。”天步嗯了一声,见连宋伸出了右手,忠仆的本能令她神游天外之时依然能赶紧将一只折枝花的描金瓷碗准确无误地递过去。
成玉今日大早起来,饭没扒上两口便被蹴鞠队的少年们拥着杀去了蹴鞠场,折腾了一早上,早已饥肠辘辘,此时闻着汤汁的浓香,肚子立刻叫了一声,唱起了空城计。她长这么大从没有被饿得这样过,不禁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有点发愣。
连三已盛好了汤,目光亦停留在她的肚子上:“七轮沙钟应该没哭了,还不愿意进来么?”
成玉捂着肚子左顾右盼,结结巴巴道:“我怎么听见它还、它还是……”
连三道:“这顿饭不用你请,我已经付过账了,进来吗?”
成玉顿时愣了:“我、我不是,我就是……”眼见得整张脸一点一点红透了,她支支吾吾道,“连三哥哥你怎么知道,知道我就是……”
连三挑眉:“知道你就是没带银子所以一直胡说八道找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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