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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九六五年的北京江湖(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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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小六子今天的手气不错。从菜市口登上5路无轨电车,一站地还没到,他已经捅出了两份“天窗[1] ”。

把货在衣袋里洗一遍,凭着手感,他准确地确定了货的价值:一张通用交通月票、十尺布票和七元五角零三分人民币。其中,有一张五元的大票。

有些日子没见过大票了,六子预感到,今儿个错不了。出家门的时候,他占过一卦,二分的钢镚子连着三次都是国徽朝上,天安门保佑,能生财免灾。玩儿主[2] 都信这个。

他洗完货,留下了七元五角钱,两个空钱包连同布票和那三分钱顺手就塞进了一位抱孩子的妇女的书包里。那个孩子恐怕也就是一岁多点儿,挺胖,直冲他乐,又是个好兆头!

在西单“又一顺”挺阔气地吃了顿早点,六子又登上了大1路公共汽车。这趟线上外地人多,腰里多少总有几个钱,而且一到北京就犯晕,傻呵呵地等你往外出货。

两个来回下来,六子又到手了二十几元钱。中午得犒劳自己一顿,还是到“又一顺”,不为别的,就图那个“顺”字。六子是条汉子,吃得了苦,也享得起福。连着几天吃窝头、喝凉水的时候有过,约着三朋四友进馆子海吃海喝的时候也不少。今天这顿饭他也不想自己闷吃,那没味儿。能碰上谁就好了,当然最好是个“姐们儿”。

今天是怎么了,想什么来什么!在西单路口没站上五分钟,六子就看见钱惠正在长安戏院门口转悠呢,大概正没饭辙[3] 呢。这姐们儿穿着海蓝色的瘦腿裤,大花格的纺绸衬衫,门儿里人一看就知道是干什么的。

小六子和钱惠住在一条胡同里。街坊们没人拿正眼瞧她,小六子也就跟着看不起她。可是暗下里,六子又挺愿意和她说话。这姐们儿盘子[4] 不亮,条儿[5] 却不错,两个奶子挺大,把衬衫撑得鼓鼓的,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

六子今年十六了,还没砸过圈子[6] ,可他挺想的。上初二的时候,扒过一回女厕所的窗户,什么也没看见不说,还让人家给逮住臭揍了一顿。为这件事他进了工读学校,在那里,学会了一手出货的绝活。

“六子,今天手气不错吧?给姐姐买双鞋穿吧!”钱惠塞了一嘴扒羊肉条,油汁儿顺着下嘴唇往下淌。她用手背蹭了一下,说:“今儿晚上,姐姐让你尝尝荤的。”

“今天背运透了,一上午了,净是毛票,刚够这顿饭辙。”

钱惠是头一次向他开口,按说,怎么着也得充一回阔。可是不行,六子的钱必须给大哥留着,大哥有急用。

“今儿是三号,事业单位开工资。下午姐姐陪你溜两趟,保准你能碰上大货[7] 。”

钱惠是不懂装懂。5路无轨沿线的中央机关都是三号发工资,每月这一天的下班时间,佛爷[8] 们都能把公共汽车挤满了。玩儿主们也都在沿线各车站把着,等佛爷把货送到手里来。所以,小六子从不凑这个热闹。

见六子不吭声,钱惠就趴在他的肩膀上,小声地说:“天黑以后,你找我去,我自己住在小西屋。”一边说着,一边用那对肥大的乳房蹭小六子的胳膊,弄得小六子心里满当当的,糊里糊涂地就点头答应了。

吃过饭,六子带着钱惠登了两趟大1路,出了四份货,不到十块钱。看看时间还早,就拐进中山公园。

进公园时,六子还想动个心眼把这个圈子甩了。他实在不愿意再上5路无轨了。中央机关大都在西单以北,那是北城玩儿主的地界。他们要是碰上南城的玩儿主和佛爷,什么黑手段都能使出来,特别是现在。

于是,他给了钱惠两块钱,说自己有点头疼,下午不想再练了。

钱惠接了钱,很高兴,就拉着六子在大柏树树荫下的长椅上坐下,刚坐稳,她就把他的手塞进了自己的衬衣底下。

刚一触摸到那堆滑腻浑圆的肉团,六子的全身就像过了电,一股强烈的欲念把五脏六腑填得满满的。这股欲念往上蹿,顶在嗓子眼上出不来,火烧火燎的;往下,也出不去,憋得难受,没着没落的。

六子恨自己窝囊,觉得应该像大哥那样熟练和有勇气。于是,他就生硬地去扯钱惠的裤带,强行去探索女人的另一部分秘密。而那里的究竟,是他在梦境中都描绘不清楚的。

“别闹了,急猴子似的。”钱惠推开六子的手,说,“下午好好练活儿,晚上……”

费了半天劲儿才使自己平静下来,六子一下子觉得自己成了真正的男子汉:“走,我露点绝活让你开开眼。”

他没想到,也绝不会想到,这种明显的性冲动型勇气,竟惹出了那么一场惊心动魄的大祸,差一点儿就要了自己的命。事情过去好久以后,他还在骂女人是祸水。二十几年以后,六子已经是一名颇为阔绰的餐馆老板了,每当他看到街角卖冰棍的那个名叫钱惠的半老太婆时,总要奇怪:当年,自己怎么就会让她给迷住了呢?

但是,六子是绝不会忘记这一天的,一九六五年二月三日。

2

张春生把留声机啪地关上,从桌旁站起身来,一碗炸酱面一动未动地留在桌子上。他走到窗子跟前,又开始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窗外,什刹海沿岸那一团团的柳绿中,知了刺耳地鸣叫着。

“王八蛋们!”他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大串脏字眼,以发泄他对学校以及学校当局背后那些人的仇恨。

是的,他的高考成绩并不理想,本来也就没什么奢望,也没指望着上北大、清华,能考上个专科学校也就烧高香了。所以他七个志愿填报的都是一所学校,一所培养泥瓦匠的专科学校。结果呢,还是落了榜,而比牛都笨的李国栋竟被录取了。

他当然不能和李国栋比。人家上几辈子都是扛大个儿[9] 的,自己却不明不白地摊上了个胡子出身的东北军官的父亲。东北光复那年,那杂种瘫在床上了,才娶了他妈,春生却是两年以后出生的。一九五〇年春天瘫子死了,妈才和伺候瘫子的马弁正式结了婚。六个月以后出生的妹妹名正言顺地是工人阶级的后代,春生却一直是胡子的逆种。

他忘不了那年春天的事。他因为一点小事和街坊的孩子打了架,过后,妈带着他去登门道歉。话都说得好听着呢:

“我们这孩子不懂事,回去就让我臭揍了一顿。春生,还不快向你二哥认个错!”

“那有什么呀?都是孩子,今天恼明天好的。您可千万不能打孩子,老街坊了,谁跟谁呀?春生,以后还来玩啊!”

话是甜的,心却是黑的。人还没走出院门,骂声就从屋里追了出来:“你就这么不长眼,你能打得过人家?他爸爸就是胡子、土匪!”

渐渐地,学校的同学、街道上的伙伴,都知道了他的土匪血统,开始躲着他。而他,慢慢地也就真的以为自己的血管里奔流着某种野性的血液了。他很少讲话,独来独往,却发狠地学习,玩命地打架。人们开始怕他,越怕,他越打。

一次,从德胜门外来了四条汉子,说是仰慕已久,想要领教。

四条汉子像四条狼,从前后左右不断地猛扑上来,凶狠地踢打着,轮番扇他的耳光。

他没有还手,只是用流血的眼睛死死盯视着对方的眼,被打倒、踢翻无数次,脸被扇肿了,可是眼睛仍死盯着对方,丝毫没有退让。

这双眼睛把四条狼吓慌了。

“我算看明白了,今天要是不把这小子废了,咱们哥儿几个早晚得遭了他的手!”最后,一条汉子迅速地拔出刀子,照准他的大腿狠狠地扎了一刀。

他还是站着不动,用眼睛死死地咬住对方。血从刀口汩汩地流出来,整条裤腿都是湿淋淋的。

汉子们张皇失措了。“兄弟,你要是真有种,现在就给我一刀,别等到以后给我来阴的。”持刀的汉子把刀扔在地上,绝望地说。他的声音里已经带着哭腔了。

春生捡起了刀,眼睛仍死死地盯着对方的眼睛,手却毫不迟疑地把刀捅进了汉子的小肚子……

三天以后,另一条狼正在人定湖公园与人对弈。他一个人一瘸一拐地走到那条狼的面前,站住。狼一抬头,又看见了那双眼睛,吓得一下子跪在地上,连声告饶:“大哥,兄弟我做错了,您是大人不记小人过,抬抬手,放兄弟过去……”

春生没有放过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了他脸上一刀。

第三条狼、第四条狼,都没有被放过。

再以后,“土匪”的声名传遍了北城的许多街道和学校。十六岁的时候,他已经是这一地区威名赫赫的“大哥”了。

但是,土匪真正确立自己在北城的地位,还是在今年春节的厂甸庙会上。

厂甸位于和平门外,是南城区的地界儿,也是北京解放以后全城唯一保留的春节庙会场所。所以,玩儿主们之间不管有多大的仇隙,在厂甸相遇,也绝不准动粗,这也成了规矩。

南北城的老大们虽然水火不相容,但在庙会上见了面,也都井水不犯河水,各玩各的,甚至互相抱拳一揖,算是道个吉祥。至于以后再相见,大家拔刀相向,你死我活,也全与此无涉。

一九六五年的春节是个太平年。百姓们吃穿稍微宽裕了一点儿,玩儿主们的腰里也就跟着鼓了起来。年初三,各路玩儿主齐聚厂甸,散心、摆阔。有主儿的圈子自然是跟着主儿去;没主儿的,也要三五搭帮地去,比时髦,找主儿。

大燕和小燕是北城两枝花,眼下都没有人挂着。

大燕原来是有主儿的,没到十六岁就和“地安门三只虎”中的老大生过一个小妞。后来,大虎被判了刑,发到新疆去了。弟兄们都挺仗义的,逼着大燕给大虎守节,谁也不敢再去勾搭她。生过孩子以后,大燕倒是更风骚、更迷人了。

小燕千真万确是个没让老爷们碰过一指头的雏儿。小丫头长得水灵,大燕领着她刚一出道儿,就被好几个有头有脸的玩儿主瞄上了。不过,有手疾眼快的先下了手,撺掇着土匪收了她。

土匪于女色上本没有什么瘾头,他怕羞。可是既然名气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如果连女人都不敢沾手,被圈子吓着了,也显得太跌份子,就有一搭没一搭地算是要了她。要是要了,可土匪从没有碰过她,连面儿都很少照。但小燕却算是土匪的人了,在北城,就再也没人敢招惹她了。小燕的心里觉得挺屈的,名分上不错,但没见着实的。

两枝花在厂甸街上一露面,就招来不少人的注目。平头百姓瞧着她们挺惹眼的,瞄两眼也就过去了,而玩儿主们一眼就能认出她们是道中的朋友。这还不全在穿着打扮上,还有那两只眼,轻佻、放浪和永远抹不掉的那股野气。

“姐们儿,怎么放单了?我们哥儿几个也都孤着呢,一块儿玩玩去吧,怎么样?”一个流气十足的小个子迎面拦住了大燕,挤眉弄眼地调笑。在他背后,雄赳赳地戳着四五条汉子,一看就知道这些主儿是南城的头面人物。

“有什么玩的呀?我们姐妹还得去买东西呢!”大燕撒着娇,头忸怩地垂在胸前,眼睛却往上翻,偷偷地瞄着那几条汉子。

汉子们的头儿,一个挺俊气的小伙子见已经搭上了话,就走过去。他伸手从棉大衣的口袋里抽出一厚叠票子,说:“玩什么不行呀?走吧!走。”说着,他把票子掖进大燕的衣兜里,拥着她往前走。

他的眼睛,却始终没离开小燕的脸。

还没走出去几步,他就被虎视眈眈的地安门两只虎拦住了去路。

“怎么回事呀,白脸儿?这姐们儿可是有主儿的!”二虎的话软中带硬。

白脸儿双手一抱拳:“是二哥呀,给您拜个晚年了。兄弟我是不知者不为罪,人是你的,你带走,我绝不强求。不过,二哥总不能搂着一个,挎着一个呀!”他把大燕搡给二虎,指着小燕,阴沉着脸说:“这个丫头,我今天认下了,是我的干妹妹。我带走她,谁也管不着!”

他手下的弟兄们呼啦一下围上来,把小燕护在中间。

“带走她,我管不着。不过,我可得告诉你一声儿,这朵花也是有主儿的。这主儿,可不是好惹的!”说完,二虎抱抱拳,道声“幸会”,带着大燕走了。

中午,白脸儿带着小燕和几个弟兄在前门“老正兴”吃完饭,刚拐进胡同口,就被一个人拦住了。小燕吓得浑身直抖,赶紧挣脱开白脸的搂抱。

从那双阴沉沉的眼睛里,白脸知道碰上了对手。他悄悄地把手伸进后腰,那里,掖着一把刀。

“你想干什么……”

话还没有完全从嘴里吐干净,白脸就觉得腹部一阵灼热,一把七寸刮刀齐根儿扎进了自己的小肚子。他还是拔出了刀,但是眼睛一黑,身子一仰,栽倒在地上。地上,有一小片残雪,白净净的,但是很快就被一股热血融化了。

另一条汉子还在瞪着眼愣神的时候,刮刀冲着他的眼睛扎来。汉子本能地往后一闪,刀刺穿了他的面颊,击落了半排牙齿。

当刮刀刺向第三个人时,他及时地闪避开了,只是他的棉袄被刺破,白花花的棉絮一下子翻了出来。这个粗壮的汉子一把抓住那只拿刀的手,哀求道:“大哥,大哥,这不关我的事,真的……”说完,他撒开腿没命地跑了。

3

他们到了西单,时间是五点整。

在西单商场,小六子买了一把保险刀片。他把刀片掰断,留了很小的一片儿含在嘴里。车上人挤人,又都穿得少,露皮露肉的,刀片如果拿在手上,没准就得拉着谁。

来了两趟车,放了过去。第三趟车进站时正好五点半。

他们从中门上了车,车到灵境胡同时,中组部机关下班的人群刚好挤满了车站。

他一上车就被小六子盯上了,除了他,别的人全部没戏,不是没钱的,就是有两个钱,但却像护命似的护得紧紧的。只有这个四十多岁的干部,你看他那个样子,一看就知道是个挣钱不管家的主儿。他手里拿着一个黑色人造革小提兜,有提手不用,而是用手掐着拉锁口,里面准有怕丢的东西。

六子贴近他的身边,从嘴里取出刀片,麻利地割开提兜的底部,然后把手从破口处伸进去。

提兜里的东西不多,都是大件,眼镜盒、笔记本、玻璃水杯什么的,还有一把折扇。有了!一个厚纸信封,错不了,里面都是五元的大票,厚厚的一叠,有小二十张!

他开始工作。这是个细活,急不得。六子的两眼漫不经心地望着车窗外,但心思都集中在这两个指头尖上。首先得理顺那些东西的位置,该出来的一定要出来,不该出来的绝不能动。当务之急是让信封和眼镜盒倒个位置,换到下面来。

一个手指头把眼镜盒往上顶,另一个指头引导信封往下走。千万别着急,一点一点地往下蹭,行,成了;接着是让信封溜出提兜底部的破口……停一下,不能再动!车到站了,是西四。

车启动挺猛的,把那主儿闹了个趔趄,身子直往后仰,退了两大步。六子也只能随着他往后倒脚。身子紧贴着身子,手还在提兜里,紧紧捏着那个宝贝信封。

糟,他把提兜换到右手了,六子的上身随着提包往右一歪,手指顺势抽了出来。没辙,六子也得换干活的手了,好在两只手都练过。

六子用衣襟掩护着左手,两个指头又摸索着伸进提兜。倒霉!那把破纸扇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滑了下来,扇子头正好卡在破口处。而信封就在扇子旁边,一个角已经露了头。六子用劲拉了一下信封,不成,破口太小,又被扇子挡住了一大半,出不来。六子急得出了一身汗,半天的活算是白练了。这不,已经到了护国寺,下站就是新街口。

钱惠估摸着六子遇到了麻烦,挤过来准备搭一手。六子一个眼神儿,她已经知道了自己应该干什么。趁着有人下车的空儿,她和六子换了位置,朝那主儿嫣然一笑,两团软软的胸脯若即若离地贴在他的膀子上。那主儿也回报了一个笑脸,身子不再乱动。

六子的左手从他们两个人之间伸进去,工作起来便当多了。他神色坦然,两眼定定地看着窗外,好像在想什么心事。

底下,五个手指头却在拼命用力,一点一点地把破口裂大。

先让扇子走出来,接住信封,然后再把扇子慢慢地顺回去,让它挡住破口。要不然的话,提兜里的东西都会哗啦掉出来。活干完了,钱到手了,六子突然慌乱害怕起来,仿佛手里紧握着一颗已经冒了烟的炸弹。心跳得突突的,全车人都能听见;眼睛也找不到地方放了,看什么地方都不自然,让人起疑。

车怎么还不到站呢?快点呀!

车终于停了下来,但并没有到站,是红灯。六子全身瘫软,快支撑不住了。

车到站,车门慢慢地打开了。六子逃命似的奔了出去。

如果他稍微留意一下站名的话,他是绝不会急于下车的。

4

医生们紧张地抢救了七天,白脸才算活了过来。本来,他的父母已经不让医院再费力抢救了:“这孽种,早死早好,要不将来也是个祸害。”可是公安局却给医院下了死命令:一定要让他活过来,让他开口说话。

在他神志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时,讯问已经开始了。分局的张科长问他:“那个人想杀死你,他是谁?”

白脸摇了摇头,不知道。

“我们知道你认识他。他叫什么名字?”

还是摇头。

“他想杀死你,你还要保着他?你说出他的名字,政府会给你做主的。难道你不想报仇?”

又是摇头,不想报仇。

“我告诉你,你还没有脱离危险,随时都可能死。你要是不说出他的名字,你要后悔的。”

这次连头都不摇了,紧闭着眼睛和嘴巴。

讯问断断续续进行了一个多月,白脸只字未吐。

最后,张科长叹了口气,对白脸说:“政府给你捡回了一条命,希望你自己能爱护它。”说完就走了,再也没有到医院里来。

不知是怕碰上公安人员,还是觉得他早晚得死,没什么价值了,那些铁哥们和拜把子弟兄们谁也没有到医院来过。只有小六子,这个过去从没被瞧得上的小佛爷几乎天天到医院来看他。来了也不说什么话,只是默默地坐在病床边,呆呆地看着他。

以后,他能吃饭了,小六子就天天登车出货,用偷来的钱买菜买饭送到医院来。菜饭都是从有名的饭馆订的。

一天,午饭时间过去好久了,小六子还没有来。白脸饿着肚子,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正在睡梦中,他被六子推醒了。

“大哥,快吃吧!我来晚了。”一块脏手绢托着几只冷包子。包子也不干净,有的泡过醋,有的沾上了土,显然是讨来的。

白脸擦擦眼睛,看清了小六子脸上的青肿,耳朵上裂了一道血口子,半边脸都肿了。

“谁打的?”白脸撑着坐起来,满脸怒气,“你说,是谁打的?”

“没谁,捅货捅炸了,挨了顿揍!”小六子强挤出一丝笑,躲闪着白脸的眼睛。

白脸没再说什么,拿起一只包子,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出院以后,他让小六子搀扶着走进公安局,找到那位讯问了他一个多月却一无所得的张科长。

张科长显然不愿搭理他,淡淡地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没什么事,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向张科长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走了。

张科长感到有点儿不对劲儿。在那小子的眼睛里,分明燃着一股火。糟糕,要出事!

张科长带着几个干警赶到白脸家里时,他刚走。他给父母磕了头,说,以后不要找他了,就只当没有生过这个儿子。

从此,他失踪了。

5

夜十一点了,龙三还没睡着,不是不困,而是强挺着不睡。他要等二姐睡死了以后,摸摸她的奶。

全家就这么一间小屋,睡一铺大床。龙三从小就挨着二姐睡,也没怎么着过。近来不知是怎么了,想摸她,想得厉害。特别是近来收了几个小佛爷,天天给他上贡,腰里有了点钱以后,这个念头就更强烈。

那天,他给了二姐十元钱,二姐把衣襟撩开,让他看了一眼。他伸手要摸一把时,脸上挨了一耳光,打得他心里直痒痒。

心跳得厉害,手也打战,忍了几次,他终于没能忍住,还是把手伸进了二姐的被窝,被窝里暖烘烘的,透出来的那股味儿,挺香。这是哪儿啊?摸了好久也没找准地方。龙三闭上眼,竭力想象着二姐光着身子的样子,想着她那对早熟的、圆圆的奶子。手一点一点地往里摸索着……

暗夜里,两只老鼠在墙角嬉闹,吱吱尖叫着。二姐在睡梦中嘟囔了一句“讨厌”,翻身向里睡去。在她翻身时,一团热热的、软软的肉碰在龙三的手上。他的两腿间一热,遗精了。

正在这时,有人轻轻地敲了两下门。

“谁?”龙三警觉地问。

“我,小六子。”

他妈的,偏偏这时候来上贡!前不久龙三曾狠揍了小六子一顿,限他十天内交够三十元钱,今天是第十天吗?

龙三懒懒地从床上下来,披上衣服,打开屋门走到院子里。夜风一吹,大腿根部凉冰冰的。

有人从墙角的暗影里走出来。不是一个,而是两个。戴口罩的这个人是谁呢?挺眼熟的。那个人摘下口罩,龙三傻了眼,他不是快死了吗?怎么会跑到这儿来了呢?

龙三转身就跑。

来不及了,一块方正平整的青砖结结实实地拍在了他的面门上……

6

二虎出事的时候是一个傍晚。

学校里的人都走光了,二虎才收拾书包回家。班主任老师为了改造落后生,在这学期开始的时候封了他个劳动委员的小官。这就让他挺高兴,说明人家瞧得起自己。

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二虎干得挺邪乎,每天下课后都要一个人把教室打扫一遍。值日生要帮着干,他一瞪眼,也就不敢了。这样坚持一个月、两个月,闹不好能入个团呢!顶不济,也能把那个记大过的处分去掉,背着那玩意儿,一辈子都难抬头。

刚拐过学校的围墙,一伙人把他截住了。这些人都戴着大口罩,帽檐压得很低,就露出两只眼睛,不怀好意地盯着二虎。

只有一个汉子没戴口罩,他的面颊上有一块极大的伤疤,整个脸被疤痕扯着,歪向一边,嘴角都和耳根连在一起了。

两条汉子抓住二虎的胳膊,把他推到墙上。两臂被分开,两把锐利的刮刀顶住了他的手。

“那哥儿们是谁?”大疤瘌猛地夺过二虎的书包,扔进围墙里面,恶狠狠地问。

“土匪。”

“大号?”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都叫他土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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