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2)
说是资产重组,但在重组的漫长过程中,谢怀朴的庞大的、曾经显赫一时的窗口公司遇到了种种难题,有些根本无法逾越,终于难逃轰然倒塌之命运,宣布破产。
所幸的是,谢怀朴并没有查出什么致命的问题,有些违规现象,但毕竟不是中饱私囊,钱没装进自己的口袋,什么都好说。虽然查了很长时间,但专案组的作风还是实事求是的,谢怀朴恢复了自由身。
藏院长的意思,无论如何两家人要一块吃顿饭,以示庆祝。谢怀朴没有什么心情,尽管他可以回家而不是送进监狱,要知道能从双规中最终脱身的人,算得上凤毛麟角,大部分人会在职权、经济、个人生活等方面难逃干系。但他的位置是彻底的没有了,自认为在金融方面的才华以及多年积攒下来的经验失去了用武之地,这是让他最为伤感的一件事。不过他还是答应了一块吃饭,反正藏院长两口子也不是外人。
这回去的是小饭馆,取名叫作客家王,客家菜本来就没有豪华款式,要了一个单间,也是很敷衍的。饭店是谢怀朴定的,藏院长说不成样子,但谢怀朴坚持一切从简,其实是不愿意在好的饭馆里见到熟人。
普通的饭店不是不能吃,只是相比起当年的风光,令人生出无限感慨,天地之变有时只在一夜之间。
饭店里热闹非常,在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追求的是一种殷实、实惠的作风,所以价格便宜的特色餐厅应运而生,家家爆满,喧嚣的声浪此起彼伏。服务员均是一些乡下妹,手脚麻利但是脸色呆板,偶尔一笑反而怪吓人的,通常她们的反应比较迟钝,急得穿黑制服的领班想踢她们的屁股。
鲍雪穿一条白色的两边开衩的旗袍裙,上身是一件领袖蓝的中袖针织衫。谢怀朴也是穿普通的格仔棉布衬衣,藏院长两口子均是一身便装。但是他们在餐厅里仍显得和这里浓重的市井之风格格不入,像是随时准备走出非洲的西方人。
小房间里面好一些,但也有各种声音不断袭入,桌布、茶杯、餐具总让人怀疑它们的卫生程度,只是四个人都做出不介意的样子。
鲍雪笑道:“客家菜里我只知道一个酿豆腐。”
藏师母拿过菜牌:“酿豆腐肯定是要点的,还有一个咸鸡不错。”
随便要了几个菜,大伙边吃边寒暄起来,说的都是一些闲话,并没有人提到丹青和藏蕾。
藏院长呷了一口客家米酒道:“怀朴,你其实已经很幸运了,没有谁是双规以后还会查不出问题的。”
谢怀朴叹道:“我不是不想贪,只是不敢贪而已。”
藏师母忙道:“不说这些了,来来来,喝酒喝酒。”
吃饭期间,鲍雪一直没有说话,这时突然说道:“前两天小提琴大师帕尔曼在音乐厅演奏,你们去听了吗?”
藏院长笑道:“我们这几个人里,恐怕只有你是他的知音了。”
鲍雪感慨道:“他的风格是有强烈的倾诉力,同时又让音符自由流淌,仿佛从内心里涌出的清泉。不过我迷上他,还是因为他温暖和如丝绒般柔美的音质,也许是因为他四岁就得了小儿麻痹症,从此落下了终身残疾的缘故吧,他的音乐里没有一点盛气凌人的东西,永远都不嚣张,不堂皇。就像他了解你的往事,深知你的遭遇,懂得你的内心一样,他的演奏相当松弛,却让你有至深的感动。”
鲍雪滔滔不绝地说着,她的旁若无人会让人有一点小小的担心。
谢怀朴对藏院长说道:“她每天都要听这个什么曼的音乐,一遍一遍放他的原声碟,放的次数实在是太多了,老实说我听得都快吐了。”
鲍雪突然目光如炬道:“那是因为你听不懂。”
怀朴笑道:“跟你相比,我当然是外行了。”
伊扎克帕尔曼的《一封信》是鲍雪百听不厌的专辑,她热爱音乐的苍劲有力,深刻纯熟,有时,鲍雪会跟随演奏不间断的喃喃自语。
鲍雪又谈了好长时间的音乐、小提琴、帕尔曼,其他人也像约好了一样,没有人打断她,甚至希望她聊一些远离生活现实的话题,或许是缓解内心焦虑的一种办法。
藏师母心想,幸好还有音乐与鲍雪相伴,否则真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借以抚慰她的那颗长满荒草的心。
饭后,藏院长突然提议:“两位夫人,我听说附近新开了一家大型商场,不如你们去逛逛,我跟怀朴在那里的咖啡厅等你们。”
藏师母诧异道:“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一向不逛商场的,今天倒很体贴呢。”
新开的商场还是颇为豪华的,有七层那么高,中间偌大的一块空地是通透的,空中飘浮着无数个七彩气球,所有的专卖店都是出尽百宝,招贴林立,尽可能地把客人揽入自己的怀抱。鲍雪和藏师母很快就消失在人流里。
二楼的咖啡厅,基本是抽烟或者喝各种饮料的男士,藏院长和谢怀朴找了一处相对僻静的地方坐下来,要了两杯卡布基诺咖啡,隔着一层起泡的鲜奶,怀朴少少的抿了一口,不仅被它的浓苦香醇倾倒。
“你好像有什么话要对我说。”谢怀朴道。
藏院长倒是开门见山:“明天你就陪鲍雪到医院来,我找专科医生给她检查一下。”
“她不是挺健康的吗?也没有听她说有哪儿不舒服啊。”
“她有些不正常。”
“我怎么没发现?”
“你当然不会发现,你只是普通的眼睛,而我是医生的眼睛。并且你也不要以为颠三倒四,又哭又笑才是精神有问题,每个人的表现方式是很不同的。”
谢怀朴沉默不语,不过他还是很难接受藏院长的初步诊断。
藏院长沉吟良久,道:“我还是告诉你吧,很早以前鲍雪就来找过我,其实你在外面有多少红颜知己她都知道,只是她性格内向,又因为身体不好,缺乏自信心,加上她格外看重这个家,所以她对你是很忍让的,同时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丹青身上。现在丹青离她而去,你又遇到了这么大的事,她更不能把心中积压已久的幽怨发泄出来。如果她大吵大闹,口吐怨言或许还是正常的,可是她大谈音乐,一下就谈了四十分钟,包括她在家里的种种表现,你能说这是正常的吗?”
“那你的意思是……”
“她必须到我们的康复中心接受心理辅导。”
谢怀朴又不做声了,眼睛看着咖啡上的那层泡沫,好一会儿才毫无情感色彩地说道:“想不到丹青的事会搞成这样。”
“后悔啦?”
“放在其他时候或许会,现在一无所有了,反而觉得人生其实是没有什么事是值得后悔的。”
藏院长笑道:“你的那些红颜知己,可有一个留在你的身边在精神上支持你?”
“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不需要什么雪中送炭,男人嘛,有本事就叫女人陪着你笑,哭,那就是你一个人的事了。一个人有多高的位置,就有多丰富的生活,这就是所有男人都要拼命使自己成功的理由。”
“话是这么说,可是人家鲍雪跟着你就是伤心落泪和担惊受怕了。”
谢怀朴愣了一下,显然他从来也没有这么想过。
藏院长又道:“我知道你对得起任何一个女朋友,过去你威风八面,无数的人想巴结你,现在你两袖清风,女人一哄而散也不出奇。可是你敢说你也对得起鲍雪吗?人家也是金枝玉叶,就凭她跟你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抱怨和数落过你,你也应该对她负责啊。”
谢怀朴长叹一声,不禁关切道:“她的情况真的有这么严重吗?”
藏院长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谢怀朴不觉吸了一口冷气。
下午没课,丹青被通知回龙行天下公司开会。
平时他较少去公司本部,因为他研究的无双软件是财务方面的软件,一般情况下,他在自己的宿舍就能埋头钻研。他的那台戴尔牌手提电脑,是他上大学那年谢怀朴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公司仅有的几个人都在台式电脑前忙碌着,他们跟丹青打招呼也无非是挥一挥手,或者以击掌的形式。丹青走进单间办公室,与他合作的两位兄长不知在谈论什么,见到他,自然停止了说话,让座、倒水显得比以往热情少许,丹青坐下之后,彼此又闲聊了一轮闲话。
言归正传时,一位学长搓着手指说道:“丹青,今天可能是公司最后一次开会了。”
丹青不得要领道:“怎么回事?”
一位学长看了另一位学长一眼,似乎从他的眼神中得到了鼓励:“我们……我们想把这间公司卖掉。”
“为什么?”丹青颇不理解,“我们不是经营得还可以吗?”
一位学长苦笑道:“如果经营惨败,公司还卖得出去吗?”
丹青正色道:“你们是想卖,还是已经把公司卖了?”
没有人吭气,答案当然已在沉默之中。
“就算我不重要,你们也曾许诺过我有干股,至少商量的时候也该通知我一声吧?”丹青无不伤感地说道。
“其实谈来谈去是一件非常无聊的事。”两位学长都想把这件事解释清楚,“我们以为你不会在意的,而且现在我们这样的公司多得数不胜数,有些公司开业即是倒闭,等到那一天就没有解决的办法了。”
丹青火道:“我为什么不在意?我是把公司当成一件事来做的,我开发的财务软件最多还有一周就成功了。”
“没那么简单吧。”
“果然如此,你到哪都是一匹黑马,现在的伯乐可能比千里马还多。”
丹青突然笑道:“看来我爸爸说的没错,你们完全是冲着他来找我的,现在他的公司宣布破产了,当然我也就毫无价值。你们不就是这么想的吗?”
两位学长几乎指天发誓,根本不知道丹青的父亲是谁。说到后来,他们发起火来,认为这是一个对于他们人格修养伤害极大的问题。可是他们越是暴跳如雷,丹青就越是觉得说到了他们的痛处,“这是一个经济社会,你们怎么做我都能理解,可是你们甚至连承认这点的勇气都没有,这不得不让我反思,大学是一个教会人虚伪的地方。”
“那好吧。”一位学长这样说,“既然我们说服不了你,那么我们就让事实来说话,我们等你一个星期,如果你拿出财务软件,我们就不把公司卖出去,继续经营,并且寻找更大的风险投资商。”
整整一个礼拜,丹青自知不能回余祥里,便把一周的饭钱交给狮头婆,嘱她管崩牙昌一周的饭。狮头婆道:“告诉你,真的是看着你死去的老母分上,又看你这样有情有义,否则我哪里会理你那个神憎鬼厌的老爸?!”
然而,这一周显然是白费了,丹青拿出的自称是无双的财务软件在测试的过程中,有两个数据出了问题,程序没有办法运营下去,只能宣告失败。他的两位学长表现出极大的理解和宽容,又给了丹青两周的时间改进现有的问题,但结果是更多的问题纷至沓来,这件事终于不了了之,龙行天下公司也换上了新的首席执行官。
分手的时候,两位学长约丹青吃一顿散伙饭,痛痛快快地喝一杯,被丹青婉言谢绝了,他不愿意维持表面的友谊,何况心里已经有了疙瘩。不过他的一位学长还是告诫他说,计算机软件工程就像是在漆黑的屋子里寻找黑猫,千万不要轻易说,我抓到它了。
这天晚上,丹青睡在余祥里的小屋里,窗外很近的地方就是另一座古老残旧的楼房,可以听见各种奇怪的声音,同时,那边的灯光熄灭才是自己房间的黑暗真正到来,有时你刚要入睡,眼前却刷的一亮,精神也为之一震,原来是别人家的灯光肆无忌惮地投射进来。然而,对于生活中的简陋,丹青常常是不敏感的,甚至不以为意,有时还会油然而生出一种亲切之感。
残屋白天都要开灯,被崩牙昌称为黑得老鼠都找不着洞。丹青决定只要挣到钱,先为老爸买间房,以了他的心愿。富裕家庭给人的自信心是不可估量的,丹青从小就没有怀疑过世界因我而改变。
这晚可能是那家人举家外出,丹青一直沉浸在黑暗里,第一次有了切身的挫败感,也第一次体会到自己的世界不如想象中的完美。
丹青毫无睡意地躺在床上,本来他结结实实地辛苦了三周,身心已十分疲惫,应该好好睡一觉才对,可就是不困。而且这件事本身好像并不怎么清晰,几近雾里看花,根本连一个可以怨恨的对象都没有。
越是夜深人静,丹青越是清醒,这时他发现有黯淡的灯光从房门与地板的间隙中倾泻进来,寂静中可以听到微弱的器皿碰撞的声音。
他起身推门走进外屋,只见崩牙昌坐在餐桌前,餐桌上放着一些丹青很陌生的东西,崩牙昌一只手臂仍吊在胸前,另一只手不甚灵活地将白色粉末状的东西放进小袋中,又在一架破旧如废品的天平上过秤。他看了丹青一眼,视而不见。
丹青不自觉地坐到崩牙昌的对面,看了一会儿,道:“这是什么?”
“可卡因。”
丹青的眼睛都瞪大了。
“害怕了?”崩牙昌道,“这是要掉脑袋的事,对不对?”
“你知道还这么干?!”
“烂命一条,赌什么不是赌。”
丹青一把抓住崩牙昌的那只好手,他手上吃快餐用的那种塑料勺掉在地上,上面还沾着白粉,丹青道:“别干这种事,等我挣了钱都拿来给你花。”
崩牙昌大力甩开丹青的手,捡起塑料勺吹了吹,冷笑道:“我等你?只怕等成了鬼你烧纸钱给我吧。你不是刚被炒了鱿鱼吗?那个有钱佬的爸也破产了,我等你?还是你等我吧,等我们发达了,天天去吃鸡煲翅。”
“勤劳可以致富啊。”
“这话你也信?余祥里的人哪个不勤劳?哪个致富了?”
“那你也不能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啊?”
“这些东西又不是我生产的,我也不吃这种东西,人家看我醒目嘛,叫我销一点,都算是关照我啦。”
“你还能有人家公安干警醒目?”
崩牙昌抬起眼皮,看了丹青好一会儿,诡秘地笑道:“钵仔,公安佬哪有你醒目?”
“我?你什么意思?!”丹青惊得站了起来。
“记不记得我们一块去电器城,你在那看盗版碟,有人撞了你一下?”
“那么多人,我哪记得?”
“不记得更好,就那一下,成交了,钱他会送到夜总会来。流动作业,就是公安佬跟在我身后能把我怎么样?”
“从你们身上查到毒品就是证据。”
“所以才要称啊,不够分量你判我什么?是我自己吸的行不行?我这个人不贪,绑在身上几公斤不是找死吗?!”
丹青急道:“爸,我们不能做这种事,你明不明白?每一个善良的人都不会做这种事!”
崩牙昌不以为意道:“我不是什么善良的人啊,从来都不想做什么好人,做好人有什么意思?”
丹青闭上眼睛,几乎背过气去。崩牙昌又道:“你要是看不下去,就回你有钱佬爸那里去,我说过多少遍了,我不用人照顾,以前挨了多少刀也没有人照顾,你回到那边去,他们破产了也还是上等人,总有办法咸鱼翻生。”
“我到哪去并不重要,问题是你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你还像个父亲吗?也许从你手里买货的人跟我一样年轻,你知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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