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 · 韩枫 倾城之骗(2/2)
“陈先生,咱们说好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文昌平正色道。
“行啊。”陈先生冷笑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布包,摊开,布包里露出黄灿灿的四根二两重的金条。
文昌平吃了一惊,怎么会是四根?谈好的可是十根。文昌平冲小荣宝使了个眼色,该他上场了。
“这位先生,您要不是诚心,这笔买卖就做不成了。”小荣宝关键时刻毫不怯场,一边气恼地说着一边收拾起珠子和木盒来。
“不,我倒觉得这笔买卖一定能成。”陈先生打了个响指,忽然从旁边冒出两个持枪的大汉,黑洞洞的枪口正对文昌平和小荣宝。
“陈先生,你这么做就不太合适了,毕竟咱们是一家人。”枪口之下文昌平强作镇定,其实冷汗已经湿了后背。
“谁跟你是一家人。”陈先生斜眼看着文昌平,“两个选择。乖乖把珠子拿出来,我就让你们带着这几块金子走出这个大门。要是不知好歹,东西被我搜出来,你们就马上去见阎王。”
孰强孰弱,形势是显而易见的,所谓的选择其实是没有选择。文昌平立刻服软,乞求道:“陈先生,我只不过是个帮忙的,你就高抬贵手放我一马。这个价钱的确是太对不住王小姐了,怎么说这也是国宝,这不是让我们为难吗?”
“我数三声,到三的时候还不把东西拿出来就开枪。”陈先生完全无视文昌平的废话,“一。”
“先生,你倒是说句话呀!回头我可怎么跟小姐交代,她真的会扒了我的皮!”小荣宝不住地摇着文昌平的手。
脸色发白的文昌平哪还敢再说半句,蓝衣社杀两个人不就像捏死两只蚂蚁?
“二。”陈先生冷漠的声音。
文昌平在颤抖,四根金条是无法接受的,可对死亡的恐惧战胜了一切。
他从怀里掏出了另一枚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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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步踉跄地走在法国梧桐下,文昌平感觉自己的心在滴血。他和王吉谈好的价就是八根二两重的金条,本以为除了得到两枚真正的夜明珠外,还能白赚两根金条的差价,可现在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怎么办,咱们还去不去找王吉?”小荣宝无精打采地问。
“去!”这个字是从文昌平紧紧咬住的牙里蹦出来的。都走到这一步了岂能回头,不久前他才说过,真正的赌徒要敢于一搏。
“可咱们的金子不够啊。”
“放心,我去想想办法。”文昌平扔掉手里的烟蒂,下定了决心。手上的金条只有王吉要求的一半,但他还有些积蓄,时局每天都在恶化,去香港的船票也是一天一个价码,别无他法了。
文昌平让小荣宝在王吉的公馆附近等了好一会儿,他再出现时口袋变得沉甸甸的。
王吉穿着黑色的睡袍,披散着一头卷发,像只慵懒的波斯猫。她托着杯白兰地,嘴里叼支女士雪茄,旁若无人地跷起腿在文昌平和小荣宝对面坐下,用一口婉转的苏白问:“金条带来了吗?”
“带来了。”文昌平示意小荣宝拿出金子。这幕戏中小荣宝转而扮演戴笠的手下,金子自然放在他身上。
“总共十六两,您过目。”小荣宝摊开八根金条,认真地说。
“十六两?不,我改变主意了,怎么说也是老佛爷的东西啊。昨天有个英国人愿意出二十两,而且可以马上交易,要不是我看在大家都是中国人的份上,才不愿意等你们。虽说国宝最好别落在外国人手上,但是太吃亏的事情我也不干。”王吉点燃了雪茄,以优美的姿势弄灭了火柴。
“二十两……”文昌平一脸苦涩,这笔大买卖竟然会如此的波折。
“没错,二十两,没得商量。就算我不卖给英国人,还有法国人,德国人,美国人,随便挑一挑也能找到买主。那宝贝如果送到国外的拍卖会上去,一定能卖出大价钱,要不是我现在钱不凑手,倒是很愿意留着。”王吉讲话的调子像唱戏,听着好听,却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如果您坚持这个数的话,恐怕我还得请示上头,又要等上几天。”小荣宝倒是很深入角色,自觉地加了句台词。
“戴先生的底子我非常了解,他是不会在乎这几两金子的。不过我不想等了,就今天,你们要的话就拿二十两来,不行的话我就卖给外国人了。我去拿瓶酒,你们好好想清楚。”王吉不耐烦地说完,转身上楼去了。
文昌平深深地叹了口气,真是见鬼了。
“老大,我有个提议。”小荣宝凑近文昌平小声说,“我刚好有四根一两的金条,现在就可以拿过来,不过提成我要占四成。”
“四成!你小子疯了,这生意的买主和卖主都是我找的,不成。”文昌平坚决反对。
“你要是不答应我现在就走,这戏你一个人唱下去。”小荣宝牙尖嘴利,也不是省油的灯。
文昌平瞪着小荣宝,气不打一处来,似乎今天每个人都可以摆布局面,而他却只能像只死猪一样被宰。让小荣宝走肯定是不成的,这两颗珠子他势在必得,又怎么能在即将成功的节骨眼上放弃,“最多给你三成。”
“三成五,不能再少了。”小荣宝见他松了口,露出狡黠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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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半小时后,文昌平梦寐以求的交易终于达成。
王吉收下二十两金条,把装有两颗夜明珠的锦囊递给了小荣宝。小荣宝和文昌平打开锦囊看过珠子,同样盈盈地暗自放光,总不能在这里等上大半天看到底能亮多久,以王吉的人品气派,她的东西应该不假。
王吉好意地提醒:“千万揣稳了,要是半路上弄丢了,戴先生找上门来我可不负责。”
“您放心,丢不了。”小荣宝春风满面地拍拍口袋。
于是王吉亲自送他们出了门,还为他们叫了辆黄包车,并预付了车资,临了扔下一句:“别让戴先生说我对他的人刻薄。”
一离开王吉的视线,文昌平就开始掏小荣宝的口袋。小荣宝捂紧了口袋,“急什么,我人还在车上,宝贝又不会跑掉。”
他们没有注意,黄包车夫听到“宝贝”二字时回头看了一眼。
文昌平懒得解释,仍旧执着地掏着口袋,锦囊终于落在了文昌平的手中。小荣宝也不甘示弱,两个人对那个小小的锦囊展开了争夺。说时迟那时快,一个骑着自行车的男人飞快地经过他们身边,伸出了一只手。眨眼的工夫,锦囊从二人手中消失了。
“赶快调头,给我追那辆自行车!”文昌平这才反应过来,宝贝被人给抢了!
可那车夫反而加快了脚步拼命朝着一条弄堂跑去。
“停车,停车!你给我停下!”文昌平从腰里掏出了一把匕首,准备动武,小荣宝则看上去被吓呆了。
弄堂口停着辆黑色的小汽车,车门边有个穿黑西装带黑礼帽的男人正在抽烟。文昌平一见那人就傻眼了,刀子也掉了。那是陈先生,难道他想要黑吃黑?
车夫把车拉到陈先生面前,领过赏钱后放下车就走了。陈先生也不说话,只是低着头抽烟,那双杀得死人的眼睛在文昌平和小荣宝身上扫了一圈,他们感觉背上像爬着一条蛇,不敢动弹。僵持了片刻,陈先生扔掉烟头,打了个手势,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几名黑衣大汉,用黑布把二人的头给蒙上,然后拖下了车。
文昌平脚下磕磕绊绊的,上上下下又曲曲折折,最后,他被人扔在地上,头狠狠地撞向地面,晕了过去。
不知道躺了多久,再次睁开眼时头上的黑布套不见了,他发现自己在一间小小的牢房里,四周都是手指粗细的钢筋,就像个大鸟笼。牢房里只有他一个,小荣宝不见了。不,文昌平隐约听到了他的声音,那是很凄惨的叫声。文昌平一个激灵爬了起来,把脑袋尽量凑到牢门的缝隙中去,借着灯光,正好看到对面墙上的一个高大的黑影正举起手里的一条棍子状的东西。
“让我看看是你的皮结实,还是胆子更结实。”陈先生冰冷的声音传了过来。
紧接着,他听到了滋滋的响声,小荣宝发出痛不欲生的惨叫,空气中传来一种皮焦肉烂的气味。这气味倘若是动物的,倒也没什么,可眼下来自人身,这就让文昌平的小腿肚子开始发抖了。
“饶了我吧……我说,我全都说,我把钱藏在……”小荣宝气若游丝的声音比哭还难听,可惜后面的话文昌平听不见了。
“好,等着,我们先把钱拿到手才能放你,要是敢耍我,我会让你后悔你妈生了你。”陈先生轻蔑地哼了声,有人把半死不活的小荣宝拖到了文昌平隔壁的牢房里。
文昌平清楚地看到,小荣宝满身血迹,头发乱成了鸡窝,胸口上还有块散了着焦味正在流血的黑乎乎的烫伤伤口。小荣宝已经痛得晕死了过去。
“把那个老混蛋带过来。”
文昌平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往上涌,再也顾不上什么宝贝不宝贝,金条不金条的了,能保住一条性命就是万幸。他知道蓝衣社的厉害,就算小荣宝真把家底统统给了他们,他们也不一定会留他的性命。这兵荒马乱的年代,国军比黑社会还不讲道理。他混了这么多年也看过不少生生死死,有一点是最清楚的,那就是再多的钱也得有命花。
“你一定觉得自己很聪明,可以骗过我,但我告诉你,所有自作聪明的人全都很短命。我不跟你废话了,把你藏钱的地方告诉我,如果数目能让我满意我就饶你一条狗命,如果我不满意,我会让你明白什么叫做生不如死。”陈先生掏出一支烟,手下赶紧帮他点燃。
命捏在人家手里,可那几十年的心血又怎么甘心,文昌平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陈先生见他半晌没有反应,怒从心头起,举起手里的烟头就要往文昌平的眼里戳去。
“我说,我说……”文昌平妥协了,他已经不年轻,禁不住折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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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昌平亲眼看着他最后的十根金条落入陈先生手中,只觉万念俱灰,身体轻飘飘的。一辈子的心血,骗过多少人才攒下的积蓄,没想到,真是没想到啊。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报应,自己骗人,到头来这笔钱自己也落不着。
陈先生带着金子走了,似乎没有留人看守他,牢门也忘了锁。也许他们真的要放自己一条生路,他擦干眼泪,跌跌撞撞地走出牢房,可忽然发现不太对劲。隔壁的房间根本就不是牢房,也没有小荣宝,那里不过是一间全是灰尘的空房子。他很快发现,整栋楼空无一人,这就是一栋破败的旧房子,绝非蓝衣社的秘密基地。这一切,让他想起了小荣宝那晚的“舞厅”。
难道自己被人骗了?文昌平不敢想下去,他的所有积蓄都没有了,只剩下这条命,可这还有什么意义……他失魂落魄地走出大门,正是黄浦江边。迎面一大群难民正拼命地朝前挤去,不远处一条巨大的轮船正拉响汽笛。难民们被警察拦住,衣着华丽的上流人士一个个掩着口鼻,缓步登上船去。
不远处,一个小报童努力地挥舞着手中的报纸,大声喊着:“号外号外,日本人已经突破防线,上海危在旦夕……”
文昌平远远看着那艘船,眼中流露出无限的渴望。如果没有遇上陈先生,如果没有被抢走最后的积蓄,他也可以登上那条船……汽笛声中,文昌平被人挤得摔倒在地,他想爬起来,却毫无力气,一双又一双脚踩在了他的身上,似乎肋骨断了,可他连哭都哭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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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文昌平身后十米处的另一栋楼上,有扇窗口里传出欢笑声。
“总算是结束了,我也该回镇江乡下去躲躲灾了,日本人来势汹汹啊。”说话的是顾四爷。道上人只知道他是青帮中人,却不知他也是江相派门人,按辈份却是韩枫的师侄。文昌平第一次见到小荣宝的时候,顾四爷故意放水让“小荣宝”被文昌平相中。
“辛苦四爷了,让你这样帮我真是对不住,这里是一点心意,您收好。”“小荣宝”韩枫也不按辈份,反正顾四爷比他大上三十多岁。他递上一根一两重的金条,那是早预备好的谢礼。
“不用了,难得我这个天天坐赌馆的人也有机会作弄汉奸,开心还来不及呢。这些钱你留给更需要的人吧。”顾四爷的手指向身边的男人,豪爽地笑道。
“韩兄弟,真不用我杀了他?他可是汉奸啊,人人得而诛之。”四爷所指的人正是“陈先生”,他真正的身份是去年被蓝衣社谋杀的斧头帮帮主王亚樵的心腹,名叫于奎宁。自从帮主死后,他继承了王亚樵的事业,继续领导斧头帮的帮众暗杀大大小小的汉奸。
“有人骗财骗色,可被我们韩老弟设计过的人,恐怕会被骗得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你看他那副贱样子,不跳黄浦江就算好的了。再说他交不了差,日本人也不会饶他。”说话的人正是黑猫王吉。她的确是如假包换的黑猫王吉,不过她还有另一个身份——韩枫的干姐姐。有了她的本色演出,这个骗局才最终成功。
“好姐姐,你过奖了,我都要脸红了。这次还得多谢王婶,如果不是她,我也不知道有条这么肥的大鱼。”韩枫年纪不大辈分高,加上他为人侠气大方,朋友也极多,不论是斧头帮还是青红帮都给他几分面子。来自京城的老骗子兼被日本特务收买的秘密汉奸文昌平当然知道他的大名。
王婶原名王小凡,曾是慈禧身边的宫女。1900年6月,八国联军入侵北京。为求敌退兵,慈禧从凤冠上取了四颗夜明珠,当时大太监李莲英不在身旁,就派一个姓王的宫女送往西门宾馆,交给议和大员李鸿章派来的人。当时这宫女才十七岁,却心知这国宝断不能送给外国人,竟巧妙地摆脱了护卫,把夜明珠藏入了民间。
大清国最终是完了,王宫女一直在民间避难。汉奸文昌平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一路追踪着王宫女,想弄到那四颗夜明珠送给日本人。于是,王宫女找到韩枫求助。韩枫设了这个局,一来让她转危为安,二来惩戒文昌平,三来也让文昌平心甘情愿地把所有积蓄都奉献了出来。
“那位婶婶呢?”夏春秋还惦记王宫女手里有没有其他的清宫宝贝。
“她已经走了,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拼着性命也不肯让国宝落在外国人手里。”韩枫感叹道。
时间不早了,众人各自道别,屋子里只剩下了韩枫和于奎宁。
于奎宁小心地把金条藏好,问韩枫:“兄弟,你也要去香港吗?”
韩枫摇摇头,“我不走,我就留在这里。”
“你有这一身的本事,憋在这里可惜了,不如跟我一起走吧。不论国军还是八路军,都是杀小日本的,你肯定能混出名堂,也能帮助更多人。”于奎宁言辞诚恳。
“不了,我不喜欢杀人,只喜欢骗人。再说我也怕拘束,自由惯了。”韩枫笑着拒绝了。
“既然这样,你保重。”
“保重。”
韩枫独自站在窗边,看着楼下跌跌撞撞蚁群一样的难民,看着那艘船驶离港口,消失在天边的地平线外。他并不知道,这是离开上海的最后一班船,数不清的难民最终冲破警察的封锁,枪声大作,不少人倒了下去,极少的人爬上了船沿,却被狠心的船长下令推进了海里。那天的风格外烈,带着彻骨的寒,在韩枫的记忆中,那一年的冬天是他经历过的最寒冷的冬天。
这场骗局,是他在上海沦陷前的最后一场骗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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