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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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九月中旬,市府换届选举终于进入实质性操作阶段。
在正式向省委提名候选考察对象前,省委组织部决定在各个省辖市先搞一次民主推荐,广泛征求一下意见。
又是省委组织部年处长,把信息第一时间通知了冯开岭。
据说,年处长提拔副部长已经部务会讨论,正待省委常委会研究通过,就算走完程序。
这次接听年处长的电话,冯市长没有避开黄一平。那边的声音虽然低沉,可坐在冯市长对面的黄一平却听得真真切切。电话响时,这边两人正在商量事情。知道是年处长电话,黄一平起身想回避,却被冯市长用手势拦住。最近一段时间,有关换届方面的事宜,冯开岭不仅不再避开黄一平,而且还有意让他多参与掌握些情况。
“马上进入冲刺阶段,你要主动介入,尽量多地熟悉情况,可能需要你多挑些担子。”冯市长不止一次对黄一平如是说。而每说一次,黄一平便会感觉自己肩头一沉,那种无形担起的分量,似乎比真的挑起千斤重担还要沉重。
多亏有个年处长,总是在最关键时刻及时打来电话。他提供的那些最新的绝密信息,使冯开岭能够比别人更多更早知道内情,也更充分地做好应对准备。这和战争年代的打仗完全是一个道理,谁抢先拥有了第一手情报,谁就可以知彼于先,赢得主动,占有胜机。
年处长电话里透露,由他带领的省委组织部一个五人小组,十天之后将悄悄进驻阳城,采取组织推荐与个人推荐相结合的办法,开展为期一周的民主推荐工作。组织推荐当然以市委、市府主要领导的意见为主,个人的范围则比较广,既有市里几套班子的成员,也有机关部门主要负责人,可能还要征求一些老同志的意见,采取的方式包括召开座谈会、个别走访、集中测评等等。
这次地市政府换届,果然如两个多月前省委常委会议定的那样,按照省委龚书记的指示,进行了一些重要调整与改变。其中,有关市长候选人的条件,年龄由原来的一般不超过五十,放宽到五十三岁;学历由大学本科降低到大专;任职经历方面,也不再要求在同级党委常委、政府副职上任期不低于五年。这样一来,阳城市委、市府两套班子里,除了冯开岭这个常务副市长,副书记张大龙、副市长秦众等人均可顺利入围。
由于是五年一次的班子大换届,又同时涉及人大、政府、政协及检察、法院几套班子,因而表面上动静会显得特别大,波及的范围也特别广。可事实上,只有内行的人才能看明白,几套班子里,政府那一块才是真正的重中之重,而最有悬念、最具竞争性的一个岗位,则是市长。因此,这次推荐的核心,是阳城市长人选,别的不过是例行公事。这个推荐工作,如果不出意外,将产生未来阳城市长的人选,其重要意义不言自明。
按照年处长的判断,阳城市长应该会在本地现有班子成员中产生,上边空降或异地交流的可能极小。理由是:阳城作为全省江北的第一大市,虽然实力尚不能同江南几个市相匹敌,但无论经济总量、地理位置,还是整个经济社会的发展势头与潜力,都是全省一个不容忽视的地区,全国卫生城市、文明城市、优秀旅游城市等等荣誉也是应有尽有。可是,近几年阳城官员的政治命运,却一直与这种发展地位极不相称。早在十多年前,冯开岭跟的那一任市委书记,曾被提拔到省里担任常委、秘书长,此后这么多年,竟然再无书记、市长走此好运。洪书记、丁市长前边的几任,大多在阳城就地转到人大、政协任职,或者调到省城平级安排一个厅长,最多也不过人大、政协副秘书长之类。至于洪书记本人,本来前几年就已经盛传要进省府班子,龚书记到任也有三年多了,至今仍是只听打雷不见下雨,眼看着就要跨过年龄的“三八线”。市长丁松今年五十有五,铁定了换届时只能在本市政协任职,更是提拔无望。阳城官员的这种“连阴”现象,在当今中国官场其实并不鲜见,也不是什么奇怪现象。如今政坛有一种风气盛行——某位官员一旦主政一方,掌握了某一层级的生杀予夺大权,很快便带起一批同学、同乡、故旧,产生“龙卷风效应”。江南阳江市便是明证——龚书记前边两任省委书记皆出自阳江,如今省里从四套班子到重要厅局,到处可以听到软糯的阳江方言。而像阳城这般,多年无人晋升,日久便产生了迟滞效应,牵连一群人原地踏步,使之越发成为被人遗忘的角落。可是,凡事又都暗合了对立统一观,具有相反相成的两面性。阳城近年官运不旺,时下却又有了一个好处,按照当今官场某种潜规则,新任阳城市长必由当地产生无疑,这既是对阳城方面的某种安慰,也显示了得失、苦甜间的某种平衡。说直白一些,即使堂堂一级省委,也绝不会让阳城官员有太过失落的感觉。于此而论,大可不必担忧会由外来官员抢了市长这个位置。
具体到阳城市长的合适人选,年处长认为,常务副市长的胜算当在别的常委、副市长之上。年处长摆弄干部调配多年,自然谙熟中国官场的各种规则。在中国官场排序中,虽说市委、人大、政府、政协都是厅局一级,可实际地位、作用、影响力却形同天壤。作为执政党组织的一级市委,自然是统领一切的龙头,其常委班子成员是在第一方阵,而书记、副书记又居于前列,底下才是一众兼职常委。在他看来,若是再早几年,市长人选铁定是先在多位市委副书记中选拔。可是近年情况又有不同。前些年,中央出于提高行政效率与执政能力的考虑,大力削减了副书记的职数与权力,强化了兼职常委的实际职权。目前各个市委班子里,硕果仅存的个把专职副书记,其职权大多虚化,地位与作用也明显弱化。倒是那些专职常委们,各人把守一个方面,有职有权,威风八面。特别是身兼常委的常务副市长,实际职权已经成为仅次于书记、市长之后的三号人物。至于市委之外的其余几套班子里,更是无以能与常务副市长匹敌。
“但是——”年处长语气明显加重。“这次的民主推荐,因为有了上述条件的放宽,龚书记又希望借机把干部任用这潭水搅活,所以就带有撒开大网捞鱼的性质,局面肯定不会很单一,阳城的情况我不敢说,北边有些市估计会乱得不成样子。你老兄也要早作准备,绝对不可掉以轻心。再说,即使推荐上了,进入了候选名单,底下还有考察一关,工作务必做在前头,而且一定要做细做透。”年处长的话已经讲得相当到位了。作为组织部官员,该说和不该说的他都说了,这在朋友情面上,也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
放下电话,冯市长神情严肃。沉默间,他右腮上那块咬嚼肌又在快速滚动,好似含着一块滚烫的钢球,眉间的川字更是刀削般陡峭,顿时令人感觉波涛汹涌。
“对我们来说,形势有些严峻!”冯市长说。
黄一平心里一紧。刚才乍听到我们两个字,黄一平还感觉心头一热。说实话,这么多年来,只要是和冯市长单独交谈,他最爱听也最希望听到的词就是“我们”这两个字。我们,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冯市长从来就没拿你黄一平当外人,意味着前途也好、未来也罢并不只属他一个人,而是属于我们——我和你。可是,严峻两个字,又让黄一平感觉到紧张。毕竟,像冯市长这样久经沙场、处变不惊的人,很少会说出这样两个字来。而且,从他的表情与肢体语言上,也看得出此话并非危言耸听或故弄玄虚。
“对我们来说,机遇与挑战同在!”冯市长又说。
黄一平点点头,像一个准备上阵的战士那样,把身体坐直,表情也调整到一个合适的状态,问:“底下需要做些什么?”
“先要认真斟酌一下,做出一个万无一失的预案。”冯市长也把身子往上提了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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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子上摊放着一整张大白纸,红蓝水笔、直尺、橡皮等等一应俱全。不知道内情者突然进来,一定会误以为闯进了某个作战指挥部。
对照市委编印的领导干部名册,冯市长口述,黄一平做标记,不一会儿就将偌大的纸面描绘得密密麻麻。
从下午五点多接了年处长电话,到现在将近深夜十一点,时间已经过去五六个小时,冯市长与黄一平两个人关在办公室里,将全市可能参加民主推荐与测评的人员,上自洪书记、丁市长,下至各个部、委、办、局、院、行、社及县(市)、区主要负责人,一一列出,然后又根据冯开岭与这些人的熟悉、亲疏程度进行了分类排队。这种纯然的纸上谈兵,就像大战之前将军运筹于帷幄、预演于沙盘,敌我态势一目了然,双方优劣尽现眼底。高度的兴奋,高度的紧张,使他们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疲劳,这期间他们甚至只吃了点饼干,却丝毫也不觉得饥饿。
按照冯开岭与黄一平的纸上排阵,阳城官场大势,可谓尽现于眼前。全市可能参加民主推荐的人员,除了少量地市级离退休老干部外,在职的正处以上领导大约一百六十多人,其中洪书记、丁市长两位主要领导,不仅有资格以组织的名义讲话,而且个人推荐的分量也最重。其余包括四套班子成员在内的领导干部,应该都在个别谈话和无记名测评的范围。
面对纸上那一百六十多个熟悉的名字,冯开岭陷入了沉思,黄一平更是有些迷茫——这些人,谁是不容置疑的朋友、同盟者,谁是铁定的对立面,谁又将是可能两面倒的墙头草呢?
阳城政坛,平常感觉风平浪静、一团和气,可一旦到了这种非此即彼、甚至是你死我活的非常时刻,仔细加以定量与定性分析,忽然就变得模糊起来。虽说平时大家心里都有些数,可真到需要落笔论定时还是有些犹疑。无论枉放与错杀,可都是硬碰硬的票数呀。
对于未来阳城市长的人选,洪书记与丁市长的态度,自然首先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说起来,冯开岭与洪、丁二位的关系,应该都还不错。十几年前,冯开岭跟着老书记做秘书时,洪是副市长,丁是经贸委主任,相互之间只是点头之交,并无太多的交往与交情。不过,每逢洪、丁有事向老书记汇报,或者老书记有事需要交代给他们二人,冯开岭的二传手角色总是做得既到位又得体,对他们的尊重也表现得恰到好处。几年一过,等到冯开岭从省里回到阳城做副市长,洪已经是市委书记,丁则做了副书记、市长,后二者虽然暗中已经有些龃龉,但对这个新上任的小弟弟都还比较关照。再过两三年,等到冯开岭做到常委、常务副市长,相互关系就有些微妙了。一方面,由于权力之争加上性格不合等诸多原因,洪、丁二人之间的矛盾,渐渐由地下转为公开,两人甚至一度势同水火,闹到不在同一宴席吃饭的地步,或者是今天你在报纸、电视上放了个头条,明天我也非得找点由头挂个帅露个面,明显有了打擂台的味道。另一方面,冯开岭身为常委、常务副市长,属于在委、府两边都位置靠前的大员,自然成为洪、丁二人都极力争取的对象。处于这样的位置,倘是一般角色,可能早就晕头转向、不知所措了,而冯开岭毕竟在省市机关浸润多年,见识过官场的风风雨雨,因此在二位上司之间搞点平衡并不困难。从内心里讲,他对洪的霸道、丁的褊狭都心存不屑,且二者又都精于权术、疏于能力水平,也不在他高看与尊敬之列。可表面上,他对二人都谦虚礼让,敬重有加,基本做到不偏不倚。更主要的是,与阳城官场上的多数官员不同,他从不在洪、丁之间搬弄闲话、搅和是非,也不过多评判你对我错。因此,就一般情况而言,洪、丁对他是满意的,也经常在他面前发发牢骚说说心里话,不出意外的话,至少在推荐候选人时都会投他一票,说他几句好话。可是,问题恰恰出在这次的推荐并非一般情况,而是事有特殊之处。
民主推荐的奥秘之处,在于推荐的多元性,而非一元性。作为洪书记与丁市长,固然会说你冯开岭的好话,把你当做候选人推荐给省里,可是同时他们也可以推荐别人,将其他人一起作为候选人推上去。而且,在排名的主次顺序、说话的轻重分量上,会有很大的弹性与玄机。不错,平时你冯开岭是比较聪明、圆滑,在处理洪、丁矛盾时平衡术掌握得恰到好处,通常情况下会两不得罪甚至两头讨好。但是你也别忘记,这推荐市长可不是平常时候,也不是一般的小事,在这种决定前途命运的生死攸关时刻,平衡往往意味着在走钢丝,圆滑可能等同于滑头、不贴心、不知己,这个时候的首鼠两端也许就会两边都得罪、两头都落空。也正因为如此,很多精于官场权术的大家,就像在股市或赌场上一样,天生具备赌徒的胆略与眼光,往往看准目标奋力一搏,敢于在一人身上下足赌注,最终赢得巨大利好。最近,阳城市级机关就频频传出信息,说是洪书记、丁市长正在分别撺掇张大龙、秦众参与市长竞选。消息是否准确尚不得而知,分析判断下来却也并非没有可能。
市委副书记张大龙,明显是洪书记的一员干将。洪、张二位都是本市郊区人,洪在乡镇担任书记时,张是副书记;洪到区里当了书记,张是副区长;洪当市委副书记、市长时,张是市委秘书长。两人长期在一起共事,张对洪言听计从、随前侍后,可谓百依百顺,而洪对张也是关照有加。特别是五六年前洪担任市长时,与当时的市委书记老印闹得不可开交,张在关键时刻狠帮了洪一把,挤走了老印,使洪顺利接任阳城一号。张大龙其人,本事虽然有限,心术也不是很正,可仗着是阳城土生土长的干部,从基层一步步奔上来,又在市委做过多年的秘书长、组织部长、副书记,加上他与洪书记关系特殊,自称能够当市委半个家,尤其是干部任用方面几乎也是一言九鼎,因此,其人脉基础自然相当雄厚,竞争力不容小视。这几年,张大龙一心希望解决正厅,在阳城也是众所周知的事情。那个副市长秦众,刚刚年满四十,原是省农业大学校长助理,虽然没有多少基层管理经验,却拥有农业、水利双博士学位,是省委重点培养的年轻后备干部。他来阳城两年多,由于其背景单纯,与洪书记那边无多瓜葛,市长丁松对他紧抓不放,表现得相当偏爱,除农、林、水之外还让他分管至为重要的民营经济。最近,省委正在考虑任命秦众兼任市委常委,据说正是得益于丁松的力荐。如此年龄、学历、潜力优势明显的后生,难说不会成为一匹黑马。如果洪、丁二人真的分别大力举荐张大龙与秦众,虽说不致影响到他们对冯开岭的基本评价,且相互较劲、搅局的因素明显居多,但对冯开岭造成的实际影响却不可低估。
再说冯开岭本人,如果按照通常的官场晋升规则,应该说优势还是比较明显的。他二十来岁进入阳城市委机关,从小小秘书起步,到目前做到常委、常务副市长,一直给人以谦虚谨慎、不骄不躁、埋头做事的良好观感。当年担任老书记秘书,十分得宠于领导,却从来不曾仗势弄权谋私,在秘书圈子内外口碑不错。之后从省里回到阳城分管农业,刻苦自学,不耻下问,由一个不懂农业的外行,到拥有农业硕士学位,堪称大半个专家,深得系统内专业人士好评。自从担任常务副市长后,又一改过去白面书生形象,在分管的城建、交通、国土、规划等领域,大刀阔斧施展拳脚,整日奔波于废墟瓦砾之间,搞了不少颇具特色的亮点工程,于普通百姓中赢得“实事市长”的赞誉。在广大机关干部和普通市民眼里,冯开岭其人既无洪书记的张扬、专横,也比丁市长更加宽容、务实、低调,应当是一个理想的市长人选。可是,中国的事情从来就不是一加一等于二这么简单,冯开岭的市长之路绝不是凭借草根之民的粗浅印象就能成就。在他身上,还有一个十分明显的弱点,可以说相当致命:步入仕途这么多年,他几乎没有在组织、人事部门任职的经历,也几乎不曾担任过某个区域性基层单位的负责人,因此,他就不像很多领导干部那样,拥有自己的山头、圈子之类。这样的状况,于平常也许是个优势,少了许多人事纠葛,落得省心,可现在到了需要人气、势力相呼应的时候,明显就成了一条不可弥补的短腿。
此时,冯开岭非常清楚,洪书记、丁市长那儿功夫全在平时,这会儿再临时抱佛脚已无多大意义。四套班子里的那几十个成员,远近疏密也早已成型,绝不在一时一事之间可以轻易改变。最关键处,是各个部门、单位那一百来个正处级负责人,下边将要进行的民主推荐,不论是个别谈话还是集体测评,应该都有发表意见的机会。他们手中的那一票,即使不能直接决定最终结果,至少也会影响整个局势的走向。现在,争取这部分人的支持,变得至关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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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势确实不容乐观。”一番冷静分析后,冯开岭再次得出如是结论。
“这么说来,形势的确有些逼人。”黄一平附和道。
“说说你的想法。”冯市长投来信任与鼓励的眼神,照例希望先听听黄一平的意见。
“赶在年处长他们到来之前,把有关人员的工作做了,能争取的尽量争取。”黄一平说。
“这个时候做工作管用吗?”冯市长如是问,并不代表他真的怀疑。
“对有的人可能作用不大,对有的人肯定有用,关键是针对不同对象采取灵活多样的方法,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各个击破之。”黄一平信心满满。
“哦?具体说说。”冯市长来了兴趣。
黄一平提出了一个“保、丢、争”的方案。在他看来,这些年里,由于市里党政一把手之间矛盾明显,阳城官场也泾渭分明地形成几个山头,特别是面前名册上这一百多个正职领导干部,多数泾渭分明,要么是市委洪书记一派,要么是市长丁松一党,也有一些是两边讨好、摇摆不定的中间骑墙派。就目前态势而言,如果最终结局果然如现在分析的这般,形成冯开岭、张大龙、秦众三足鼎立之势,那么,力量分布就会呈现一个比较复杂的局面。撇开冯开岭,先说张、秦二位,他们两个分别是洪书记与丁市长阵营中人,这在大家已成共识。一般情况下,洪派中人必然拥张拒秦,丁派中人必定拥秦拒张,这样一来,张、秦二位先就失去不少选票,天然形成一些对立面。话说回来,官场中事往往错综复杂,真到投票、打分、上天言好时,又未必一定如此。譬如不少洪派中人,或出于嫉妒,或因为不服其能力水平,或在工作中曾经有过某种过节,或缘于另一种更复杂的人际关系,对张大龙并无好感,手中一票却不肯投于张大龙。反之于丁派阵营,亦然。那秦众虽然是省里下派的后备干部,拥有双博士学位,可毕竟年纪轻资历浅,想在阳城官场一步登天,又岂能让那些打拼煎熬了大半辈子的官油子们诚服!洪、丁两派分化出来的这些选票,绝不可能轻易投向敌方阵营,最大可能是加盟中间派。如此,真正有把握属于张大龙、秦众的选票,也未必会占太大比重。
至于冯开岭这边,目前形势更不明朗。其中一个主要原因,前边已经说到,冯开岭在阳城为官时间不短,却从来没有做过地区、部门主官,不曾有机会培养起自己的势力。担任副市长这么多年,虽然先后分管过农业口、城建口,农、林、牧、副、渔、水加上现在的城、交、土、规、房等也有十几个部门,作为副市长联系点,所属十个县(市)、区也基本转了个遍。可是,冯开岭为人谨慎、低调、谦虚的个性,从一个方面看是优点、美德,从另一个方面看却往往等同于傲气、不随和,乃至狡猾。当今官场,上下也好,左右也罢,工作关系只是表,甚至只是一层薄薄的皮儿,感情上的联络、交融才是里,才是连着骨肉的那根动脉神经。因此,冯开岭与这些曾经分管或正在分管部门的负责人,未必个个都关系融洽,更加说不上知心贴己。当然啦,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冯开岭与洪、丁二位保持等距离交往,平时也不刻意拉帮结派,虽然没能形成一个冯派山头与圈子,却也没有结下什么明显的仇口与冤家,甚至反而赢得了一些正直官员私下里的同情与认可。从这个意义上讲,冯开岭这边的可塑性更强,可以争取的空间更大。
按照上述分析与判断,目前阳城官场上的这一百多个单位、部门负责人中,像规划局长于海东之类,明显是冯开岭阵营中人,属铁杆冯派,不必担心这批人手里的票。这批人的数量,保守点估算应该不低于百分之二十。属于张大龙、秦众两个人的铁杆选票,姑且也分别放在二成左右,那么余下的那四成选票,大多属于可以争取的观风、骑墙派,这就构成了可以大力争取的一支重要力量。
“争取这部分人把握有多大?”冯开岭追问道。
“非常大!”黄一平语气肯定。“目前的舆论对你明显有利,多数人也实际看好你这个常务副市长。而且,观望派中的很大一部分人,既有一定随意性,又抱有某种投机心理。如果大家都不去在意、争取,他们可能会很随便地投下手中宝贵的一票,形同浪费。可是,如果这时我们主动靠上去示好,甚至给他们以某种期待,那情况又会发生根本改变,他们的这一票会投得很有目标也很坚定。而且,这部分人往往还容易成为风向标,对周围不特定人群具有很大的影响和带动作用。”
“好!好!好!”冯市长不等黄一平说完,马上一掌击在桌面,大声喝彩起来。“黄一平啊黄一平,别看你平时不哼不哈的,原来肚子里竟然藏了这么多货色。看来我平时真是小看你了。古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今天我要说,方才听君一席话,也当刮目相看呀。将来对你的使用,看样子需要重新考量,你是个堪负大任之才!”
得到冯市长的表扬,黄一平心里激动,却也没有忘乎所以,而是谦虚地说:“哪里啊,都是跟在您后边学习的结果。”
“可是,有些事我出面不大合适哩。”冯市长并不理他那个假谦虚,而是照直在自己的语境里徘徊。
“我上!”黄一平脱口而出。感觉好像有些唐突,他马上又补上一句:“如果您觉得合适、放心的话。”
“你办事,我放心!动作要快,同时严格保密,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冯市长的话,不是一句句说出来,而是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间蹦出来,右腮边的那块肌肉,更是随着音节在大幅跃动。这样营造出来的气氛,就真有点像打仗一样,隐约透出些硝烟的味道。
“我一定把事情办好!”黄一平心里很激动,可过于肉麻的话他也说不出来。
“曙光就在前头,胜利属于我们!”冯市长的语言、表情、动作极像一部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黄一平很小的时候看过那部电影,列宁演讲时就是这样。
记忆中,黄一平似乎第一次与冯市长以这样的方式,平等讨论一件如此机密的大事,这让他感觉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拉得很近,也使他感觉前所未有的兴奋与畅快。
其实,作为一个秘书,黄一平与冯市长之间,原本有很多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也谈及过许多上自国家大事、下至家长里短的话题。自从有关市府班子换届风声出来之后,他对于阳城市长的更替、尤其是对冯市长能否顺利接班,无时无刻不记挂在心。闲下来的时候,他对可能出现的情况,曾经作过各种各样的分析论证,也一次次得出了自己的结论。他甚至总结出这么多年来流行在阳城官场的一个奇怪悖论——有价者无市,有市者无价,如洪书记及其前边几任书记都是。平心而论,毕竟在大学里学过四年历史,又接受过方教授那么多哲学知识的熏陶,他对自己的分析、判断充满了自信,他也非常希望让冯市长随时分享自己的思想。可是,按照官场的规矩,以及他在冯市长身边多年养成的习惯,如果未经领导许可或授意,事关阳城官场的你是我非,尤其涉及具体人员之间的种种关系,却是一个敏感而忌讳的话题。事关冯市长本人的话题,尤其大忌!今天,如果不是冯市长主动提出,黄一平即使想法再成熟,也绝对不敢轻言。秘书职业有许多顾忌,快嘴快舌、多嘴多舌都是其中的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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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一平约了明达公司老总邝明达、规划局长于海东,说是有要事商议,地点选在邝明达公司里,时间是上午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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