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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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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伍忙站起来,说:“朱处长,二位好走。”

朱怀镜朝小伍笑笑,表示了谢意。他本想说句你在这里好好干的,可今天见这光景就觉得此话多余了。朱怀镜带着李明溪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微笑。柳秘书长慢慢站了起来,朝他俩挥手。小伍跑在前面拉开了门。朱怀镜最后回头挥挥手,出门了。门便在后面轻轻掩上了。朱怀镜吸取上次的教训,出来了就没有再说什么,只低着头一声不响下楼。走了好长一段路,李明溪突然没头没脑地问:“柳秘书长的夫人还这么年轻?”

朱怀镜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住了,说:“他夫人?……哦哦,那是他家保姆哩!真是的,你这木鱼脑壳,我和他说话难道你一句也没听懂?”

“谁在意你俩说什么?我只听见你们这位领导好像说什么要抓几个艺术家,这口气就像‘文化大革命’。”李明溪咕噜道。

朱怀镜知道李明溪在有意幽默,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他送李明溪到大门口,说:“我才是自己找事做哩!你的画展,得由我负责筹划了。这是你的事,我也没办法。好吧,你只把画作准备好,经费我来筹,到时候你自己再参加布置就行了。”

李明溪嘿嘿一笑,转身走了。朱怀镜却习惯地伸出手来,可他的手只好就势在空中画了一个弧,演变成了搔头的姿势。他望着李明溪在寒风中一偏一偏地踽踽而行,心里竟莫名其妙地涌起一股暖意,胸口感动地跳了几下。他往回走了好一阵子,才隐约体味到自己刚才的感动是怎么回事。他禁不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里颇为感慨。他想这也许就是朋友吧!是真正的没有任何利益关系的朋友。只有在这样的朋友面前,他朱怀镜才是真实的。叹只叹如今想遇上这样的朋友太难了!

他一时脑子里像有许多东西要想一想,没有马上回家去。他径直去了办公室。他在办公桌前坐下,首先想起的却是同玉琴通电话。他拨着电话,胸口就禁不住狂跳。这女人总给他这种感觉,实在是件很美的事。电话通了,玉琴平淡地喂了一声,听出是他,语气立即高兴起来,说:“嗬,怀镜啊,你今天是不是很忙?一天都没给我电话。我今晚正好轮着值班。”朱怀镜今晚也不便过去,就说:“有点忙。出了那么大的事,你知道的。我也正在办公室加班。告诉你,今天皮市长和柳秘书长都找我谈了,要我去财贸处当处长,过几天就要去财贸处那边了,这边的事得加紧交接。”玉琴默然一会儿,说:“恭喜你!我怎么慰劳你呢?”朱怀镜就笑了起来,说:“你说呢?”玉琴明白他的意思了,就说:“你坏啊!不跟你说了,你好好加班吧。别太晚了,早点休息。”

放下电话,朱怀镜心里美了好一阵。想起身回去,又觉得还有什么事似的。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该是柳秘书长夫人住院的事。他想应该去医院看望一下。单是去看看没有什么可多想的,要紧的是怎么去看。谷秘书长遇难了,看这形势一定是柳秘书长坐第一把交椅。柳秘书长现在对他还真不错,对这样的人物应表示必要的尊重。怎么个尊重法儿,就看你自己的意思了。朱怀镜想,上次为祝贺皮市长二公子赴美国留学送了两万,按职论级,等而下之,看望柳秘书长夫人至少也应送上一万块。想到要送一万块,他心里突突地跳。这个数目对于他来说的确太大了,等于他两年的工资。再说加上上次的两万就是三万,这更让他不舍。唉!但没有办法,这个人情还是要做的。

朱怀镜拍拍脑袋,狠狠地咬了咬牙,出了办公室。一到走廊里,他立即恢复了平静,大步流星起来。楼厅口还有站岗的武警,他们永远没有表情。

回家的路上,他想还是送五千块算了吧,只是住个院,况且她是常住院的。再细细琢磨一下,觉得五千块也过得去了,就想:不再变了,就五千吧。

香妹还没有睡,一个人在看电视。见他回来了,她也不怎么热乎,只看了看墙上的钟。朱怀镜就明白她是怪他回来晚了,便随意说起向市长他们遇难的事,暗示他是忙这事儿去了。香妹问他吃了饭没有。他说这么晚没吃饭不早饿瘪了。香妹这就起身为他倒了水来洗脸洗脚。

上了床,两人闲话一阵,气氛好些了,朱怀镜就说起了去看望柳秘书长夫人的事。香妹听说又要破费五千块钱,一把坐了起来,任朱怀镜怎么说就是不答应。朱怀镜左劝右劝,摆的都是上次说过的那些道理。可这回不怎么灵了,香妹死活不依。朱怀镜就发火了。他一火,香妹就下了床,赌气取出存折,扔给朱怀镜,说:“好好!都给你,任你怎么送,不关我的事!今后再不许在我面前说钱的事!”

香妹气呼呼地去了儿子房间睡。存折在朱怀镜的枕边,他也不去拿它。也难怪香妹生气,这么花钱真的让人心痛。父亲在乡下拱着屁股干了一辈子,手头还从来没有过二万五千块钱啊!朱怀镜平时再怎么大方,再怎么吃喝,也不敢太大手大脚。他总时不时会想起他熟悉的乡村。他买双皮鞋,买件衣服,或是下了顿馆子,总会突然想到花这些钱,父亲得辛辛苦苦做半年或是做一年。父亲口咬黄土背朝天,一年还挣不来他在外面吃的一顿饭钱。他太熟悉那些乡村了,太熟悉父亲一样的农民了!那仍然很贫穷的乡村,是他永远走不出的背景,是他心灵和情感的腹地。

但是,朱怀镜毕竟离开了乡村。离开乡村几乎是所有乡下人的愿望。父老乡亲巴望他有出息,大大地有出息。可出来这么些年,他越来越清楚地看到,一个乡下人所谓的大出息,得通过几代人的努力才能实现。他朱怀镜这一代只能走完从乡下人变成城里人这一步。他只能为儿子创造条件,让儿子比他再高贵些。以后孙子比儿子又更高贵些。只有这样,他的家族才会慢慢进入社会的高层。不管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社会事实上已存在了阶层。生活在下层的人,你可以傲骨铮铮地蔑视上层,可你休想轻易地接近和走向上层。所谓上层,向来都是指做了大官的人,可这些年上层行列里又增加了新的成分,那就是赚了大钱的人。在荆都,做大官的和赚大钱的都被人称作老板。这些老板,大概也就是柳秘书长在修改《政府工作报告》时说起的所谓“人士”。朱怀镜想,这“人士”二字的出笼,字面上也许没有多少特别的深意,但似乎中间隐约透露着一股气息:有些人真的越来越贵族化了。他想着这事,就起身开了灯,找来辞典,翻到“人”字。

【人士】有一定社会影响的人物:民主~各界~党外~爱国~。

【人员】担任某种职务的人:机关工作~武装~值班~配备~。

人士称得上人物,而人员只能是普通人而已。朱怀镜合上辞典,突然觉得自己很迂腐很可笑,居然正儿八经地翻着辞典,考证什么是人士,什么是人员。辞典是死的,语言是活的,而官场语言往往又是含蓄、隐晦和富有象征意义的,翻辞典有什么用?尽管做官的仍被称作公仆,尽管有钱的人仍尊你为上帝,可事实就是事实。下层人想快些进入上层,拿时兴的官话说,就是实现超常规发展,你就得有超常规的手段。朱怀镜伸手拿起存折,握在手里。存折冰凉的,一股寒气直蹿他的全身。他闭着眼睛,体验着一种近似悲壮的情绪。存折在他的手心被捏得发热了,他的心情也就平静了。

也不知有多晚了,他没有半点睡意,索性起床了。听听隔壁没有香妹任何声息,他便开了门出去了。户外很冷,路灯白得发青,这种灯光下的一切似乎都蒙上了一层魔幻色彩。朱怀镜知道自己这时的脸色也许很恐怖。他去了办公楼,站岗的武警奇怪地望着他。他装模作样地同人家招招手,像个日理万机的领导。进办公室坐了会儿,心想还是回去睡了。可一出了办公楼,却向大门的方向去了。

朱怀镜走在寒风中感到莫名其妙的悲壮,泪水模糊了双眼。他想这个时候有谁惹了他,谁就倒霉了,他一定将这人揍个半死!寒风迎面吹来,叫他不能呼吸。他便顶着风呜呜地怪叫,像一匹孤独的狼。

他这么叫喊着,就到了龙兴大酒店附近。望见酒店门厅外面通明的灯火,他不再叫喊了。可今天这红红绿绿的灯光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凄艳和伤感,又忍不住潸然泪下。

他沿着僻静的小道,去了玉琴屋子。开了门,他没有开客厅的灯,径直去了卧室。他开了床头的灯,却见床头摊着些照片,全是他同玉琴一块儿照的。原来他不在的时候,玉琴就依偎着这些照片入睡!

朱怀镜躺在床上,一张一张端详着这些照片。他想起同玉琴夜夜厮守的那些日子,每一张照片都有一个令他心旌飘摇的故事。像是幻觉,他拿手抚摸着照片上的玉琴,看着看着玉琴就从里面出来了,同他一起说话儿。一会儿又偎着他睡下了,伸出温润的舌头舔他的脸。他的脸被舔得痒痒的,伸手抓了一下。手一抬,他真的实实在在感觉到了玉琴的身体。他猛然睁开眼睛,玉琴真的睡在他的怀里!

见他醒了,玉琴噘起嘴巴说:“你真是坏呀!来了又不说一声,害得我一个人在那里值班冷冷清清。知道你来了,我也可以早点儿过来陪你。这下可好,天早亮了好半天了!”

朱怀镜摸摸玉琴的身子,还是冰凉的,就知道她才躺下没多久。他抬腕看看手表,却已是早上八点过了。“这下好了,上班也要迟到了。”朱怀镜说。

玉琴似乎有些难为情,笑笑说:“我进来时已是七点五十了,想你怎么睡得这么死,一定是昨晚太累了。我想让你多睡一会,也就不叫醒你了。再说,我也想倚着你睡一会儿。”

朱怀镜搂紧玉琴,说:“傻孩子,还怕我怪你不叫我?我也巴不得同你久呆一会儿哩!迟到就迟到,我俩再睡一会儿吧。”他想这会儿正是人们进进出出的高峰期,索性等会儿再出去算了。他挂了刘仲夏电话,说有点事要办,迟一点再去。刘仲夏很客气,说:“没有事的,您放心办事吧。”玉琴在他怀里甜甜地拱了一阵,逗他说:“坏家伙,你说要办事,办什么事?”他早喉头起火了,喘着气儿说:“办你!办你这个天下第一大事!”两人只隔了十几个小时不在一起,却像八辈子没见面似的。

朱怀镜出了龙兴大酒店已是十点多了。走了一会儿路,才觉得饥肠辘辘。他和玉琴都没吃早饭。玉琴说去弄饭来吃,他不让她离开半步,两人便只顾搂着温存。这会儿却真有点饿。可是怕再耽误时间,他只好忍住饥饿,拦了辆的士。

朱怀镜在政府大门口下了车,见了站岗的武警战士威风凛凛,他就抖擞了精神,似乎也不怎么觉得饥饿了。当他挺直腰板,甩着手臂,潇洒地走过大院里宽阔的大坪时,他已显得精力格外充沛了。刘仲夏听见了他开门的声音,过来跟着他进了办公室。“有事吗?”朱怀镜客气地问道,可他感觉自己这口气有些像在问一位下级,便马上谦恭地笑笑。他见刘仲夏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心里就妥帖些。

刘仲夏在他对面坐下来,说:“怀镜,同您商量个事。快到春节了,同志们都盼着早点发福利。我的意思是,今年物价涨得快,大家都觉得手头紧,是不是比往年多发一点?我想法是每人发个六杆。估计厅里也会发个三四杆。每人一共有个近一方水,过年也差不多了。您看如何?”

朱怀镜说:“好好,就依您说的吧。同志们辛辛苦苦干一年,就盼着年头年尾有个响动。”

刘仲夏又说:“好吧,我俩就统一这个意见。不过我想多做几次发,免得太显眼了。今天先发两千吧。上面又发通知下来了,禁止年底滥发钱物,禁止年底突击花钱。通知是年年发,票子也年年发。我们办公厅倒是规规矩矩,发个几千块钱还做贼样的。”

朱怀镜感叹道:“是啊,我们是首脑机关,什么事情都讲究影响。外面那些单位,谁还讲影响不影响?只要是票子,就敢往腰包里塞!我就知道有几个部门,早在几年前春节就发几万块了!”

两人感慨一会儿政府首脑机关的形象问题,认为形象的确太重要了。谁叫你在首脑机关工作呢?在这里工作你就得舍得牺牲。

刘仲夏坐了一会儿,说声您忙吧,起身走了。朱怀镜从刘仲夏的语气里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仔细一琢磨,发现刘仲夏对他比平时多了些客气。一个处的同事,进出办公室很随便的,不用说你忙不忙之类的客套话。刘仲夏又是站在处长的位置上,平时从不对哪位下级讲过客气。朱怀镜想,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即将去财贸处当处长了。

不一会儿工夫,小向笑眯眯地进来了。朱怀镜知道他是发钱来了。小向是处里小钱柜的出纳,他要发钱了就是这么个表情。果然,小向神秘兮兮地将门轻轻掩了,贼虚虚地从腋下取出一个大信封,拿出一张表来让朱怀镜签字。小向望着朱怀镜签了字,一五一十地数了两千元钱交给朱怀镜,说:“朱处长再数数?”

朱怀镜觉得小向这人死板得可爱,硬要望着你把字签好了才知回头数钱,好像生怕你写不好自己的名字。朱怀镜把钱往口袋里一揣,笑着说:“少给了不问你要了,多给了你就赔吧。”小向便嘿嘿一笑,又把大信封揣进腋下夹着,一声不响地出去了,就像个地下工作者。

小向一走,朱怀镜忍不住掏出钱夹,数数里面的票子。昨天小熊给的三千块还没有动,刚才发了两千,原来自己还有五百来块,一共有五千五百多块钱。朱怀镜觉得奇怪,刘仲夏这回怎么一下子大方起来了,他是个办事非常谨慎的人,以往春节发钱从来不敢超过三千块。朱怀镜总认为他不是自己不想多拿些钱,而是怕万一大手大脚,到时候小钱柜空了,一时没有财源,干部们就会意见纷纷。也好,就拿手头这五千块钱去看望余姨算了,懒得跟老婆闹得不畅快。

他见这会儿才十一点多钟,又没有什么事做,就想干脆去医院看一下余姨,了却这个心愿。他拉上门就出来了,也不同刘仲夏打招呼。才进办公室没多久,又说要出去有事,不太好,就干脆不说算了。

出了政府大院,才想起不知余姨住在哪家医院。按说应在第一人民医院,那里是政府机关指定的医疗单位。他便打的去了第一人民医院。到问讯处一问,知道余姨这类病人应住八病室。他跑去八病室护士值班室一查,见有个38床余娟。再问问护士,正是余姨。他不忙去病房,跑到大门外,花八十块钱在摊上买了个花篮。

余姨斜靠在床上坐着,显得很孤独。床头只有一个茶杯,没有鲜花。她没有马上认出朱怀镜,表情漠然。朱怀镜微笑着弓下身子,说:“余姨,您好!我才知道您住院了,今天才来看您。”

余姨眼睛一闪,笑道:“你们那么忙,不敢惊动你们啊。坐吧,坐吧。”余姨脸色苍白,就连笑起来都似乎很吃力。朱怀镜感觉余姨好像仍没有想起他是谁,就索性自我介绍:“余姨想不起来了吧?我是综合处的小朱啊。”

余姨忙摆摆手,说:“哪里啊,我记得你。”

说了一会儿闲话,余姨说:“小朱,请你帮个忙,扶我躺下。我刚才请别人帮忙坐起来的,等会儿又要麻烦人家帮我躺下去,不太好。”

朱怀镜忙起身来扶余姨。他手一触着余姨的身体,心里猛然一惊,几乎要打寒战。余姨的身体疲沓而冰凉,没有一丝生气。她显然很虚弱,就在躺下去这会儿工夫,额上就渗出了虚汗。朱怀镜心细,见床头有面巾纸,就扯了一张替余姨揩了汗。余姨像是被感动了,脸庞红了一下。她问了朱怀镜的年龄,就说她要是结婚早,儿子只怕也有朱怀镜这么大了。朱怀镜知道这是她伤心的地方,就只是笑笑,避开了这个话题。

余姨说:“小朱,你回去吧,快十二点了吧?”

朱怀镜点头说:“好吧。您中饭怎么吃?”

余姨脸微微一阴,说:“小伍会送来的。”

朱怀镜起身说:“余姨您就好好休息,不要着急,安心养病。我改天再来看你吧。”

朱怀镜从病房出来了。他终于没有掏出那五千块钱来。他就在刚才扶着余姨躺下那一瞬间,隐隐觉得这个女人在她丈夫心目中也许并不重要。那么带上一个花篮来看看也就行了。

朱怀镜出了医院大门,路过他刚才买花篮的摊子,无意间听见有个女人在讨价还价,最后用六十元钱买了他一样的花篮。他想自己吃了二十块钱的亏,心里不快。又想起自己原本要花五千块钱的,却只用八十块钱就交差了。这么一想,他心头就释然了,反而觉得自己赚了似的。

小熊拜托的事,朱怀镜一直还没有空去了结。今天好像没什么事,他就想晚上请曾俚聚一下,顺便也请一下李明溪,再要玉琴来作陪。下午一上班,他就打电话同玉琴商量这事。他觉得老是揩玉琴的油水不太好,再说曾俚和李明溪同他极随便的,只需找个稍微过得去的店子就行了。于是便说好放在龙兴大酒店斜对门的一个小饭店。

不料他刚通知了曾、李二位,方明远来电话说,向市长他们的骨灰下午四点钟到,皮市长去机场迎接,问他有没有空,一起去一下。

朱怀镜觉得既然要参加追悼会,马上又同朋友们聚在一起喝酒,就很不妥了。他只好打电话给玉琴他们三位,说改日再聚,并道了原委。玉琴和李明溪没说什么,曾俚却大为感叹,说朱怀镜还怀有古君子之心,这在如今官场是很难得的。

朱怀镜回完电话,上楼去皮市长办公室。方明远无声地笑笑,招手请他进去坐。见方明远这样子,朱怀镜就知道皮市长这会儿正在里面办公,就小心地进来坐下。方明远轻声说:“就在这里坐一下吧,时间差不多了,等会儿我们一起下去。回来马上就接着开追悼会。还有一个活动要请你,等会儿再同你说。”

朱怀镜问:“什么事?这么神秘?”

方明远嘴巴努一下里面,又摇摇头。朱怀镜就知道一定是这里不方便说的事,也就不问了。两人正轻声说着话,皮市长开门从里面出来了。朱怀镜忙站起来,说:“皮市长好!”

皮市长和颜悦色,道:“是小朱呀?坐吧坐吧。等会儿我们去机场接向市长,你也去一下吧。”朱怀镜忙点头说好好。皮市长将几个批示了的文件交给方明远,交代了几句,仍回里面去了。两人便接着闲扯。

不久柳秘书长进来,见朱怀镜在这里,朝他点头笑笑,就敲了皮市长里面的门,进去了。一会儿,皮市长同柳秘书长一道出来了。皮市长说:“小朱,一起去吧。”

柳秘书长也就说:“对对,怀镜一起去吧。”

下楼一看,就见坪里整齐地停了二十来辆轿车,每辆车旁都站着些表情肃穆的人。方明远上前替皮市长拉开了车门。皮市长不像平时那样热情地与同志们招手致意,而是低头缓缓钻进了轿车。其他的人也就不声不响地上了车。柳秘书长上了自己的车。方明远拉一把朱怀镜,叫他上皮市长的车。方明远自己坐到前面的位置上,朱怀镜就只能同皮市长并排坐在后面了。他心里觉得这样不妥,可来不及细想,就从车头绕过去。但当他走过车头时,突然很不自然了,似乎自己处在聚光灯下。他猛然意识到自己一紧张,就犯了个礼节错误。按规矩,他应从车尾绕过去,而不是从车头。他拉开车门,见皮市长端坐在沙发的一头,也不侧过脸来招呼他一声。他就有些后悔上这车了。

一路上皮市长一言不发,车上也就没有人说话。朱怀镜就想这些人也许都在暗暗笑他少见识。

到了机场,机场的负责人早迎候在那里了。大家只是握手,不多说话。寒暄完了,就有小姐过来,领着各位进了贵宾室。坐下不久,有人给每人发了一条黑纱。

一会儿班机到了,皮市长一行乘车去了停机坪。早有军乐队排着方阵候在那里了。先等其他客人下了飞机,军乐队才奏起了哀乐。韦副秘书长捧着骨灰盒缓缓出了机舱,却不见其他人出来。猛然听得一片哭声,朱怀镜回头一看,见是向市长夫人和他的儿女在哭。他就猜到这一定是向市长的骨灰了。皮市长同向市长的儿子一道扶着向市长夫人,上前接了骨灰盒。夫人抚摸着骨灰盒泣不成声。皮市长安慰着送她上了轿车。

这时,其他的人才捧着骨灰盒鱼贯而出。十几个人的家属一齐哭号,顿时哭声震天。最前面的是谷秘书长的骨灰,其次是财政局长的,再后面是工商银行行长的,最后才是向市长的秘书龚永胜的。先是厅局级干部,再是处级干部。厅局级干部又以资历为序论先后。

朱怀镜平生第一次见到一次死这么多人,很是震撼,一阵悲痛袭来心头,眼睛发起涩来。这时,方明远拉拉他的手,凑过头来说:“皮市长二公子就要去美国了,皮市长想请身边几个人去家里聚一下。追悼会完了,我俩一起去吧。”

哭声很大,他俩说什么别人也就听不见。朱怀镜猜想这就是方明远原先在办公室里同他神秘地说了半截的什么活动了,就问:“都年底了,他不干脆过了春节再走?”

方明远说:“布朗先生正好要回美国去一趟,皮市长就想请他带着皮勇一道走算了,也好一路照应一下。”布朗先生是美资企业威茨公司总裁,同皮市长是很好的朋友。朱怀镜没有见过这个老外,只是听方明远说起过。

骨灰盒都交接完了,大家上车,车队直奔殡仪馆。

殡仪馆早安排好了灵堂,前来告别的领导同志和死者生前好友已分别候在各个灵堂。皮市长和柳秘书长参加了向市长的追悼会,市政府其他各位领导和秘书长分别参加其他各位死者的追悼会。朱怀镜和方明远随在皮市长身边。如今会开得多,而且开得长,很让人烦躁,只有追悼会倒常常是开得简短的。十一个追悼会同时开,不到四十分钟也就结束了。因为事先准备得妥当,会上没有太多的花絮。只是朱怀镜过后听人说起在灵堂的布置上有过小小插曲。原来殡仪馆的灵堂倒有三十来个,但大厅只有四个,中厅有八个,其余的是小厅。按长期形成的惯例,市级领导的追悼会才能放在大厅,厅局级干部和处级干部的追悼会只能放在中厅,一般百姓的追悼会当然放在小厅了。像这回一下子去世这么多高级别的干部,这在荆都历史上从没有过,中厅灵堂就安排不过来。但又不能把谁安排到小厅去,那样人家家属会有意见。经过反复研究,只得决定安排两位厅局级干部去大厅。这也像如今用干部的惯例,只能上不能下。可也不能随便安排谁谁去大厅,还得论资排辈。于是谷秘书长和财政局长的追悼会就破格安排在大厅了,这很让他们家属感到安慰。

大家出了灵堂,就有人收了黑纱。朱怀镜仍坐皮市长的车回机关。他吸取教训,从容地从车后绕过去上了车。皮市长仍不说话。几个人在车上一言不发坐了一阵,皮市长突然问道:“小朱,你那姓袁的朋友同你说过一句什么话?”

朱怀镜知道一定是方明远把那话传给皮市长了,但他不清楚皮市长同司机是不是很随便,就不重复袁小奇那句话,只是隐晦道:“是啊,那天您从荆园刚走,袁小奇就同我说了那句话。他说得很神秘,我觉得奇怪,就马上打电话同方明远说了。”

皮市长抬手摸摸油光发亮的头发,若有所思地说:“是啊,神秘啊……”语气很轻,像是自言自语,落音几乎成了叹息。也许是刚才的对话过于隐晦,气氛感染了大家,谁也不便多说什么。朱怀镜觉得车内的空气似乎稀薄了,禁不住深深地呼吸几下。但他的深呼吸是在不动声色中完成的,免得别人以为他是紧张了,显得小家子气。他很不喜欢汽车空调制造出的温暖,就像他不喜欢女招待们用职业笑脸挤出的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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