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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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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郭还特意把聂小菊和旁边的校医支开,和杨登科单独呆了一会儿。他望望面黄肌瘦的杨登科,说:“你给康局长送钱的事,我早就看出来了。你说实话,是不是被他退了回来?”杨登科那半开半合的眼睛就张大了,说:“你是怎么知道的?”老郭说:“我掐指头掐的。”

杨登科当然不相信老郭这么能掐,他又没学过阴阳五行。就是学过,也不可能掐得这么准确。杨登科说:“是姓康的透露给了胡国干,胡国干说出来的吧?”老郭摇摇头,说:“姓康的堂堂一局之长,不可能这么没水平,人家给他送钱的事也拿出来说。就是他说了,胡国干也不会乱说的,嘴巴不紧点,能给领导开几天车?”

杨登科觉得老郭说的有道理,说:“以前怎么从没见你掐过指头?”老郭笑道:“说掐指头当然是假,但说推测却是真的。想想看,如果康局长没把钱退给你,你会一病不起吗?”杨登科说:“你错了。我没给康局长送过钱,他又怎么退钱给我?”

话都说得这么露了,杨登科还这么藏着掖着的,老郭不免有些生气,说:“到了这个地步,你还不相信我,那我没法了。”站起身,做出要走的样子。杨登科急了,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拉住老郭,央求道:“老郭你别生气,只要你给我做主,我什么都说。”

然后把给康局长送钱的前后经过,一古脑都倒了出来。

听完杨登科的交代,老郭忍不住笑起来。杨登科说:“我知道你觉得好笑,只有我杨登科才这么蠢到了家,拿着现成的钞票都送不出去。”老郭止住笑,说:“蠢倒说得重了点,如今谁办点事不都是拿钱开道?”接着又故作高深地说:“问你一个常识性的问题,你一定见过过去的钱币吧?你知道为什么要在中间打一个眼么?”

杨登科哪有心思跟老郭闲扯这无聊的话题?也不愿深想,极不耐烦地摇了摇头。老郭也不在意,说:“那是让人往里钻的。”杨登科不觉得老郭这个见解有多高明,说:“要是有人不肯往里钻呢,你又拿他怎么办?”老郭说:“那你就得反省一下,看是哪个环节搞错了。”杨登科甚觉不解,说:“送钱不简单得很么?错得到哪里去?”

老郭停顿片刻,悠悠说道:“你还没开悟,我干脆跟你直说了吧,康局长根本就不承认他是1949年12月22日的生日,你这马屁拍得不是地方,到了人家大腿上。”

这让杨登科吃惊不小,瞪大眼睛道:“那不是报纸上说的么?白纸黑字,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不然我也不知道他是那天的生日。”老郭说:“报纸上的东西你也相信?如今的报纸除了日期有可能是真的,其余都是假的。”

杨登科还是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说:“吴卫东不是那篇文章的撰稿人之一么?他是办公室主任,他宁肯把自己爹妈的生日弄错,也不可能把康局长的生日弄错呀。我很清楚地记得文章里还有一句这样的话,说康局长是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懂点地方史料的人都知道,1949年12月22日对于我们贵都市来说,的的确确还是旧社会。”老郭说:“我知道文章里有这句话,那篇文章司机班的人都拜读过,刁大义和小钱他们都差点能背下来了。那还是你电大毕业前三个月发生的事,为此吴卫东差点就要做不成那个办公室主任了。”

接着老郭给杨登科说了说事情的来龙去脉。

前面说过,市里工作组进驻农业局后,吴卫东见陈局长大势已去,就主动跑到工作组那里去举报陈局长。康局长上台后,本来视吴卫东为陈局长的人,曾动过挪开他的念头,后来考虑他举报陈局长有功,就将他留下来试一阵再说。吴卫东为了讨好康局长,坐稳那个办公室主任的位置,特意写了那篇马屁文章,和记者联名发表在报纸上。文章确实写得不错,吴卫东将他的才华发挥到了极至。但康局长看了文章,却把吴卫东喊去大骂了一顿,还说要撤了他办公室主任的职,吓得吴卫东尿都出来了,托了不少关系到康局长那里去讲好话,还跑到邮局,给康局长在外地读大学的儿子汇了八千元钱,康局长这才收回了成命。

原来问题就出在康局长的出生年月日上。据说省委组织部从去年下半年起,就着手考察各地市下届班子,贵都市下面各县区领导和市直各单位的头头早就开始活动了。与以往有所不同的是,这次据说省委组织部为使干部队伍年轻化,做了一个没成文的内部规定,就是全省各地市下届班子一般不再考虑五十年代以前出生的干部。

康局长是通过内线了解到这个不成文的规定的。他知道现在的事情,不成文的规定往往比成了文的规定还要管用,而他最近三年的档案年龄是1949年12月22日,恰好在省委组织部内部规定的年龄界限之外。这个档案年龄还是康局长三年前托关系找公安部门改过来的,他原来的生日是1949年11月22日。这样改的理由是过去干部年龄往往填的旧历生日,现在兴算阳历,当然应该往后推延一个月。

康局长难免有些泄气,恨自己早生了一个月,不然那次阴历改阳历时也就改到1950年了。有人就怂恿康局长,不妨将生日再往后推一个月,这样就到了1950年。康局长也不是没这么想过,可这样的事一次可以,再来一次就说不过去了,因为档案里已经有了两个出生日,总不可能搞成三个出生日吧?给康局长出主意的人笑他太诚实了,如今谁还这么诚实,已经不是美德,而是一种虚伪了。还说两个三个档案年龄算什么?有些人的档案年龄五个六个都有呢?康局长就壮了胆,通过硬关系终于把档案里的出生日改到了1950年1月22日。这一来终于符合省委组织部不成文的内部规定了,康局长这才松了一口气。

岂料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吴卫东和记者在报纸上联名发了一篇文章,说什么康局长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还附了康局长的简介,里面的出生日是吴卫东从局里上年的干部年报表上抄下来的。康局长只差点没心肌梗塞了,找来吴卫东,破着嗓子臭骂了他一顿,扬言要撤了他的职。只是考虑吴卫东是好心人做了错事,当初举报陈局长功不可没,不久前又给他儿子汇去了八千元,最后还是放了他一马。

这件事闹得农业局无人不晓,惟独杨登科一无所知。当时他正躲在电大宿舍里,为毕业考试进行紧张复习,与外界是绝缘的。所以才导致他12月21日晚懵懵懂懂跑到康局长家里去贺生,竟然触到了康局长的敏感处。想想也是的,康局长已经生到了新社会,自己还要让他生回到旧社会,自己是什么居心?是有意要他进入不了此次省委组织部的视线范围?

听老郭说出此中原委,杨登科不觉出了一身猛汗。他本以为拿钱可买一切,才把东拼西挪聚拢来的八千元送到了康局长家里,不想背后还有这么一段公案。却也觉得康局长退钱回来,并大发雷霆,实在是情理之中的事。怪只怪自己在一个错误的时候,以一个错误的借口,错误地把八千元送到了康局长家里。

杨登科后悔不已,望着天花板,说:“惹恼了康局长,看来我在农业局再也没有立身之地了。”老郭说:“这事要说也怪不得你,不知者无罪嘛。”杨登科说:“康局长不是你老郭,恐怕不会这么想。”老郭说:“你别管他怎么想,也犯不着这样消沉。”杨登科说:“有什么办法呢,命该如此啊。”老郭说:“你也相信起命来了?命这个东西可是说不清的。”

感叹了一阵,老郭准备走了,说:“还是我陪你到康局长家里去一趟吧?”杨登科说:“还去给他送钱?”老郭说:“我可没说要陪你去送钱。给领导送钱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让人在旁边陪着,还不吓着领导?谁这么去送过钱?”杨登科说:“那不去送钱,又跑到康局长家里去做些什么呢?”

老郭摇摇头,说:“登科,我看你满脑子只有一个钱字。你是不是除了这个钱字,别的字都不认得?就为了认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钱字,你也用不着到电大去脱产学习两年哪。”

说得杨登科不好意思地讪笑起来,说:“钱字虽然简单,要真正把它学通学透,我看也不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老郭苦口婆心道:“但光学钱字,别的都不学点,这辈子我看你也不可能有多大出息。跟你说吧,有时候钱办不到的事情,偏偏别的东西还能办到。你就不可以打开思路,想点别的窍门?要知道,领导除了需要钱之外,也许还需要些别的什么。”

杨登科在老郭的话里听出了些意思,说:“那领导还需要别的什么?”

老郭已经起身,说:“你安心养病吧,病好了再给我打电话。”杨登科的胃口被吊了起来,说:“你还没回答我呢。”老郭说:“这是天机,不可泄露。”掉头出了门。

也许是出了一身猛汗,也许是老郭留下了一线希望,杨登科的病顿时好了一大半,晚上还下床喝了一碗聂小菊专门给他熬的白米粥。聂小菊又高兴,又不可思议,这几天她忙进忙出的,水也给杨登科吊了,药也给他吃了,那病没一点起色,老郭来转一圈,跟他叽里咕噜说了一阵话,他就能下地了。便说:“老郭给你施了什么魔法吧?他有这样的本事,还在农业局里天天辛辛苦苦给领导开什么车?还不如开个门面,救死扶伤得了。”杨登科乐道:“你跟我想到一块去了。他愿意的话,我去入他的伙。”

第二天上午,杨登科便熬不住打了老郭的手机,说自己的病已经全好了。老郭说:“好得这么快?吃了谁的灵丹妙药?”杨登科说:“吃了你的灵丹妙药呀。”老郭笑道:“原来是心病终需心药医啊。”又说:“那好吧,下午我开车去接你。”杨登科说:“下午康局长不上班,在家等着我俩?”老郭说:“今天是星期天,你不是生病生糊涂了吧?”杨登科才想起这天确是星期天,生病把时间观念也生没了。

老郭没有食言,下午果然开着那台奥迪进了九中。

上车后,杨登科还是有些不放心,说:“领导不是这里视察,就是那里检查,今天尽管是星期天,康局长就一定呆在家里?”老郭说:“他不在家里,我约你出来谈情说爱?”杨登科估计老郭肯定在胡国干那里打听好了康局长在家,才采取这次行动的,也就不再多问。

快出九中时,老郭问杨登科想不想摸摸方向盘。杨登科当然有这个愿望。他是这台车的第一任驾驶员,又朝夕相处了好几年,能没有感情么?可杨登科坐在副驾驶位置上不动,说:“以后总会有机会的吧?”老郭自然听得出杨登科话里的含义,说:“原来你是盯着这台奥迪,那我要是退了休还赖着不走呢?”

小车融入车流后,老郭却没往康局长家方向开,奔市中心而去。杨登科问:“这是上哪儿?”老郭说:“给康局长买礼物呀。”杨登科说:“买烟酒还是金银首饰?”老郭说:“你说呢?”杨登科没说买什么,却说:“你也没交代清楚,我身上的钱恐怕不够。”老郭说:“今天是替你办事,莫非还要我出血?你的如意算盘打得也太精了点吧?”

说着话,老郭把车停在了街旁。下了车,杨登科抬头四顾,也没见周围有卖烟酒和首饰的店子,旁边只有一家文具店,便生了疑惑,说:“到这个地方来干什么?没走错地方吧?”老郭说:“还早得很,先看看再说。”进了文具店。

杨登科只好跟进去。他百思不得其解,康局长又不是小孩子,总不可能给他送个笔记本文具盒什么的吧?何况康局长的儿子也已上了大学,不可能要你的文具。

杨登科正纳闷着,老郭在柜台前站住了,把服务员叫过来,指着货柜说:“那是不是徽纸?拿过来看看。”服务员立即小跑过来,从货架上端出一刀徽纸,搁到了柜台上。杨登科附在老郭耳边说:“要给康局长送徽纸?这值几个钱?”

老郭没理杨登科,用手指在徽纸上抚抚,然后捏了一张,眯了眼,对着亮处瞧瞧,点头道:“不错不错,这刀徽纸我要了。”又问服务员:“还有徽砚徽笔和徽墨么?”服务员连说几个有字,又拿出笔墨和砚台来。这样跟徽纸加在一起,文房四宝就齐了。一问价钱,并不贵,杨登科忙掏了钱,递给服务员。然后提了笔墨砚台,紧走几步,追上已抱着徽纸出了店门的老郭,不满道:“给领导送礼,送得这么便宜,出得了手么?”老郭说:“我们这不是送礼,是去给领导送文化。”杨登科说:“领导还缺这点文化?”

将文房四宝放进小车尾箱里,两人重新上了车,向康局长家方向进发。杨登科还在一旁嗦:“如今物资那么丰富,万千的好东西你不买,偏偏拿这并不值两个钱的所谓文房四宝去送康局长,他不把我俩轰出门,我不姓杨,跟你姓郭得了。”老郭说:“谁要你姓郭了?你以为你是谁?你姓了郭,郭家人就跟着你沾光了?”

杨登科一时无语了。老郭眼望前方,一边把着方向盘,一边说:“这送钱送物嘛,说得好听点,叫做联络感情,说得难听点,叫做贿赂下药,最终目的无非是讨好巴结对方,好为我所用。要达到这个目的,重要的是让对方舒服受用。比如你前次给康局长送了大钱,送得他满心不快,这就与你的初衷完全相违,这钱送了还不如不送。那么怎样才能达到目的,使对方舒服受用呢?一句话,就是要选准时机,独辟蹊径,投其所好。”

杨登科似乎明白了老郭的意思,说:“你是说文房四宝正是康局长所好?”老郭说:“你并不傻嘛。你想想,康局长呆在那样的位置上,集单位财权人事权于一身,送钱的人还少得了吗?你送钱的时候就是没触到他的敏感处,你也是送钱队伍里并不显眼的一个,难得给他留下太深印象。还不如避实就虚,在人家都只知道送钱的时候,你偏偏不送钱,却送上人家没送过而康局长又正需要的东西,这效果岂不是更显著么?”

老郭的话也不无道理,杨登科说:“那你怎么就知道康局长不需要别的,单单需要这纸砚笔墨呢?你不是把四样东西当文物去哄领导吧?”老郭笑道:“领导是那么好哄的么?你把领导也想象得太弱智了点。你到局长室去得少,这一段时间,康局长一有空就摊开旧报纸练毛笔字,办公室准备拿到废品店去换茶叶钱的旧报纸都被他要去练字了,害得大家天天喝白开水,没几分钟就要往厕所里来一次百米冲刺。”

说得杨登科咧开了嘴巴,说:“你说得也太夸张了点。”忽然记起那次被康局长叫去局长室时,也见康局长正在写字,只是当时杨登科并没往心上去,更不会想起要去给康局长送纸砚笔墨。杨登科觉得老郭真是有心人,比自己开窍。只是还有些担心,说:“他大概是无聊了,借此打发时光吧,并不是有意要练字。我看他那字实在不怎么样。”老郭说:“要是他的字已经怎么样了,那他还练它干什么?”杨登科说:“其实当领导的只要有领导才能,字写得不怎么样是无伤大雅的,孔子不嫌字丑嘛。”

车前有人横街,老郭揿揿喇叭,减速缓行,嘴上依然没停:“差矣,如今的领导,尤其是到了一定级别的领导,所谓的领导才能低点,什么关系也没有。”杨登科说:“何以见得?”老郭说:“你在局里呆了十多年了,知道领导要做的也就三件事:坐车喝酒做报告。车子有司机开,领导只要屁股功夫好,又不晕车就行了。能当领导的一般能喝酒,喝得胃出血,赶快去补缺;喝得趴地下,安排当老大;喝得打点滴,下届提书记。就是喝不得,酒店小姐都是暗中准备了两把酒壶的,领导喝白开水就得了。报告是秘书写的,群众要求又不高,领导到了台上只要少念错别字,群众就觉得这领导已经非常了不起了,况且如今的领导不管上不上过大学,至少是本科文凭,袋子里揣着硕士和博士文凭的也不在少数,这就足以说明他们的能力非同寻常。倒是字写得丑了,上不了桌,有时难免尴尬。”

说到这里,只见前面亮了红灯,老郭赶紧踩住刹车,继续道:“当领导的经常要出去视察检查,要题的字题的词太多。就是不出去,这大厦落成,那门店开业,要你赐个墨宝什么的,也在所难免。所以说领导的字写得好与坏,与一个地方经济文化大业的关系太大了。你想领导若写不出一手好字,促进不了当地经济文化事业,又怎么说得过去呢?”

老郭大发宏论时,杨登科一直不大吱声,只谦虚地竖了耳朵听着。这阵老郭可能是说得嗓子发痒了,不得不停下来,用力咽了一口唾沫,杨登科才逮住机会,插话道:“我看康局长平时也没题什么字,练字的用处并不大嘛。”

趁前方的红灯换成绿灯,老郭松了刹车,车子往前飙去。一边反驳杨登科道:“你这是妇人之见。人无近虑,必有远忧啊。省委组织部正在考察各地市下届班子,贵都是个农业大市,作为农业局局长,只要不像陈局长一样出现什么意外,康局长进班子还是有可能性的。他这个时候不加紧把字练好,以后当了市领导,岂不要让全市人民失望?”

老郭说得头头是道,杨登科却还是有些不踏实,说:“康局长要练字,难道就你老郭才会去给他送纸笔送砚墨,其他人却没想到这一点?”老郭说:“其他人都跟你一样,都只想着给领导送大钱大礼,哪个会想到去送这些东西?就是想到了,也觉得这些东西不值几个钱,不好意思出手。”杨登科说:“要是这些东西康局长自己已经买了呢?”

老郭一脸的不屑,说:“登科啊,不是我说得直,你是在机关里白呆了。你还不知道这人就是怪,到了一定的位置,有些事情常人能做,当领导的就是做不来。当了领导,吃喝拉撒睡,没一样用得着自己操心,除了用来发号施令的嘴巴的功能得到进一步加强外,其他功能早已退化,一定要到不当领导的时候才慢慢恢复得过来。比如天天出车入辇,久而久之便连走路都变得不太会了。你见过哪些大领导或实权在握的小领导在街上走过路?要走也是在车间地头,身边围着小领导和记者。严格来说,那不叫走路,那叫检查视察。”

杨登科终于似有所悟,说:“我知道了,领导坐车并不仅仅是以车当步,而是一种身分的象征,一旦不坐在车上,而是走在街上,他就有些不自在,觉得自己竟混同于普通老百姓,有辱斯文,不成体统。所以那些天天坐在小车里的领导,有一天忽然恢复了走路的功能,自己亲自在街上走来走去了,不用问,他肯定已经从台上下来了。”

老郭将小车开进一条岔道,说:“登科算来还是个明白人。还有领导当大了当久了,无论干什么都有人买单,不需要自己亲自花钱,慢慢就连钱也不会用了。机关里不是流行三闲的说法么?”杨登科说:“我倒没听过,哪三闲?”老郭说:“阳痿的xx巴,领导的钱,领导的老婆助理调研员。”杨登科说:“xx巴阳痿了,自然是闲着的。领导的袋子里的钱没地方花,也是闲的。只是这领导老婆助理调研员,不知何意。”老郭说:“助理调研员就是退位的没事干的副处级干部,不是说当领导的烟酒基本靠送,工资基本不动,三陪基本不空,老婆基本不用么?领导天天基本去了,老婆基本不用,还不成了助理调研员?”

说得杨登科忍俊不禁,说:“老郭看你兴奋的,今天你一定吃了春药。”老郭说:“这把年纪了,春药也没用了。还是说领导的钱吧,你知道为什么当了领导便不会用钱了?”杨登科知道老郭还有高见,说:“我要有这样的学问,也不至于下岗失业了。”老郭说:“刚才说了,当领导的没有亲自用钱的必要,达尔文说用进废退,久不用钱,用钱的功能便退化掉了,此其一。其二,中国人推崇的是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领导都是君子,耻于用钱,实属常理。其三,领导的才能主要体现在用人上,中国自古以来就有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和知人善用一类的说法。用对了人,那是很值得自豪的。用错了人,则是没有眼光,那是有损脸面的。却从来没听说某某领导善于用钱,善于用钱,好像并不能给领导带来光彩。”

老郭不愧是农业局的老司机,跟领导打的交道最长,识见不浅,杨登科不得不心悦诚服。他顺着老郭的思路说道:“你的意思是康局长当领导当到这个分上,连钱也不会用了,所以才不会亲自上街去买纸砚笔墨,非得等着我俩给他送去不可?”老郭说:“这样说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买纸砚笔墨纯属小菜一碟,不是什么大事要事,康局长本人不会亲自上街去购买,又不好张嘴让手下人代劳,偏偏还没人想到用这么个简单的办法去巴结他,所以他只好拿些废报纸旧墨汁和老掉毛的毛笔将就将就。现在你买了这几样东西送上门去,不恰是他想睡觉,你递上枕头,正中他下怀么?”

倘若真如老郭所言,那此行一定会马到成功了。杨登科也就充满了信心,恨不得捧过老郭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亲切地啃上一口。

不觉得就到了康局长家楼下。下了车,打开小车尾箱,杨登科抱了那刀徽纸,老郭将笔墨砚台提到手上,两人一齐进了楼道。瞧瞧怀里的徽纸,不知怎么的,杨登科猛然间想起贵都乡下一样旧俗,忍不住窃笑起来。老郭不知何故,掉头道:“你笑什么?”杨登科说:“我们不是到这里来吊丧的吧?”

原来贵都乡下死了人,要烧不少的纸钱,免得死者在那边受穷,因此前往吊丧的人都会按规矩送上一两刀纸。老郭自然也是知道乡下的风俗的,说:“你总往歪处想。这是上好的写字画画用的徽纸,又不是凿纸钱用的土纸。”顺便把杨登科手上的徽纸要过来,夹到腋下,说:“你心不诚,会坏事的,还是我来替你递东西给康局长吧。”

在康局长门上敲了几下,康夫人过来给两位开了门。换上拖鞋,迈进屋子,果然康局长正在书房里用功,沙发和地板上到处是写过毛笔字的报纸,满书房弥漫着墨香。见了杨登科和老郭,康局长放下手中毛笔,扒开沙发上的报纸给他们让座。老郭把手中的纸砚笔墨一样样放在矮几上,说:“登科听说老板近来爱上了书法,特意叫上一位书法家朋友,走了好几家文化用品商场,才终于找齐这徽产的文房四宝。”

杨登科掉头看了看老郭,觉得他真有意思,什么话到了他嘴里就加了砝码,变得好听三分。老郭的用意也是很明显的,他是要在康局长面前抬高杨登科。杨登科对老郭又是感激又是佩服,暗想一个人能做到老郭这个分上,也算是颇有功夫了,今后得多向他学着点。

康局长瞧了瞧几上的纸砚笔墨,转身拍拍杨登科的肩膀,说:“登科,难得你这份好意。现在大会小会反复强调要加强廉政建设,特别是领导干部要做廉政的表率,今天你如果送金送银,我还不敢要呢,这文房四宝显得有文化有品味,我就笑纳了。”

杨登科心里明白,康局长这话听去平常,却暗中点到了那次退钱的事,同时也显得他不收金钱,只收纸砚笔墨的高雅。杨登科当然不好说什么,只说:“我也不懂书法,只觉得徽产的纸砚笔墨应该比废报纸旧笔墨好用些。”

康局长拿过几上的徽笔,放手上把玩着,说:“这是肯定的。”接着又拿笔管在徽纸上轻敲了两下,说:“有了这些宝贝,用不着拿那老掉毛的旧笔在又粗又硬的旧报纸上乱涂乱划,写的字也不至于总是毫无长进了。”杨登科低低身子,抚平一张写过字的报纸,瞄了瞄上面那写得很一般的字,讨好道:“我看这字就已非同凡响了。”康局长还有些自知之明,说:“别给我戴高帽了,这字有几斤几两,我心中有数。”

老郭也看了一会儿康局长写在报纸上的字,然后给杨登科使了个眼色。杨登科于是拿了砚台,跑到厨房里盛了水,开始拿了徽墨在上面磨起来。老郭那边已在桌上摊开徽纸,对康局长说道:“登科这徽纸到底好不好,不能光凭他嘴上说了算,老板还是请您当场检验检验吧。”康局长说:“行啊,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我这就试试看。”

说着,康局长便来到桌旁,拿起徽笔,蘸了杨登科刚磨好的徽墨,在老郭摊开的徽纸上运作起来。杨登科和老郭不敢分心,瞪大眼睛望着康局长手下的笔尖。康局长在徽纸上落下“宠辱不惊”四个字之后,便停顿下来,望着自己的作品,先是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仿佛对自己的字还有几分满意,说:“看来徽产的纸砚笔墨就是不同一般啊。”

老郭不失时机地鼓起掌来,还说康老板真是神来之笔。老郭大概是觉得拍马屁不要纳税,想拍就拍了,杨登科却怎么也没看出康局长的字神在哪里,尽管康局长今天用了徽产之物。想起如今有不少当领导的,写的字跟蜘蛛差不多,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也敢以书法家自居,好像只要拿得动笔就可以做书法家似的。偏偏有人鼻子特长,只要领导有这样的爱好,他就找得出堂而皇之的理由向领导求字,然后拿去挂于高堂,或载于报刊,甚至送到展览馆去参加展出,还人前人后地夸奖那字如何举世无双,如何惊天地泣鬼神,逗得领导沾沾自喜,以为自己便是王羲之转生,欧阳洵再世。写字也是有瘾的,以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走到哪,字写到哪,到处都是他的所谓大手笔。殊不知,等领导退下去后,故地重游,再兴致勃勃去找自己的墨宝时,早被人家铲得一干二净,什么痕迹都不复存在。

见杨登科走了神,老郭忙用膝盖在他的屁股上顶了一下。杨登科一个激灵,这才回过神来。他懂得老郭的意思,忙不迭地夸奖了几句康局长的字。康局长信心陡增,继续运笔,一口气在徽纸上写下了这么两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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