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2)
马如龙是这天下午在昌都市属下的昌宁县出的事。
下午昌宁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都去了昌宁宾馆,向省财政厅预算局两位局长汇报昌宁县财政工作情况,昌都市财政局预算处马如龙和徐少林也参加了汇报会。会议直到五点多才开完。省市财政部门的实权人物在场.这顿晚餐昌宁县的头头脑脑不用说都得作陪。不想推杯换盏之际.大家正在兴头上,马如龙忽然不声不响缩到了掎子下面。当时徐少林就坐在马如龙旁边,弯了腰要去扶他。还是一位副县长见得多,止住徐少林说:“动不得动不得,马处长可能是患了脑溢血之类的病,快打120.”120打通后,救护车很快就来了.医生和那位副县长说的相差无几,还说好在没人动马如龙,否则就没救了。到医院抢救了几个小时,病情得到了控制,只是人还没完全醒过来。医院里抢救马如龙的时候,徐少林抽空给傅尚良打了电话。傅尚良就一边通知局办公室的人,立即给预算处安排车子到昌宁县去,一边打沈天涯的电话。不想沈天涯的手机是关着的,打到他家里,又不在家。傅尚良没法,只得找了预算处老张,他是多年的正处级科员了,让他喊上小李立即赶往昌宁县。
弄清事情的原委后,沈天涯不敢怠慢,给傅尚良打去电话,谎称为核实汇报材料中的一个数字,下午到市政府找资料去了,手机因为充电也没带在身上。傅尚良说:“我知道你在弄材料,原是想让你安排两个人去看马处长的,我已经替你安排好了,他们的车已经在路上了,你抓紧把材料弄出来吧。”沈天涯松了一口气。暗想,这马如龙也真是的,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选择这个愚人节出事。
马如龙是第三天中午被转移到市人民医院的。沈天涯立即赶了过去。刚到医院门口就碰上了疲惫的徐少林和胡子拉碴的老张。沈天涯留意了一下徐少林,只见他虽然满脸倦容,却印堂发亮,布着血丝的眼睛里隐含着抑制不住的兴奋。沈天涯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正在为马如龙突遭不测而暗自激动。徐少林虽然是分管财政的常务副市长贾志坚的人,但只要马如龙呆在预算处长位置上,他上去的难度就很大.现在马如龙成了这样,他就有戏了。
沈天涯这么揣度徐少林的时候,徐少林也在拿眼睛瞄沈天涯,似要把他的心思看穿看透。其实都是同道中人,此时此刻谁心里有什么想法都是不言而喻的,彼此的猜测实际上是一种提防,生怕对方抢占了先机。
两人的目光在短暂的相遇岳.立即避开了,好像生怕对方发现了自己的隐私似的。沈天涯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丝悲戚,问起了马如龙。徐少林简单说了说马如龙的病情,摇摇头道:“马处长这一下可惨了,竟然得了这样的顽症。”老张也顺便同情了马如龙几句。
沈天涯望着他俩,关切地说:“这两天你们辛苦了吧?”徐少林说:“可不是?已经两天两晚没休息了,得回去好好补一觉了。”沈天涯说:“那你们走吧,看你们的样子,风都吹得倒似的。”
徐少林和老张笑笑,转身走了。
进得马如龙病室,只见他正躺在病床上吊针,面色如纸,双目合着,还处于半昏迷状态。一旁的马妻红肿着眼睛,泣不成声。沈天涯轻声安慰了她几句,说:“马处长是出差时得的病。属于公伤,我们会到有关部门把公伤手续办好,让马处长安心治病,你有要求只管提出来,我们能办到的会尽力办到。”说得马妻泪水盈满了眼眶,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沈天涯又到医生办公室问了一下马如龙的主治医生,他告诉沈天涯,马如龙的命算是勉强保住了,但这样的病不可能完全恢复,最好的结果是半瘫痪,长年躺在病床上,生活不能自理。沈天涯便心生恻隐,想马如龙才四十出头,身为核心部门的核心处室负责人,正是干事业的时候,得了这样的病就什么也没有了。记得几天前看过一篇短文,说人生是一个数字,身体是一,什么事业爱情金钱权力是一字后面的零,零多你人生的值就大,或是一百,或是一千,或是一万,可一旦前面的一倒了或没了,后面的零再多也还是等于零。又想起前天收到那则短信后一直暗存心底的异念,沈天涯就觉得有些对不起马如龙。彼此是多年的老同事了,人家到了这种地步,怎么老顾自己乐呢?
许是为了弥补自己的内疚吧,离开医院前,沈天涯把身上八百元现金塞到了马如龙妻子手上。马妻宁死不肯收,沈天涯就生了气,说:“马处长和我共事多年,情同手足,他现在得了病,我总得表示点个人情谊吧。”马妻这才将钱收下了。
从医院出来后,沈天涯想起那份汇报材料该给傅尚良看看了,就回了财政局。刚迈进大门,就见坪里这里一伙那里一群地聚着些人在议论着什么。沈天涯想着材料的事,只顾走自己的路,那些人却向他围过来,探问马如龙的病情。沈天涯只得把情况简单说了说。他们还不甘心,又问马如龙还站不站得起来?
可沈天涯还未及回答,有人就插话道:“脑溢血能活下来就算他命大了,还想站起来?”另一个人抢过话头说:“可不是,税务局有一个处长,也是马如龙这个年龄,脑溢血并不严重,却落了个半身瘫痪,至今走路都得有人搀扶。”
其他人也生怕没了说话的机会,连忙抵着舌尖,高扬眉毛,啧啧道:“是呀是呀,人哪还是那句老话,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像马处长多么强壮的一个汉子,而且有知识有能力有事业心,位置还那么重要,领导又看得起,明年不进步,后年无论如何是要安排的,谁知说倒就倒了。”
这些话表面上好像是同情和关心马如龙的,但沈天涯听来却总觉得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还有他们说话时目光中流露出来的那份兴奋劲,仿佛刚在路边拣到个金元宝,怎么也没法掩饰住。沈天涯自忖道,他和徐少林是预算处副处长,马如龙出了事,留下了一个空当,心里产生些阴暗想法似乎还有些道理,可他们这些人这么兴奋又是出于什么动机呢?
沈夫涯就不好说什么了,抽身走开,进了办公楼大厅。刚好电梯来了,沈天涯小跑几步,一侧身迈了进去。
电梯徐徐上升着。众人的话还在沈天涯耳边萦绕不去。预算处可是财政局举足轻重的处室,不仅负责全市财政预算编制,还掌管着各单位财政资金的安排和拨付,集全市财权于一身。换个角度说,预算处就是财政局,就是半个市政府,预算处长不仅仅是财政局的预算处长,同时还是市政府和市委常委的预算处长。按市委组织部干部管理层次的划分,预算处长还没到市管干部这一级,但谁来做预算处长,却非得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点头不可。因此谁做了预算处长,谁就成了市政府市委常委领导心目中的红人,不仅进步为副局长是迟早的事,甚至以后进步为局长的可能性也很大,昌都市前几任财政局长大都就是从预算处长位置上上来的。就是进步慢一点也没事,你在这个位置上呆着,给老婆孩子甚至七大姑八大姨谋个好单位,给亲朋好友解决点实际问题,给家乡父老乡亲安排几笔资金,完全是坛子里摸乌龟手到便拿的事,至于利用手中权力吃点喝点玩点拿点,胆大发大财胆小发小财,就更不在话下了。也就是基于预算处长的特殊性,盯着这个位置欲取而代之的自然便大有人在。没法取而代之,而或眼红嫉妒,或说三道四,或恨不得这个预算处长哪天突遭不测,也好一旁开一阵子心,这就更加不足为奇了。
沈天涯心里这么揣摩着马如龙出事后局里众人的心态,电梯已在七楼停了下来。局长室就在这一层楼里。大厦落成后财政局刚搬进来时,局党组就局长们的办公室安排在哪一层专门开会作了研究。有人说六楼行,六六大顺;有人说八楼好,八发八发;有人说九楼也不错,天长地久;还有人说十楼可适当考虑考虑,十全十美嘛。但经反复推敲,觉得六六大顺虽然吉利,只是昌都人说“六”时跟“落”字有些音近,不妥。天长地久固然是好事,但又长又久地呆在财政局却不进步也不行。十全十美虽然诱人,楼层实在高了点,万一停电或电梯维修,往十楼上爬,究竟不是易事。最后定在了八楼,取发财发迹之意。可没想到还不到一年,时任局长就因一笔借贷资金出了问题,省里追查下来,被调离财政局,去厂一个无职无权的部门。继任局长搞了两年,屁股下的椅子还没坐热也出了事,夹着尾巴走了。财政局的人就纷纷开玩笑道:“发财发迹是发。发作发配发落也是发嘛。”
后来便来了现任局长傅尚良。傅尚良也曾在财政局做过预算处长,不过他没直接升为局长,提拔到政府那边做了几年副秘书长。因这层瓜葛,傅尚良对财政局的事自是了然于心,坚决不要八楼的办公室,去了七楼。大家对此不解,这“七”宇有什么吉利的呢?问傅尚良,他讳莫如深,一笑了之。还是明眼人悟出了其中奥妙,说:“七上八下嘛,要么前两任领导怎么会下得那么快呢?”闻言,大家才恍然大悟.说:“还是傅局长英明啊!”
出得电梯,来到局长室外,见门是虚掩着的,沈天涯抬了手要敲门,却听见傅尚良正在跟人说话。沈天涯犹豫了,抬着的手收了回去,想等会再来。另一个人的声音飘进了他的耳朵,是徐少林在里面。徐少林不是说要回家去补瞌睡的么,怎么补到傅尚良这里来了?沈天涯竖起耳朵,想听听徐少林说些什么,里面响起了脚步声,好像是徐少林要出来了。为了不让彼此都尴尬,沈天涯赶紧往后退去,躲进了卫生间。
徐少林乘电梯走后,沈天涯才从卫生间里走出来,进了傅尚良办公室。
傅尚良没去看沈天涯,目光在桌前的材料上飘忽着,说:“沈处长你来得好,我正要打你的手机呢。”
傅尚良当面和背后都称沈天涯为沈处长,总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沈天涯知道这是自己跟他有距离的原因,感到有些无奈。沈天涯说:“我刚去了趟医院。”同时拉开提包,把那份打印好的汇报材料的清样取了出来。傅尚良却不急于看沈天涯手上的汇报材料,指着桌上的稿子,用赞许的语气说道:“预算处这次陪省厅预算局领导下县调研,在马处长出了意外的情况下,还是圆满完成了任务,你看徐处长连调研报告都这么快就拿了出来,这种工作作风值得提倡嘛。”
原来徐少林是向傅尚良邀功来了。
但沈天涯还是很迎合地向傅尚良偏过头去,故作认真地在桌上那个题为《集中政府可用财力,确保工资按时足额发放》的调查报告上瞟了几眼。沈天涯知道,这样的所谓调查报告都是事先跟县里打好招呼,人家提前准备好资料和数据在那里,你只拿过来稍稍综合整理就可弄出来的,并没有多大难度。不过沈天涯佩服徐少林的机智,他终于抓住马如龙得病这样的好机遇,到傅尚良面前露了一乎,如果马如龙不是躺在医院里,这个邀功的机会一时还轮不到他徐少林。沈天涯当然不会说出心里的不屑,顺着傅尚良说道:“徐处长是个能人,挺会办事的。”傅尚良不好在沈天涯面前过于抬高徐少林,说道:“你也不错嘛。”沈天涯忙说道:“那是因为有老板您的栽培。”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机关干部时兴将单位一把手喊做老板了,后来竟然连市委书记和市长.身边的工作人员和下面部办委局的头头也称起老板来了,好像只要喊一声老板,彼此间的距离就立即缩短了许多。傅尚良早习惯了局里干部称他老板,对沈天涯说:“马处长得了那样的病。看来一时三刻也难得回到岗位上来,你和徐处长肩上的担子不轻啊。”
傅尚良没有单独说沈天涯或是徐少林肩上担子不轻的话,沈天涯也就听不出他的倾向性。他见傅尚良把徐少林的报告往桌边挪了挪,立即把自己写的汇报材料呈了上去。傅尚良将材料翻翻,点头说:“长短差不多,给常委一级的领导汇报,长了人家不耐烦,短了问题又说不清。辛苦你了,我今晚抓紧看完,明天上午你到我办公室来拿。”
得了傅尚良的话,沈天涯告辞出来。傅尚良有这个态度,沈天涯对这份材料心里就有数了。材料这个东西是没有死杠杠可衡量的,其好与坏的标准常常因人而异因时而异,既要看材料本身的水平如何,也要看领导看材料时的心情怎样,领导心情恶劣,你的材料写得再好,他也会鸡蛋里挑出骨头来;领导心情好,材料就是写得不是很完美,只要观点明朗,基本情况和数据都写了进去,领导那里也容易通过。
回到预算处,沈天涯开了桌旁的电脑,拿出包里的软盘插入软驱,把里面的汇报材料拷人硬盘。然后又在网;亡看了几条新闻,就关掉电脑,移正椅子,坐到办公桌前。一眼瞥见对面马如龙那空着的桌子和椅子,沈天涯不觉就发起怔来。
预算处一直占着四间相连的房子,西头那间是机房,往东依次是科员办公室,副处长室和处长室。后来马如龙做了处长,便打通副处长室和科员办公室,弄成一个大办公室,再将处长室改成会客室,把自己的桌椅从里面搬出来,跟副处长沈天涯的桌子拼在了一起。并将整个格局做了调整,把十来个人的办公桌分成三块,看上去像是一个品字,马如龙和沈天涯在品字顶端,老张小李小宋几个在品字右边,还有几位退居二线的在品字左边。徐少林是弄成大办公室后提的副处长,马如龙要他也把办公桌摆到他和沈天涯这边来,徐少林不想挪窝,戏说伴君如伴虎,马如龙也没怎么坚持,徐少林的办公桌便一直跟老张小宋小李他们摆在一起。
开始处里人不知道马如龙这么做的意图,还以为他是喜欢热闹,夸他这是密切联系群众。后来才发现他那个位置背倚东墙,面向整个处里干部,那么高高在上,确有一种总览全局的架势,这才明白了马如龙的用心。
这一阵,沈天涯呆望着马如龙的办公桌椅,心下难免暗忖,它的主人恐怕再难得回到那个位置上来了。那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位置,那是一个令人梦寐以求的肥缺.那样的肥缺可不是谁想占有就能占有的。
沈天涯脑袋里就再也没法抹去马如龙那个空着的位置了。晚上他还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梦见那个空着的位置变了形,一会儿扁一会儿圆。他曾几次起身,离开自己的桌子,朝那个位置走过去,可快要接近它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它忽然飘了起来,飘到了天花板上,老也不肯落下来了。沈天涯就拿着一根竹杆去捅,捅了半天,它才慢慢降了下来。却有人坐在了那里,粗看那人像是马如龙,细看像是徐少林,再看却是一个陌生的狰狞的面孔。沈天涯吃了一惊,突然就醒了。
醒来后,沈天涯再也没法入睡了,这个怪梦一次次在脑袋里浮现着,挥之不去。
第二天沈天涯早早就去了财政局。傅尚良年近半百了,睡眠不多,醒得早,每天上班都会提前赶到局里。可这天上午沈天涯在七楼等了半个小时,直到上班时间已到,其他人都陆续进了财政大厦,仍未见傅尚良的影子。沈天涯想,傅尚良从来是说话算话的,他莫非把昨天的话给忘了?正纳闷间,手机响了,一瞧,是傅尚良的司机廖文化打来的。廖文化说:“沈处,你在哪里?”沈天涯就知道傅尚良上午不会到局里来了,说:“我在七楼。傅局长呢?”廖文化说:“傅局长在昌都宾馆,他要我接你到那里去,你快到楼下坪里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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