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十二章 秋日惊雷(2/2)
淋了足有半个时辰的冷雨后,重新回到前院的萧元启已经平静了许多。面对何成等亲随疑惑的目光,他半点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只命人准备了热水,简单清洗后换了一身轻便的袍服,吩咐管家取来蓑衣斗笠。
“这个时辰,又是这么大的雨,侯爷还要出去?”管家觉得有些奇怪,顺口便问了一句。
萧元启的目光突然之间凌厉了起来,语调寒肃如刀,“你给我记住,除非是我叫你、吩咐你,否则这天儿是不是晚了,我是不是要出门,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你通通不知道,明白了吗?”
他这次回来带着二十名亲兵,刚回府的第一天就杖杀了一个惫懒的下人,管家是在籍的府奴,稍一立威便被吓得心惊肉跳,急忙跪了下来,颤声应道:“是……小的什么都不知道。”
“你是我莱阳侯府的管家,你都不知道的事,我要是发现外人知道了,试试看会怎样?”
配合他这句话,何成弹了弹腰刀的刀柄,管家顿时额现冷汗,连声道:“不敢……小的不敢……”
萧元启并不想与他多说,径自披上雨具,只带了何成一个人出府,策马奔过已无行人的街头,很快就来到了荀府门前。
莱阳侯的名帖由荀樾传递进书房的时候,荀白水正对着一片铜镜查看鬓边新生的白发,一开始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你说谁?萧元启?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对于一个没有存在感的末品侯,荀樾怎么可能知道他的行踪,当然答不上主子的这句问话,只好呆呆地站着。好在荀白水也不是真的要问他,自己凝眉思忖了一下,道:“他跟着萧平旌去了一年的甘州,回京后却想来拜见我……当然要见,请他进来吧。”
荀樾应诺退出,不多时,便引领着发梢衣角有些微湿的萧元启走了进来。
与在长林府的恭肃不同,萧元启与荀白水见礼时的神情有些疏淡,眉梢眼底还微带傲意,“见过荀大人。”
荀白水抬手还了礼,“小侯爷倒是稀客,请坐奉茶。”
仆僮进来侍候了茶水,两人分主客落座,各自端杯啜饮。萧元启并没有多绕弯子,放下茶杯,便主动提起了自己早些时候递来的书信。
“大人数月之间便重建了帝都羽林,实在称得上是雷厉风行。不过当前情势仍然是暗流汹汹,引而未发,大人居然这般气定神闲,难道就真的没有丝毫焦灼吗?”
荀白水淡淡道:“小侯爷这话说得太过隐晦,老夫有些听不明白。”
“那我就说得再明白些。”萧元启并不避讳,将自己的茶杯向左边一推,“在内,遗旨参政朝野俯首,”他又将荀白水的茶杯向右边一摆,“在外,数十万边境军一呼即应,这是个什么局面陛下当然感觉不到,但首辅大人心里应该比谁都清楚吧?”
荀白水倾身向前,深深地注视了他许久,“老夫倒没想到,小侯爷居然也会琢磨这个?”
“身为宗室,自当尽忠陛下。难道在大人眼中,这不是我应该想的事情吗?”
荀白水冷冷一笑,“应该当然也是分内应该的,可惜小侯爷想得有些太多了。如今朝堂运转平顺,所谓辅政也不过是大面上知会一声,老王爷真正插手的时候并不多。更何况他人在京城,千里之遥怎么呼应边境军?”
“大人此刻如此淡定,并不是因为边境军鞭长莫及,而是觉得萧平旌太过年轻,军中威望比之父兄,实在差得太远吧?”萧元启也仿着他的姿势向前倾了倾,直直看向他的眼底,“如果这位怀化将军突然之间,立下了令一代人仰望的不世之功呢?”
这时窗外乍然划过一道闪电,闷雷之声接踵而至。立秋后的雨水无论多么滂沱,都很少像夏日那般伴有惊雷,但今年的天候不知为何多见异常,倒是平添了荀白水心中的几分不安。
萧元启又轻轻啜了一口茶水,“我这次回京,表面上送的只是一封请安书信,但实际上,萧平旌要在北境发动大战的决心已定,他们父子二人之间的默契更是早就达成。此战若胜,那位长林二公子的身上,可就远远不只是他父兄的光耀和余荫了。”
“莫非你看过这封书信?”
“我用不着冒险去看。”萧元启淡淡一笑,“怀化将军在北境做什么,难道我会不清楚?”
荀白水眸中仍有狐疑之色,“老夫知道萧平旌掌了长林军令,自然急着想要立威。但先帝丧期不满一年,他真的就敢如你所言,在北境大肆兴兵吗?”
“该说的话我全都说了,信与不信自然由您。只希望将来萧平旌一战功成,声望直追父兄之时,荀大人您不要后悔才好。”萧元启完全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饮干杯中茶水,起身行了告辞之礼,径直走向房门。他并未刻意放缓脚步,很快就转过了隔间的屏风,心头刚生起忐忑不定之意,荀白水的声音便及时从后方传来:“请小侯爷留步。”
萧元启缓缓停下,回过身来,容色平静。
荀白水的神情显然已凝重了许多,上下打量过他一阵,问道:“你和萧平旌同在甘州共事,当然知道许多内幕。今日既然登门,老夫是不是可以当作你有投诚之意?”
“投诚?”萧元启挑高双眉看着他,突然仰天笑了数声,“大人误会了。我身在宗室,有爵位有职分,如今还有些微军功,和大人一样同为朝廷臣子,这‘投诚’二字从何说起?”
“既然小侯爷如此自傲,那你今夜又为何来此?”
“身为人臣,效忠陛下理所应当,可除了陛下以外,元启并无意为自己再找一个主君。说句不好听的话,愿意把自己放在大人麾下听从号令的人,有什么底气对抗功高盖主的权臣?”
“小侯爷的意思是……你前来向老夫通报消息,仅仅只是不忿于长林父子把持朝政,玩弄兵权?”
萧元启再次笑了几声,语调嘲讽,“荀大人,何必说这些夸大其词的话呢。我从来不认为老王爷把持了朝政,我也不觉得萧平旌算是在玩弄兵权。”
荀白水眉尖一跳,脸色沉了下来,“你既然没有这样的想法,那又为什么……”
“因为先帝。”萧元启快速的应答令荀白水都不由自主地一怔,“先帝生前那般疼爱这位长林二公子,无论他闯下什么祸事,总是想都不想便会维护他。可如今国孝未除,帝陵未安,他便一心只想着自己的功业,想着他长林军的威名。我大梁国丧重礼,先帝生前恩情,在他眼中竟然如同无物……令元启心寒不忿的,其实就是这个。”
面对他最后这番慷慨陈词,荀白水眸中浓厚的疑惑之色反而淡了下来,缓缓回身在室内踱了几步,唇边浮起一抹嘲冷的笑意。
“小侯爷和萧平旌同为武靖帝皇孙,不知你以前……可曾嫉妒过他?”
墙角高烧的烛光斜斜射过,将萧元启的半张面庞推入阴影之中。他面无表情地僵立了许久,终于冷冷地应了一句:“说句实话,荀大人用不着加‘以前’二字。”
荀白水摆了摆手,如同想要舒缓气氛般地笑了起来,示意他重新入座,亲手斟了杯热茶,“小侯爷想听实话,那老夫也就不兜圈子了。坦白讲,你通报的消息老夫十分看重,但话又说回来,你和萧平旌同在甘州共事,我凭什么相信你有效忠陛下的诚意,而不是在替长林王府试探朝臣的底细?”
“荀大人这话当然很有道理。”萧元启以手把玩了一阵茶杯,笑了两声,“那我就先问一句,尽管我大梁忠臣无数,但陛下年少,王府势大,人心必然浮动。长林府一旦动了二心,真正会为了陛下不顾一切的人,只有太后娘娘和荀大人您,对吧?”
荀白水并不明白他这句问话到底是何含义,只是本能地感觉到了几分不安,没有立即回答。
萧元启放下茶杯,从自己的袖袋中拿出一个半尺来长的木盒,一言不发地放在桌上,推向荀白水。
荀白水神情疑惑地打开了盒盖,内里只有一份白巾手书和一封黄绢卷轴。他先取出手书细细看了一遍,越看脸色越是苍白,以至于打开黄绢诏书只匆匆一眼,手指便已开始颤抖,好容易才闭目稳住了自己,问道:“你什么时候拿到这个的?”
“当然是濮阳缨死的那一天。”萧元启淡淡一笑,“金陵城那场疫灾,可谓尸骨如山。我若是对娘娘和大人真有恶意,只需当时就把这两件东西面呈给先帝,想想看结果会是怎样?”
荀白水脸上全无血色,呼吸短促紊乱。
“太后娘娘和荀大人一旦被扳倒了,就算陛下仍然能顺利登基,他此刻握在老王爷的手中,那绝对是半点挣扎余地都没有。”萧元启挑眉看向荀白水,“请问大人,如果我一心在为长林王府效力,当时手里这样好的一个机会,难道会不交给他们而平白放弃吗?”
荀白水垂下了眼帘,微咬牙根,“既然你声称对娘娘和我心怀好意,那为什么还要把这个东西……精心留存如此之久?”
萧元启呵呵笑了几声,道:“因为这‘诚心’二字,从嘴里说出来总是轻飘飘的,没点儿实在的东西,谁信呢。”他倾身向前,认真地看向荀白水的眼睛,“大人您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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