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第八章 杀机犹存(2/2)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是钱参领?”萧平旌仰着头,微微眯起眼睛,“段桐舟虽然艺高人胆大,但在重兵包围下逃脱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危急之时他冒险出手,却选择了杀死钱参领而不是张府尹,为什么?”
萧元启赶紧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形,有些不确定地道:“当时我和好几个人一起在张府尹旁边,他会不会是担心失手?”
“但他可以根本不出手啊!”萧平旌轻轻摇了摇头,“当时重兵合围,段桐舟能脱身的机会稍纵即逝,停下来耗时杀人是有风险的。可既然张府尹还活着,那钱参领死不死有什么意义?”
听他这么一说,萧元启的眼神也不由凝住,认真思索起来。
云大娘端了一碗热水正从旁侧经过,小心地送往林奚的车旁。萧平旌眼尾余光扫见,心头突然一动,三两口将面饼塞进嘴里,大步奔了过去,叫道:“大娘!”
云大娘回身见是他,急忙行礼,“二公子。”
“大娘是大同府本地人吧,我想问您一件事。”
“问我?”云大娘十分惊讶,语调不由拔高了两分。林奚在车内听见,也掀起布帘探出身来。
萧平旌咽下口中的干粮,抹了抹嘴,“据说那个钱参领在大同府任职也有好几年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家里什么情形,大娘知道吗?”
云大娘见他问得认真,忙努力地想了一阵,面上生出歉意,“不好意思啊二公子,我知道的真不太多。只是听说这位钱参领原籍兰州,家里父母双亡,没有兄弟姐妹,投三阳军出身,熬了好些年升职转调才跟着张府尹的。曾经娶过两任妻房都病死了,没有子嗣。平日里爱好不多,只喜欢赌钱和吃酒,但是对手下人很大方,所以口碑还不错。”
她说的这些已经比官家履历还要周全了,竟然还觉得自己知道的不多,萧平旌愣了片刻便笑了起来,就连林奚也忍不住有些莞尔,转头问他道:“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她难得主动问一句话,萧平旌竟也难得地迟疑了一下未答。年轻的医女立时便垂下眼帘,低头想要退回车厢内。
“不是不是,你别误会!”萧平旌赶紧一把握住刚被她放开的车帘,语调急切地解释着,“我真没什么想要瞒你的,也不是在跟你卖关子,只不过现在还只是个猜测而已,等我全都梳理明白了,第一个肯定告诉你,你可千万别生气啊。”
再怎么说者无心,他这句话听起来也有些怪怪的,云大娘不由笑了起来,“二公子这话说得,我们姑娘就那么容易生气?”
林奚红了脸,将车帘从他手里扯出来掩上,萧平旌略一回想也觉得言辞不妥,正要描补两句,元叔大步奔了过来,叫道:“二公子,纪将军请你去商议一下要务。”
萧平旌瞧了一眼已经严严合上的棉帘,里头又是个年轻姑娘,倒真的不合适再去掀开,也只能垮下肩膀,悻悻转身。
纪琛把核心的几个人都召集到一起,想商议的要务其实就是接下来的行程。更确切地说,是入京前最后一晚的留宿地。身为主责之人,这个问题他想必已经思虑了许久,人一到齐,他就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你想选择启竹溪?”萧平旌在脑中回想着京城周边的地势,默默盘算。
纪琛点了点头,手执一条枯枝在砂土地面上画着,“最后一晚找不到合适的驿馆留宿,必须露营。咱们共有四百精兵,对方要想行动,绝不可能强攻,只能偷袭。所以我建议在启竹溪的东谷结营。这里两面靠水,一面是崖壁,只需要专心防备东面即可。”
元叔第一个赞同道:“没错。四百精兵集中防备一面,就算有琅琊高手为先锋,肯定也没办法带人突破。”
萧平旌的手指慢慢摸着下巴,良久不语。
“我是不太懂这个……”萧元启察看着他的脸色,小声问道,“难道你有异议吗?”
萧平旌摇头,“不是……这个地点很好。只是这样一来,对方未必敢冒险动手,回京之前肯定就抓不到段桐舟了,我这心里有点不舒服……”
纪琛安慰道:“二公子的心情我明白,但总归是先保人证入京最为重要。端掉了幕后的大人物,段桐舟这样的打手,迟早都逃不掉。”
他说的这些其实萧平旌都明白,想想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也只能点头叹了口气,“纪将军说的是,总得分个先后主次。”
越是临近京城,可预估的行程便越精确,最后一晚的宿营地决定下来之后,纪琛多日来的紧绷总算稍稍松缓了些,当晚一不小心差点睡过了头,次日天光大亮才被元叔摇醒,让素来不够厚道的萧平旌笑话了许久。
启竹溪位于金陵西北方,山谷内地气潮暖,常年青翠,又有秀岭清流,风光上佳。萧平旌是京城子弟,当然对这周边更为熟悉,纪琛便请他在东谷选定了一块缓坡扎营,将囚车背靠崖壁而停,至此折弯的溪流刚好围绕两边,唯有面东的一条出入口,也排下重重精兵布防。
一切安排停当,已是日影西斜,光线暗沉,营地四周的篝火熊熊燃起。
趁着还剩最后一点天光,萧平旌来到囚车旁又看了看。张府尹依然靠着栅栏垂首而坐,面向崖壁,将身体蜷成一团。
纪琛巡视了营地一圈,也走到侧旁,冷冷道:“他这一路嘴倒是咬得够紧,也不知道这么护着幕后的人,究竟能得什么好处?”
萧平旌的眉尖轻轻跳动了一下,没有说话。元叔带了两名亲兵过来,用一块大大的毡布将整个囚车盖了起来,道:“我上了年纪觉少,上半夜我来守,请纪将军和二公子先休息吧。”
入京前只剩这一夜,当然是对手最后的机会。纪琛和萧平旌嘴上虽然没说,但心里都打定了主意要熬满一宿。东面走动警戒的岗哨后有一块巨石,纪琛将披风铺垫在上面,盘腿静坐。萧平旌则选了临水的一面草坡,抱剑和衣而卧。
萧元启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不想显得自己不耐劳苦,也离开睡卧的车厢坐到外面,裹紧披风,仰首看着头顶繁星点点。
当夜背崖无风,冬日又无草虫鸣叫,整个营地一片安寂,只有篝火爆裂与溪流轻潺的微响。
这位莱阳小侯爷熬到下半夜,眼皮渐渐沉重,不知不觉间便靠向了身后的车轮,歪头睡了过去。
将他突然从睡梦中惊醒的,是远处萧平旌的一声厉喝:“什么人?”
萧元启本能地翻身而起,只觉得眼皮酸涩,视线模糊,急忙伸手揉了两下,这才隐约看见囚车背后的崖壁上,有一道黑影飞速直落,准确地落足于囚车顶部。
守卫在旁的长林亲兵们反应快捷,齐齐跃身而起,但黑影早已抢到先机,一抬手洒出数枚利刺,呈分散状直射入囚车内,刹那间便将蒙在车体上的厚毡布打得如同筛子一般,接着腾身闪躲过第一轮攻上的长枪,在空中时又击出数枚利刺,从侧面再次穿透毡布击入囚车内,之后向东几个纵跃,一直前冲到篝火堆旁,方被一众精兵团团围住。
萧平旌先顾不得他,与纪琛同时直扑至囚车前,一齐看向毡布上密布的小洞。这样全角度的攻击,无论车内的人是何姿势,恐怕都难以幸免。
已经完全清醒的萧元启这时也冲了过来,失声道:“怎么会这样?就算他能攀崖而下,也不可能一下子就、就直接找到了囚车的位置啊?”
萧平旌面如寒霜,转过身,冷冷地看向已在重围中亮出面容的段桐舟。
对着四面林立指向自己的兵刃,这位琅琊高手虽然已是无路可逃,却并无惧色,反而在唇边挑出一抹笑意,露出得手后的愉悦,“我潜随多日,为的就是这一击。没想到运气居然这么好,二公子也很意外吧?”
萧平旌抿着唇角定定看了他许久,淡淡道:“说句实话,倒也没有你想的那么意外。”
话音未落,他手中宝剑斜挥,将囚车上的毡布一挑而开,只见车内落有数枚利刺,却并无一人。与此同时,张府尹由数名长林亲卫看押着,从林奚的马车旁被推出,仍是半垂着头,面色死灰。
这一结果不仅令段桐舟瞬间变了脸色,连萧元启和纪琛都有些瞠目结舌。
“我明明看见元叔……”萧元启神色茫然,努力回想着,“那之后也没人动过啊。”
纪琛似乎也心有余悸,强迫自己稳住情绪,随之追问道:“是啊二公子,你什么时候把人移开的?居然连我都不知道!”
“什么时候?”萧平旌扬起下巴想了想,手指抹过自己的剑锋,“大概就在我想通他为什么要先杀钱参领的时候吧。”
萧元启立时又吃了一惊,“你已经想通了?是为什么?”
萧平旌的眸色微微冷了下来,“能招认出京城里那个名字的,只有钱参领和张府尹两个人。云大娘告诉我,钱参领孤身一人在大同府,并无家眷。这样的人一旦发现自己反正要死,只怕没有什么办法能逼他护着幕后的人。”他紧紧盯住段桐舟的眼睛,语调十分肯定,“所以那唯一一次出手的机会,你选择了先杀钱参领,而把尚有妻儿弱点可以威胁的张府尹,留给了你的同伴来处理。”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挑起眉梢,将视线慢慢转向纪琛,“我猜得对吗,纪将军?”
纪琛漆黑的瞳孔猛地一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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