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寸相思一寸灰(2/2)
这句话一出口,便落实了晏子期先前猜测,他喝道:“雷霆怒剑燕九霄,果然是你!”
老者的眼睛依然暮气沉沉,并未因他提到这个曾经震动九天的名字而有所触动,只是又重复了一遍:“我儿燕狡,可是死在你手里?”
晏子期冷笑:“他一个戎族人,敢犯我边境,自是人人得而诛之。”
燕九霄浑浊的眼睛中似有雷霆一闪而过,道:“拔剑吧。”
七年前的燕九霄,极狂、极傲、豪意冲天,七年后的今天,他却变得如同深沉雪外无边无际的沼泽,沉而浊、暗而黑,似乎靠近他的一切事物,都会陷入到这一团死气当中,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晏子期遇到过无数高手,如小雷霆燕狡平素气势决不外泄,真正动手时却是不怒自威;易兰台外表清雅,骨子里仍有剑气凛然。然而无论是哪一个高手,均不似燕九霄这般,身上没有一分杀气与煞气,却已令晏子期感到,这实是他一生中遇到的最大敌人。
然而晏子期生性冷傲,对手愈强,他便愈勇。他缓缓拔出身后样式奇古的干戈剑,杏黄剑穗在风中飘舞不定,却见燕九霄身上并无兵器,心中不免奇怪,但仍是喝道:“好,这一次便由道爷把你赶出关去!”
一道青铜光芒在空中闪耀而过,轻捷凌厉,快似电光。干戈一剑在北疆沉寂了这些时日,终于再度散发出它独一无二的光芒。
深沉雪内,易赵二人已然打点完行李,这时赵清商笑道:“以前来北疆,听当地人说起,这里原是依照金朝时的一个旧城池修建而成?”
易兰台笑道:“正是,我探查过,深沉雪正门就是建在旧城墙上。”
赵清商兴趣盎然:“既如此,我们先去看看,再离开好不好?”
两人并无急事,易兰台自无不应之理,他带著赵清商沿著湖畔小路向前走去,走到尽头之时,果然见到前方是一堵青苔密布的古老城墙,旁边立著两座铁马雕像,上面不知涂了什么东西,虽然处于这等水汽蒸腾之地,不但未曾生锈,更有隐隐光泽。
易兰台走上前去,用力一扳马鞍,只听吱嘎声响不断,那城墙竟然缓缓移开一条缝隙,易兰台道:“这里的机关多以粗木大石构成,因此除非有人操纵,否则自己很难发动。这马鞍向后扳是开门,向前开则是关门。门外也有数匹铁马,操纵起来恰和这里相反,向前扳才是开门。只是有一点,这扇大门每开合一次,总要一个时辰后才能再度开启。”
赵清商笑道:“你知道的真多。”却又诧异,“这门怎么开得这慢?”
易兰台也觉奇怪,前几日他在深沉雪内探查时也用过这个机关,那时尚是十分顺畅,总没道理这几日内便出问题。
好在门开得虽慢,终究还是全部打开,天光耀眼,赵清商用手遮挡,片刻后才慢慢放下,这时她方看清那面大门,忍不住惊叫出声。
她并非大惊小怪之人,然而眼前这一幕实在是太过惊心:原来深沉雪的大门上竟然挂了一具尸体!一柄穿喉而过、样式奇古的青铜剑将他钉住,那人双眼未合,一身浅蓝道袍,上面满是血迹与烧灼的焦黑痕迹。
易兰台后退一步,身形猛地一颤。他缓缓抬眼向外看去,见门外沼泽边缘,伫立著一个暮色森森的老者,见他走出,开口道:“这个人剑法很好,但以他武功,还杀不了我儿,莫非动手的人是你?”
这个人单是站在那里,已足以使天光失色,万物沉沉。然而易兰台却并没有答话,他一跃而起,伸手去拔那柄青铜剑。然而他内力不够,干戈剑插得又深,这一跃虽然身法绝伦,却并不能放下晏子期的尸体。
面对那老者,赵清商自也十分紧张。然而看到易兰台动作,她却忘却了恐惧,和易兰台再次起身,二人合力,终于放下了晏子期的尸体。
那老者负手看著他们动作,并未再说什么,直等易兰台安置好晏子期尸体,方从腰间取下那个黑色革囊,掷过去道:“这里还有一个。”
革囊在地上骨碌碌滚了两圈,系绳散开,掉出一颗虬髯怒张的人头,正滚落到易兰台脚下。那人头轮廓虽已变形,面貌却仍看得清楚,正是与他们一同面对狼灾、生死与共的追风刃!
那老者也不看那人头,只喃喃道:“我要他去相助我儿,他做不到这一点小事,反害得我儿惨死,也是该死。”
他看著易兰台,又重复了一遍:“杀死我儿的人,是不是你?”
易兰台拾起那人头,恭敬放到一边,当他再度起身时,面上神色已然镇静:“雷霆怒剑,燕九霄。”燕九霄并不在意他点出自己名姓,只是自己又疑惑道:“你的内力太差,怎杀得了我儿……难道不是你?”
倘若换一个善于机变之人,此时便应即刻否认,然而易兰台声音镇定,却答道:“不错,正是我杀了燕狡。”
然而这一句话,燕九霄也似并没有听到耳里,只道:“不管是不是,都拿命来吧!”说罢手臂一扬,两人距离尚远,也不知他要做些什么。
易兰台也不明白,但他既为兵器谱上首名,自有一分旁人所不及的直觉。他虽看不透燕九霄招式,仍是下意识拔出摇空绿,虚虚一挡。
一声雷鸣,入耳惊魂。易兰台连退三步,手中的摇空绿一折两半,他又退了几步,终于按捺不住,一口血“哇”地吐了出来。
若是没有这把剑,只怕天子剑今日便要命丧当场。然而易兰台却不及查看伤势,他未曾转身,反手用力一推赵清商:“快走!”
赵清商踉跄一步,急道:“易兰台!”
然而此刻易兰台实在已无精力顾到她,他这才明白燕九霄为何身无兵器,也明白了晏子期的死因。
燕九霄实在已不需这世间任何一样兵器:被逐出关的七年间,他竟已练成了无形剑气。
这股剑气威势更胜从前,来无踪,去无影。易兰台只能根据他手势判断剑气来路,仗著一身卓绝轻功相避,时间未久,便已险情连连。
他一面闪避,一面心中苦笑,当日追风刃曾言或只有兵器谱上天子剑可与燕九霄一争高下,不错!若是武功全盛时的自己与七年前的雷霆怒剑,大概还有一争之力,然而今天,今天……
然而纵使在这种窘迫时分,易兰台躲避五招,尚有机会回击两剑,剑法之宁静写意,与他平日并无不同。
只是,他已坚持不了多久了。
易兰台心中有数,若以平素所用剑法,并无可能击败雷霆怒剑,恰在此时,燕九霄一道剑气击向他前胸,就在这旧招已尽,新招未发之时,他轻飘飘折至燕九霄身后,手中断剑无声无息忽地刺出,凌厉如电。
这一式正是当初刺死燕狡的天子无忧,角度之刁钻,出剑之狠准,皆与他先前剑法大为不同。燕九霄纵然武功盖世,此时仍是猝不及防,他退后一步,一掌拍出,半截摇空绿被击偏少许,刺入他左肩之中。
剑刃入体,燕九霄却似不觉痛楚,他不退反进,任由摇空绿留在他左肩之上,死灰一般的眼眸中闪现出一抹亮色,诧异道:“谢苏?”
随即他双眼中爆射光芒:“好剑法,正是这一剑,就是你!”
此刻两人距离已然极近,燕九霄接连三掌迅速击出,他内力雄浑之极,易兰台不能硬接,急忙后纵。燕九霄就势一展右臂,一道暴烈之极的剑气自他指间射出,这一击却与先前不同,雷鸣如鼓,声势浩浩。
这正是雷霆剑气的顶峰——雷动九天。方才的一式天子无忧已然耗尽易兰台所有内力,这一道剑气如何躲得?他整个人如同断落的纸鸢,被击得倒飞出去。
剑失、人伤、力已尽。易兰台苦笑一声,自知已然难逃这一场劫数,心中一片冰凉。眼见燕九霄手臂再抬,又一道剑气即将发出。他已无力躲避,便用尽全身力气转向赵清商方向,欲待看她最后一眼。
只是他尚未转过身体,一只冰凉的手便已抓住了他,赵清商的声音响起,如往日一般清越而带著笑意:“易兰台,你好好活著。”
她用力一拖一掷,危急关头,也不知她如何爆发出这般大的力气,竟硬生生把易兰台掷入了深沉雪内,随后用力一扳那铁马马鞍,晏子期尸身已除,那大门此次关得极快。
燕九霄怎容杀子仇人在眼前逃脱,纵身形正要追击,赵清商却忽地欺身上前,一道流水痕迹横越沼泽,于方寸中间不容息连发三剑。
寸灰剑法、流水剑,百年后终于再现江湖。
雷霆剑气虽然无坚不摧,但毕竟是长于远攻的剑法;寸灰剑法却恰恰相反,最是宜于贴身近战。纵然燕九霄一世豪杰,到底是被这三剑拦住,难以上前。再看深沉雪大门已然合上,严丝合缝,全无缝隙。
易兰台重伤下难以移动,直至最后,仍未曾看到赵清商最后一眼。
三招之后,赵清商后退一步,面上带笑,一缕鲜血却自她嘴角处缓缓流出。前些时日她与易兰台在深沉雪内疗伤,最终只是将她的内伤控制住,而未完全将寸灰之力驱除,本待回归无忧门后,再行请吴江慢慢医疗。不料就是靠著这几分寸灰内劲,今日里却救了易兰台一命。
赵清商心中暗道:“天意,天意!”随即笑道:“罢了,老爷子。这扇大门没有一个时辰是再打不开的,我看你就省省心吧。”
燕九霄目眦欲裂,忽地仰天长啸,声音极是悲愤,如同困兽,左肩上的摇空绿竟被这阵啸声一并震出体外。
似乎被他声音所召,起先一碧如洗的天空,忽然间慢慢阴了下来。
头上阴云密布,脚下沼泽翻滚,愈发映衬得中间的燕九霄宛如一身死气的凶神一般。说也奇怪,这一刻,赵清商反而没了惧怕感觉。
“自己已经赚了许多日子……易兰台可以从崖下的密道离开……沧浪水的剑谱放在他身上,他应会找个传人来继承我这一派……”
许多纷繁复杂的思绪在她脑中飘过,最终归为一片平静。
人生至此,已无遗憾。
她亦知已方所长在于贴身近攻,再度上前,招招抢先。一套寸灰剑法精巧连环,不离燕九霄周身大穴。燕九霄虽是看出她打算,但他一生豪气,对方又是一个年轻女子,不肯退后一步以便发出雷霆剑气,因了这个原因,竟也容得赵清商堪堪使完这一套寸灰剑法。
她愈使到最后,愈是得心应手。要知自她学剑以来,并未完整用过一次。有时遥想百年前殷浮白凭著一把流水剑横扫七大剑门,自也心向往之,不料今日,却也有这样一个超一流的对手,能令自己一展所长。
她心中畅快之极,鲜血不断从嘴角涌出,青衣前胸处已被染得一片鲜红,她却浑然不觉,只是一心一意施展著这一生中最后一次剑法。
阴霾更重,虽是密云不雨,却可见得沼泽边缘水光漫天,雷霆倏现,几令人疑惑这一场雨何时移到了人间?
水光愈盛,彷佛雾气弥漫,终于有一瞬间,水光盖住了雷霆,随即却闻轰隆隆一声响,原来天上的乌云终于承担不住负担,紫电怒闪,雷鸣不断,大雨倾盆。
赵清商退后一步,手拄流水剑勉强站立,大口鲜血不断自她口中涌出,瞬间便被雨水冲走,彷佛她与易兰台初识、内伤爆发的那夜。
她的前胸处也有数处为剑气所伤的灼烧伤口,然而这并非致命之处,真正致命的是她体内爆发的寸灰内伤。
燕九霄站在她对面,右肩上亦是留下了一道纵深伤口。他也不理,皱著眉正要上前,却听“砰”的一声,流水剑跌落尘埃。
那个年轻女子与她的剑一同摔落地面,嘴角眉梢,仍有笑意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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