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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语带滑稽吾是戏 弊清摘发尔如神(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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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小宝走出大门,见门外站着四名太监,却都不是熟人。为首的太监道:“桂公公,皇上半夜三更里都要传你去,啧啧啧,皇上待你,那真是没得说的。瑞副总管呢?皇上传他,跟桂公公同去见驾。”韦小宝心中一凛,说道:“瑞副总管回宫了吗?我可从来没见过。”那太监道:“是吗?咱们这就赶快先去罢。”说着转身过来,在前领路。

韦小宝暗暗纳罕:“他为什么问我瑞副总管?皇上怎知道瑞副总管跟我在一起?”又想:“我是副首领太监,职位比你高得多,你怎地走在我前面?你年纪不小了,难道还不懂宫里规矩。”问道:“公公贵姓?咱们往日倒少见面。”那太监道:“我们这些闲杂小监,桂公公自然不认得。”韦小宝道:“皇上派公公来传我,那也不是闲杂小监了。”说话之间,见他转而向西,皇帝的寝宫却是在东北面,韦小宝道:“你走错了罢?”那太监道:“没错,皇上在向太后请安,刚才闹刺客,怕惊了慈驾。咱们去慈宁宫。”

韦小宝一听到去见太后,吃了一惊,便停了脚步。

走在他后面的三名太监之中,有二人突然向旁一分,分站左右,四人将他挟在中间。

韦小宝一惊更甚,暗叫:“糟糕,糟糕!哪里是皇上来叫我去,分明是太后前来捉拿我的。”虽不知这四人是否会武,但以一敌四,总之打不赢,一闹将起来,众侍卫闻声赶至,哪里还逃得脱?他心中怦怦乱跳,笑嘻嘻的道:“是去慈宁宫吗?那倒好得很,太后每次见到我,不是金银,便是糖果糕饼,定有赏赐。皇太后待奴才们最好的了,她说我小孩子家贪嘴,总是赏不少吃的。”说着便走上了通向太后寝宫的回廊。

四名太监见他依言去慈宁宫,便回复了一前三后的位置。

韦小宝道:“上次见到太后,运气当真好极。太后说我拿了鳌拜,功劳不小,一赏就赏了我五千两金子,二万两银子。我力气太小,可哪里搬得动?太后说:‘搬不动,慢慢搬。小桂子啊,你这钱怎么个用法?’我说:‘回太后:奴才最喜欢结交朋友,身边有了金子银子,太监之中哪个跟奴才说得来的,奴才就送给他们些。有钱大家花啊!’”他信口胡扯,脑中念头急转,筹思脱身之计。

他身后那太监道:“哪有赏这么多的?”韦小宝道:“哈,不信吗?瞧我的。”从怀中摸出一大叠银票,有的是五百两一张,有的一千两,也有的二千两的。

灯笼的火光照映之下,看来依稀不假,四名太监只瞧得气也透不过来,都停住了脚步。

韦小宝抽了四张银票,笑道:“皇上和太后不断赏钱,我怎么花得光?这里四张银票,有的二千两,有的一千两,四位兄弟碰碰运气,每个人抽一张去。”

四名太监都是不信,世上哪有将几千两银子随手送人的?都不伸手去抽。

韦小宝道:“身边银子太多,没地方花用,有时也不大快活。眼下我去见太后和皇上,又不知要赏多少银子给我了。”说着将银票高高扬起,在风中抖动,斜眼察看周遭地形。

一名太监笑道:“桂公公,你真的将银票给我们,可不是开玩笑罢?”韦小宝道:“有甚么玩笑好开?我们尚膳监里的兄弟们,哪一个不得过我千儿八百的?来来来,碰碰手气,哪一位兄弟先来抽?”那太监笑嘻嘻的道:“我先来抽。”韦小宝道:“等一会儿,你们看清楚了。”将四张银票凑到灯笼火光之下。四名太监看得分明,果然都是一千两、二千两的银票,都不由得脸上变色。太监不能娶妻生子,又不能当兵做官,于金银财物比之常人便加倍的喜欢。这四人虽在宫中当差已久,但一千两、二千两银子的银票,却也从没见过。

韦小宝扬起手来,将银票在风中舞了几下,笑道:“好,这位大哥先来抽!”

那太监伸手去抽,手指还没碰到银票,韦小宝一松手,四张银票被风吹得飞了出去,飘飘荡荡,飞上花丛。韦小宝叫道:“啊哟,你怎么不抓牢?快抢,快抢,哪一个抢到,银票便是他的。”四名太监拔步便追。

韦小宝叫道:“快抓,别飞走了!”身子一矮,钻入了早就瞧准了的假山洞中。他知御花园这一带的假山极多,山洞连环曲折,钻了进去之后,一时可还真不容易找到。

四名太监赶着去抢银票,两个人各拾到一张,一人拾到了两张,却有一人落空,两人登时争执起来。一个说:“桂公公说的,谁拾到便是谁的,两张都是我的。”一个说:“说好一个人一张,快分一张来。我只要那张一千两的,也就是了。”那人道:“什么一千两的?说得好轻松自在,一两的也没有。”没拾到银票的一把抓住他胸脯,道:“你给不给?咱们请桂公公评评这个理。”一转身,韦小宝已然不知去向。四人大吃一惊,齐声大叫,四下找寻。没拾到银票的太监兀自不肯罢休,抓住了拾到两张之人的衣襟,定要他分一张过来。

韦小宝早已躲在十余丈外的山洞之中,听二人大声争吵,暗暗好笑,寻思:“我躲到天明,从侧门溜出宫去,那是再也不回来了。”只听一名太监道:“太后吩咐的,说什么也要将桂公公和瑞副总管立即传去。他……他……可躲到哪里去了?”另一名太监道:“他在宫里,也躲不到哪里去。只是他给银票的事,可不能说出来。郝兄弟,你两张银票,就分一张给小劳,否则他一定会抖出来,大家发不成财,还得糟糕。”

忽听得脚步声响,西首有几人走近,一人说道:“今晚宫中闹刺客,只怕大伙儿明儿都要受处分。”韦小宝一听,便知是宫中的侍卫。另一人道:“只盼桂公公在皇上面前多说几句好话。”又一人道:“桂公公年纪虽小,为人可真够交情,实在难得。”

韦小宝大喜,从山洞中钻了出来,低声道:“众位兄弟,快别作声。”当先两个侍卫提着灯笼,轻声叫道:“桂公公。”韦小宝见这群侍卫共有十五六人,正是刚才到自己窗口来过的那批人。他记得这些人的名字,说道:“张大哥,赵大哥,那边四名太监勾结刺客,大伙儿快去拿住了,功劳不小。”跟着又叫了几人名字,说道:“赫大哥,鄂大哥,先点了这四个人的哑穴,要不然便打落他们下巴,别让他们大声嚷嚷,惊动了皇上。”

众侍卫听说是四名太监,却也不放在心上,作个手势,吹熄了灯笼,伏低身子,慢慢掩将过去。那四名太监两个在山洞中找韦小宝,两个在争银票,都是全神贯注。众侍卫合围之势一成,一声低哨,四面八方涌将出来,三四人服侍一个,将四名太监掀翻在地。这些侍卫武功并不甚高,谁也不会点穴,或使擒拿手法,或以掌击,打落了四人下巴。

四名太监张大了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明所以,惊惶已极。

韦小宝指着旁边一间屋子,喝道:“拉进去拷问!”众侍卫将四名太监横拖倒曳,拉进厢厅,有人点起了灯笼,高高举起。韦小宝居中一坐,众侍卫拉四名太监跪下。

四人奉了太后之命来捉人,如何肯跪?众侍卫拳打足踢,强行按倒。

韦小宝道:“你们四人刚才鬼鬼祟祟的,在争什么东西?说什么一千两是你的,二千两是我的?又说什么外面来的朋友这趟运气不好,给狗侍卫们害死了不少。‘外面来的朋友’是什么朋友?为什么叫侍卫大人‘狗侍卫’?”

众侍卫大怒,一脚脚往四人背上踢去。四名太监肚中大叫“冤枉”,却哪里说得出口?

韦小宝又道:“我跟在你们背后,听到一个说:‘是我带路的,那两张银票,是他给我的,怎可分给你?’”说着向那抓到两张银票的太监一指,又指着那没抢到银票的太监道:“你说:‘大家一起干这件大事,杀头抄家,罪名都是一般,为什么不分给我?不行,一定要分。’”指着另一名太监道:“你说:‘郝兄弟,你两张银票,就分一张给小劳,否则他一定会抖出来,大家发不成财,还得杀头抄家。’这句话是你说的,是不是?你们一起干什么大事?为什么有杀头抄家的罪名?又分什么银票不银票的。”

众侍卫道:“他们给刺客带路,自然犯的是杀头抄家的大罪。分什么银票,搜搜他们身上就是了。”一搜之下,立时便搜了那四张银票出来,众侍卫见这四张银票数额如此巨大,都大声叫了起来。一名寻常太监的月份银子,不过四两、六两,忽然身上各怀巨款,哪里还有假的?

那姓赵的侍卫问那身上有两张银票的太监:“你姓郝?”那太监点了点头。那姓赵的侍卫又问身上没有银票的太监:“你姓劳?”那太监面无人色,也点了点头。一名侍卫道:“好啊,刺客给了你们这许多银子,你们就给刺客带路,叫他们‘外面的朋友’,叫我们‘狗侍卫’?你奶奶的!”一脚用力踢去,那姓郝的太监眼珠突出,口中荷荷连声。

那姓赵的侍卫道:“不可莽撞,得好好盘问。”俯身伸手,在那姓劳太监的下颚骨上一托,给他接上了下巴。韦小宝喝道:“你们干这件大事,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这等大胆,快快招来!”那太监道:“冤枉,冤枉!是太后吩咐我们……”

韦小宝一跃而前,左手按住他嘴巴,喝道:“胡说八道!这种话也说得的?你再多口,立时便杀了你。”右手拔出匕首,倒转剑柄,在他天灵盖上重击两下,将他击得晕了过去,转头向众侍卫道:“他说这是太后指使,这……这……这可是大祸临头了。”

众侍卫一齐脸上变色,说道:“太后吩咐他们将刺客引进宫来?”他们都知皇上并非太后的亲生儿子,太后向来精明果断,难道皇上得罪了太后,因而……因而……宫闱之中勾心斗角,什么可怕的事情都有,自己竟然牵涉于其中,委实性命交关。

韦小宝问另一名太监:“你们当真是太后派来办事的?这件事干系重大,可胡说不得。当真是太后差遣的?”那太监说不出话,只是连连点头。韦小宝道:“这几张银票,也是太后给的?”三名太监一齐摇头。韦小宝道:“好!你们是奉命办事,并不是自己的主意,是不是?”三名太监连连点头。韦小宝道:“你们要死还是要活?”这句话可不易用点头来表示,三名太监一人点头,一人摇头,另一人先点头后摇头,想想不对,又大点其头。韦小宝问道:“你们要死?”三人摇头。韦小宝问:“要活?”三人头点得快极。

韦小宝一拉两名为首的侍卫,三人走到屋外。韦小宝低声道:“张大哥、赵大哥,咱们的吃饭家伙,这一趟只怕要搬一搬家了。”那姓张的名叫张康年,姓赵的叫赵齐贤,都是汉军旗的,早已给吓得神魂不定,齐道:“那……那怎么办?”韦小宝道:“我是半点主意也没有,张大哥、赵大哥瞧着该怎么办?”张康年道:“倘若张扬出来,也不知会闹到什么地步,如果能够遮掩,那是最好不过。”赵齐贤道:“是啊,不如将这四名太监放了,大家装作没这回事就是。”张康年道:“就只怕人无害虎意,虎有伤人心。”韦小宝道:“放了他们,本来极好,不过要他们不可去禀明太后。否则的话,太后一怒之下,要杀人灭口,这四个太监固然活不成,咱们这里一十七个兄弟,多半要分成了三十四截。”

张赵二人同时打个寒战。张康年举起右掌,虚劈一掌。韦小宝向赵齐贤瞧去,赵齐贤点点头,问道:“他们身边那四张银票?”韦小宝道:“这六千两银子,众位大哥分了就是。我是吓得魂飞魄散,只求这件事不惹上身来,银子是不要的了。”

张赵二人听得有六千两银子好分,每人可分得三百多两,更无迟疑,转身入来,在四名亲信耳边说了几句话。

那四人点了点头,拉起四名太监,说道:“你们既是太后身边的人,这就回去罢!”

四名太监大喜,走出屋去,四名侍卫跟了出去。只听得外面“荷荷荷荷”几声惨叫,跟着外面一名侍卫叫道:“有刺客,有刺客!”另一人叫道:“啊哟,不好,刺客杀死了四个太监。”四名侍卫走进屋来,向韦小宝道:“桂公公,外边又有刺客,害死了四位公公。”

韦小宝长叹一声,道:“可惜,可惜!刺客逃走了,追不上了?”一名侍卫道:“就没见到刺客的影子。”韦小宝道:“嗯,那是谁也没法子了。四位公公给刺客刺杀之事,你们这就去禀明多总管罢!”众侍卫强忍笑容,齐声应道:“是!”韦小宝再也忍耐不住,哈哈大笑。众侍卫也都大笑不止。韦小宝笑道:“众位大哥,恭喜发财,明儿见。”

韦小宝兴匆匆回到住处,将到门口,忽听得花丛中有人冷冷的道:“小桂子,你好!”

韦小宝一听得是太后的声音,大吃一惊,转身便逃,奔出五六步,只觉一只手搭上了左肩肩头,全身酸麻,便如有几百斤大石压在身上,再也难以移步。他急忙弯腰,伸手去拔匕首,手指刚碰到剑柄,右手上臂已吃了一掌,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只听得太后沉声道:“小桂子,你年纪轻轻,真好本事啊。不动声色,杀了我四名太监,还会插赃嫁祸,连我都敢诬陷,哼,哼……”

韦小宝心中只连珠价叫苦,情急之下,料想太后对自己恨之入骨,什么哀求都是无用,只有豁出性命,狠狠吓她一吓,挨得过一时三刻,再想法子逃命,说道:“太后,你此刻杀我,已经迟了,可惜啊,可惜。”太后冷冷的道:“可惜什么?”韦小宝道:“你想杀我灭口,只可惜迟了一步。刚才那些侍卫们说些什么话,想来……想来你都听到了。”太后阴森森的道:“你说我派这四名没用的太监,勾引刺客入宫。哼,我又为的是什么?”

韦小宝道:“我怎知道你为的是什么,皇上就多半知道。”反正这条性命十成中已死了九成九,索性给她无赖到底。

太后怒极,冷笑道:“我掌力一吐,立即叫你毙命,那未免太便宜了你这小贼。”

韦小宝道:“是啊,你掌上使劲,就杀了小桂子,明日宫里人人都知道了。‘小桂子怎么死了?’‘自然是太后杀的。’‘太后干么杀他?’‘因为小桂子撞破了太后的秘密。’‘什么秘密啊?’‘这件事说来话长,来来来,你到我屋子里来,我仔仔细细的说给你听。你千万不能跟旁人说啊,这件事委实非同……非同小可。’”

太后气得搭在他肩上的手不住发抖,缓了一口气,才道:“大不了也只那十几名侍卫知道,我杀了你之后,立刻命瑞栋将这十几个家伙都抓了起来,立刻处死,还有什么后患?”

韦小宝哈哈大笑。太后道:“死到临头,还亏你笑得出。”韦小宝道:“太后,你说要瑞栋杀人?他……他……哈哈……”太后问道:“他怎么样?”韦小宝道:“他早已给我……”本想说“他早已给我一刀毙了”,突然间灵机一动,又“哈哈”了几声。太后又问:“早已给你怎么样?”韦小宝道:“他早已给我收得帖帖服服,再也不听你的话啦。”

太后冷笑一声,道:“凭你这小鬼能有多大本事,能叫瑞副总管不听我的话。”

韦小宝道:“我是个小太监,他自然不怕。瑞副总管怕的却是另一位。”太后颤声道:“他……他怕的是皇上?”韦小宝道:“我们做奴才的,自然怕皇上,那也怪他不得啊,是不是?”太后道:“你跟瑞栋说了些什么?”韦小宝道:“什么都说了。”

太后喃喃的道:“什么都说了。”沉默半晌,道:“他……他人呢?”

韦小宝道:“他去得远了,很远很远,再也不回来了。太后,你要见他,当然挺好,大大的好,就只怕不怎么容易。”太后惊问:“他出宫去了?”韦小宝顺水推舟,说道:“不错。他说他既怕皇上,又怕了你,夹在中间难做人,只怕有什么性命的忧愁,又有什么杀身的大祸,不如高走远飞。”太后道:“高飞远走。”韦小宝道:“对,对!太后,你怎么知道?你听到他说这句话么?他是高飞远走了!”

太后哼了一声,说道:“他连官也不要做了?逃到哪里去啦?”韦小宝道:“他……他是到……”心念一动,道:“他说到什么台山,什么六台、七台、八台山去啦。”太后道:“五台山!”韦小宝道:“对,对!是五台山。太后,你什么都知道。”

太后问道:“他还说什么?”韦小宝道:“也没说什么。只不过……只不过说,我托他的事,他无论如何会办到的。他赌了咒,立下了重誓,什么千刀万剐、绝子绝孙的。”太后道:“你托他办什么事?”韦小宝道:“也没什么。瑞副总管本来说,他不做官也不打紧,就是出门没盘缠,那又不是一年半载的事。我就送了他二万两银子的银票。”太后道:“你倒发财得紧哪,哪里来的这许多银子?”韦小宝道:“那也是旁人送的,康亲王送些,索额图大人送些,吴三桂的儿子也送了些。”太后道:“你出手这样豪爽,瑞栋自然要感恩图报了,你到底要他办什么事?”韦小宝道:“奴才不敢说。”太后厉声道:“你说不说?”搭在他肩头的手掌用力压落。韦小宝“哎唷”一声。太后放松掌力,喝道:“快说!”

韦小宝叹了口气,说道:“瑞副总管答应我,奴才在宫里倘若给人害死,他就将这中间的原因,详详细细禀明皇上。他说他要去写一个奏折,放在身边。他跟奴才约定,每隔两个月,奴才……奴才就……”太后声音发颤,问道:“怎么样?”韦小宝道:“每隔两个月,奴才到天桥去找一个卖……卖冰糖葫芦的汉子,问他:‘有翡翠玛瑙的冰糖葫芦没有?’他就说:‘有啊,一百两银子一串。’我说:‘这样贵啊?二百两银子卖不卖?’他说:‘不卖不卖。你还没归天吗?’我说:‘你去跟老头子说罢!’他就去通知瑞副总管了。”危急之际,编不出什么新鲜故事,只好将陈近南要他和徐天川联络的对答稍加变化。

太后哼的一声,说道:“这等江湖上武人联络的法门,料你这小贼也想不出来,是瑞栋这胆小家伙教你的,是不是?”韦小宝假作惊奇,说道:“咦!你怎么知道是瑞副总管教我的?是了,他跟我说的时候,你都听到了。”只觉太后按在自己肩头的手不住颤动,过了好一会,听得她问:“你到时候如不去找那卖冰糖葫芦的,那怎么样?”

韦小宝道:“瑞副总管说,他会再等十天,我如仍然不去,那自然是奴才的小命不保,他……他就想法子来禀明皇上。那时候奴才死都死了,本来也没什么好处,不过奴才对皇上一片忠心,要请皇上千万小心,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别要受人暗算。那也是奴才和瑞副总管忠心为主罢啦。”

太后喃喃的道:“有怨报怨,有仇报仇,那好得很哪。”韦小宝道:“这些日子来,奴才天天服侍皇上,可半点口风也没露。只要奴才好好活着,在皇上身边侍候,这种事情就永远别让皇上知道的好,又何必让皇上操心呢?”太后吁了口气,说道:“你倒是个大大的好人哪。”韦小宝道:“皇上待奴才很好,太后待奴才可也不坏啊。奴才对太后忠心,说不定太后心中一喜欢,又赏赐些什么,那不是大家都挺美么?”

太后嘿嘿嘿的冷笑几声,说道:“你还盼我赏赐你什么,脸皮当真厚得可以。”冷笑声中竟有了几分欢愉之意,语气也已大为宽慰。

韦小宝听得她语气已变,情势大为缓和,忙道:“奴才有什么贪图?只要太后和皇上平平安安的,大家和和气气的过日子,咱们做奴才的就是天大的福气了。太后你老人家万福金安,奴才明儿这就到天桥去,找到那个汉子,叫他尽快去通知瑞副总管,要他守口如瓶。奴才……再要他带三千两银子去,说是太后赏他的。”太后哼了一声,说道:“这种人办事不力,弃职潜逃,我不砍他脑袋是他运气,还赏他银子?”韦小宝道:“是,是!这三千两银子,自然是奴才出的。太后怎能再赏他银子?”

太后慢慢松开了搭在他肩头的手,缓缓的道:“小桂子,你当真对我忠心么?”

韦小宝跪下地来,连连磕头,说道:“奴才对太后忠心,有千万般好处,若不忠心,脑袋瓜子搬家。小桂子虽然胡涂,这颗脑袋,倒也看得挺要紧的。”

太后点点头,说道:“很好,很好,很好!”说一声“很好”,在他背上拍一掌,连说三声,连拍三掌。韦小宝登时头晕目眩,立时便欲呕吐,喉间“呃呃呃”的不住作声。

太后道:“小桂子,那天晚上,海大富那老贼说道,世间有一门叫做什么‘化骨绵掌’的功夫,倘若练得精了,打在身上,可以叫人全身骨骼俱断。这门功夫是很难练的。我自然也不会,不过觉得你这小孩儿很乖,很伶俐,在你背上打三掌试试,也挺有趣的。”

韦小宝胸腹间气血翻涌,再也忍耐不住,“哇”的一声,又是鲜血,又是清水,大口吐了出来,心道:“老婊子不信我的话,还是下了毒手。”

太后道:“你不用害怕,我不会打死你的,你如死了,谁去天桥找那卖冰糖葫芦的呢?只不过让你带点儿伤,干起事来就不怎么伶俐了。”韦小宝道:“多谢太后恩典。”慢慢站起,身子一晃坐倒,又呕了几口血水。太后哈哈一笑,转身没入了花丛。

韦小宝挣扎着站起,慢慢绕到屋后窗边,伏在窗槛上喘了一会子气,这才爬进窗去。

小郡主沐剑屏低声问道:“桂大哥,是你吗?”韦小宝正没好气,骂道:“去你妈的,不是我。”方怡接口道:“小郡主好好问你,你为什么骂人?”韦小宝刚爬到窗口,说道:“我……”一口气接不上来,砰的一声,摔进窗来,躺在地下,再也站不起身。

方怡与沐剑屏齐声“哎哟”,惊问:“怎……怎么啦?你受了伤?”

韦小宝这一交摔得着实不轻,但听得两女的语气中大有关切之意,心情登时大好,哈哈一笑,喘了几口气,又想:“老婊子这几掌,也不知是不是‘化骨绵掌’,说不定她练得不到家,老子穿着宝贝背心,骨头又硬,她化来化去,化老子不掉……”说道:“好妹子和好老婆都受了伤,我如不也伤上一些,那叫什么有福共亨,有难同当呢?”

沐剑屏道:“桂大哥,你伤在哪里?痛不痛?”韦小宝道:“好妹子有良心,问我痛不痛。痛本来是很痛的,可是给你问了一声,忽然就不痛了。你说奇不奇怪?”沐剑屏笑道:“你又来骗人了。”

韦小宝手扶桌子,气喘吁吁的站起,心想:“我这条老命现下还在,全靠瑞副总管够交情,肯撑腰,只要老婊子一知瑞副总管已死,韦小宝的老命再也挨不过半个时辰。”从药箱里拿出那只三角形青底白点的药瓶。海老公药箱中药粉、药丸甚多,他却只认得这一瓶“化尸粉”。将瑞栋的尸体从床底下拉出来,取回塞在他怀中的金票和珍玩。

沐剑屏道:“你一直没回来,这死人躺在我们床底下,可把我们两个吓死了。”韦小宝道:“把你们两个都吓死了,这死人岂不是多了两个羞花闭月的女伴?”方怡道:“呸,小郡主,别跟他多说。”

韦小宝道:“我变个戏法,你们要不要看?”方怡道:“不看。”韦小宝道:“不看的就闭上了眼睛。”方怡当即闭上眼睛。沐剑屏跟着也闭上了眼,但随即又睁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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