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有子万事足(1/2)
穿着新衣的孩子在雪地上奔跑跳跃。满耳都是“恭喜发财”声。卖玩具爆竹的小贩,已经摆起摊子,准备赚外婆给孩子的压岁钱了。
这一年的初一是个大晴天。
这时小方已经在路上逛了很久,眼中的红丝已消退,昨夜的醉意已渐渐清醒。
这里没有杨柳岸,也没有晓风残月。
他清醒时,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卖玩偶的摊子前面,看着一个矮矮瘦瘦的爸爸,带着三个矮矮胖胖的小孩子在买泥娃娃。
看见孩子们脸上的欢笑,终年省吃俭用的父亲也变得大方起来,缺乏营养的瘦脸上也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有子万事足”,这是中国人的天性,就因为这缘故,中国人才能永远存在。
小方忽然觉得眼睛有点湿湿的。
——他也有了孩子,他也像别的人一样快做爸爸了。
刚听到这消息时的震惊已过去,现在他已能渐渐感觉到这是件多么奇妙的事——
他感觉到这一点,别的事就变得完全不重要。
他也买了个泥娃娃,笑得像弥勒佛一样的泥娃娃。
等想到孩子还没有出生,还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玩这泥娃娃,他自己也笑了。
他决定回去告诉苏苏,不管怎么样,他都会好好照顾她和他们的孩子。
——孩子一定要生下来,生命必须延续,人类必能永存。
走在回去的路上,手里捧着新买来的泥娃娃,小方只觉得自己的心情从未如此开朗过,但是等他回到那客栈的小屋时,苏苏已经不在了。
屋里一片凌乱,酒壶菜碗都已被摔得破碎。碎片和剩菜四下飞溅,红烧肉的肉汁溅在粉墙上,就像是刚干透的鲜血。
小方的心里也在滴血。
他手里还紧紧捧着那个泥娃娃,就像是一个母亲在抱着自己的初生婴儿。
“卜”的一声响,他手里的泥娃娃也碎了。
希望、理想、意志,所有的一切,也都像这泥娃娃一样碎了。
现在小方应该怎么办?
去找吕三?到哪里去找?
他的母亲、他的朋友、他的情人、他的孩子,现在都已落入吕三的手里。
他就算找到吕三又能怎样?
小方慢慢地、慢慢地坐了下去,就坐在他本来站着的那块地上,就坐在那碗肉的残汁和破碗的碎片上。
刀锋般的碎片刺入了他的肉。
他完全没有感觉。
他只觉得两条腿忽然变得很软很软,腿里的血肉精气力量都好像一下子就被抽空了,好像永远再也没法子站起来。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那好心的店东在窗外向他拜年,祝他:“年年平安,事事如意。”
小方笑了,就像一个白痴一样笑了起来。店东却已笑不出。看见了屋里的情况,看见了他的这副样子,还有谁能笑得出?他好像还对小方说了些安慰劝解的话,可是小方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见。
小方正在对自己说,一直不停地告诉自己:
——一定要保持清醒,一定要忍耐。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忽然发觉自己已经在喝酒,一直不停地喝。
只有一个已经完全被摧毁了的人,才知道“清醒”是种多么可怕的痛苦。
他知道喝酒绝对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也不能解除他的痛苦。
可是他清醒时更是痛苦,痛苦得随时都会发疯。
他一向不愿逃避,无论遭遇到多大的打击,都不愿逃避。可是现在他已无路可走。
——醉乡路隐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自此醉了又醉,醉了又醉,直到他喝得烂醉如泥,无钱付账,被一家小酒店的粗暴主人打断了两根肋骨,踢进一条阴沟。
可是他醒来时并不在阴沟里。
小方醒来时已经躺在床上。
宽大柔软舒服的床,崭新干净的被单,光滑如少女皮肤般的丝被。
一个皮肤光滑如丝缎的少女,正躺在他的身旁,用一个女人能够挑逗男人的所有方法挑逗他。
宿酒将醒未醒,正是情欲最亢奋的时候,什么人能忍受这种挑逗?
小方是人,小方也不能忍受。
他终于做出连自己都不能原谅的事,他甚至连那女人是谁都不知道。
可是他刚开始做了没多久,就已经开始呕吐了。
等他吐完了,他才想到应该问她:“你是谁?怎么会睡在我旁边?”
“我叫文雀。”
这个女人并不在乎他呕吐,态度仍然同样缠绵温柔:“是你的朋友要我来陪你的。”
——他的朋友?
——现在他还有朋友?
“我那朋友是谁?”
“是吕三爷。”
小方几乎又忍不住要开始呕吐。
他没有吐,因为他已经没有东西可吐。
文雀又开始她的动作,只有一个老练的妓女才能做得出的动作。
“这里是我的地方。”
她说:“随便你高兴在这里住多久都行,你的朋友已经替你把所有的账都付过了。”
她的手一直不停。
“这里还有酒。”
文雀说:“花雕、茅台、大曲、竹叶青,随便你要喝什么,这里都有,所以你绝不能走。”
这里是温柔乡。
这里有最好的酒、最好的女人,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现在最需要的。
这里所有的一切,也都是他一走出这地方就没法子再得到的。
小方的伤还在疼,一动就疼。
他躺在那里没有动。
文雀笑了。
“我知道你绝不会走的。”
她笑得那么甜:“吕三爷也知道你绝不会走的,他……”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
因为小方已经跳起来冲了出去。他已被摧毁,已沉沦,可是他还有一口气。
烈日。
烈日如烘炉中的火焰,小方正在烘炉里。
嘴唇干裂,囊空如洗,头疼如被针刺,胃里就像是有无数只手在绞拧,身上带着种死鱼般的臭气。
这么样一个人走到哪里才会受欢迎呢?
小方自己也不知道应该走到哪里去,只不过一直在走。因为他不能躺下去,不能像野狗般躺下去,不能躺在一个连他死了都没人问的地方。
他想去买杯酒喝。可是他刚走进一个有酒喝的地方,就被人像野狗般轰了出来。
他对自己说:“姓方的,你已经完了,不如死了算了。”
可是他又不甘心。
就在这时候,忽然有只手从后面拉住了他,一只强而有力的手。
他回过头,就忍不住叫了起来:“赵群!”
从后面拉住他的人,赫然竟是赵群,一去无消息的赵群。
——苏苏是赵群的女人,苏苏已有了孩子,苏苏的孩子是他的。
小方几乎忍不住想逃走。
可是赵群已经拉住了他,绝对不会再让他走了。
“你还没有死?”
赵群又惊又喜,“想不到我们居然都没有死。”
他的声音已因惊喜激动而嘶哑:“那天我挨了他们一刀,本来以为已经死定了,想不到那一刀没有砍在我的要害上。可是等到我回去找你们时,你们已经不在了。”
然后他才问出小方最怕他问的那一件事:“苏苏呢?”
他问小方:“苏苏为什么没有跟你在一起?”
小方不能回答这问题,又不能不回答他。他一直想去找赵群,可是现在却只希望永远没有见过这个人。
赵群用一种同情的眼光看着他。
“你瘦了,而且好像病了。”
他说:“这些日子来,你一定遭遇到很多很可怕的事。”
小方不能否认。
“不管怎么样,那些事现在都已经过去了。”
赵群道:“今天我刚巧约了很多朋友,那些朋友一定也会认得你。”
他又说:“我的朋友,就是你的朋友,你一定要去。”
这里是边陲小城,赵群是个亡命的人,想不到他在这里居然还有朋友。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他的朋友居然都是些在江湖中很有名声,交游很广阔的人。其中有几位威震一方的武林大豪,本来绝不可能到这种边陲小城来的,现在居然都来了。
——他们是不是要在这里商议什么大事?
小方没有问,赵群已经为他引见。
“各位一定听说过,江湖中有个要命的小方。”
赵群显然以他的朋友为荣:“我这朋友就是要命的小方。”
他用力拍小方的肩:“我可以向各位保证,他绝对是个好朋友。”
群豪的反应很热烈,大家都来敬小方的酒。小方不能拒绝,也不想拒绝。
他喝了很多,比平时还多些,但是却没有醉。他忽然听见赵群在说:“现在我不妨让各位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好朋友。”
小方的心开始往下沉,因为他已经知道赵群要说什么了。
赵群说的是苏苏和阳光。
“卜鹰是他的好朋友,我也是,我们都曾经救过他。”
赵群道:“我们都信任他,甚至将自己未来的妻子都交托给他。”
他的声音里充满愤怒悲伤:“可是现在我的妻子已经有了他的孩子。”
小方听着他说,一点反应都没有,就好像在听一件和他完全没有关系的事。
他又喝了很多酒,整个人都已喝得完全麻木。
赵群问他:“我说的是不是真话?”
“是。”
“你承认?”
“我承认。”
小方还在不停地喝,一杯又一杯:“我承认,我承认……”
好像有人把酒泼在他身上、脸上,但是他已经完全没有感觉了。
他们喝酒的地方,是在一家很不错的酒楼上。酒不错,菜不错,设备不错,伙计侍候得也很不错。
在这种边陲小城,能够找到这么一家酒楼,实在是件很不容易的事。
小方就醉在这酒楼内,醉在赵群面前。
他醒来的时候,还在这家酒楼上。赵群还是在他面前,冷冷地看着他。
群豪已散了,烛泪已干了,赵群的脸色,就好像窗外灰暗的苍穹,仿佛很近,又仿佛很远很远。小方在揉眼睛,仿佛很想看清楚这个人,却又偏偏看不清。
——这个人为什么还没有走?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如果他要报复,为什么不把小方一刀杀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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