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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今夕何夕(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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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暖花开的时候,霍展白带领鼎剑阁七剑从昆仑千里返回。

虽然经过惨烈的搏杀,七剑中多人负伤,折损大半,但终归也带回了魔教教王伏诛、五明子全灭的消息。一时间,整个中原武林都为之震动,各大门派纷纷奔走相告,弹冠相庆。

受伤的五名剑客被送往药师谷,而卫风行未曾受重伤,便急不可待地奔回了扬州老家。

霍展白作为这一次行动的首领,却不能如此轻易脱身——两个月来,他陪着鼎剑阁的南宫老阁主频繁地奔走于各门各派之间,在江湖格局再度变动之时,试图重新协调各门各派之间的微妙关系,达成新的平衡。

而天山派首徒霍七公子的声望,在江湖中也同时达到了顶峰。

三个月后,当诸般杂事都交割得差不多后,他终于回到了临安九曜山庄,将秋水音从夏府里接了回来,尽心为她调理身体。

然而,让他惊讶的是南宫老阁主竟然很快就随之而来,屈尊拜访。更令他惊讶的是,这位老人居然再一次开口,恳请他出任下一任的鼎剑阁阁主——

那,也是他八年来第三次提出类似的提议。

而不同的是,这一次,已然是接近于恳求。

“小霍,接了这个担子吧——”南宫老阁主对着那个年轻人叹息,“我得赶紧去治我的心疾了,不然恐怕活不过下一个冬天啊。”

一直推托着的他大吃一惊:“什么?”

南宫老阁主叱咤江湖几十年,内外修为都臻于化境,五十许的人看上去依然精神矍铄如壮年,不见丝毫老态——却不料,居然已经被恶疾暗中缠身了多年。

“年轻时拼得太狠,老来就有苦头吃了……没办法啊。”南宫老阁主摇头叹息,“如今魔宫气焰暂熄,拜月教也不再挑衅,我也算是挑了个好时候退出……可这鼎剑阁一日无主,我一日死了都不能安息啊。”

霍展白垂头沉默。

南宫老阁主是他的恩人,多年来一直照顾提携有加,作为一个具有相应能力的后辈,他实在是不应该也不忍心拒绝一个老人这样的请求。然而……

他下意识地,侧头望了望里面。

屏风后,秋水音刚吃了药,还在沉沉睡眠——廖谷主的方子很是有效,如今她的病已然减轻很多,虽然神智还是不清楚,有些痴痴呆呆,但已然不再象刚开始那样大哭大闹,把每一个接近的人都当作害死自己儿子的凶手。

“我知道你的心事,你是怕当了阁主后再照顾秋夫人,会被江湖议论吧?”似乎明白他的顾虑,南宫老阁主开口,“其实你们的事我早已知道,但当年的情况……唉。如今徐重华也算是伏诛了,不如我来做个大媒,把这段多年情债了结吧!”

“不!”霍展白一惊,下意识地脱口。

“不用顾虑,”南宫老阁主还以为他有意推脱,板起了脸,“有我出面,谁还敢说闲话?”

“不。不用了。”他依然只是摇头,然而语气却渐渐松了下去,只透出一种疲惫。

世人都道他痴狂成性,十几年来对秋水音一往情深,虽伊人别嫁却始终无怨无悔。然而,有谁知道他半途里却早已疲惫,暗自转移了心思。时光水一样的褪去了少年时的痴狂,他依然尽心尽力照料着昔年的恋人,却已不再怀有昔时的狂热爱恋。

“你为此枉担了多少年虚名,难道不盼早日修成正果?平日那般洒脱,怎么今日事到临头却扭捏起来?”旁边南宫老阁主不知底细,还在自以为好心的絮絮劝说。有些诧异对方的冷淡,表情霍然转为严厉:“莫非……你是嫌弃她了?你觉得她嫁过人生过孩子,现在又得了这种病,配不上你这个中原武林盟主了?”

“当然不是!唉……”霍展白白口莫辨,只好苦笑摆手,“继任之事我答应就是——但是,做媒一事,还是先不要提了。等秋水病好了再说吧。”

南宫老阁主松了一口气,拿起茶盏:“如此,我也可以早点去药师谷看病了。”

提到药师谷,霍展白一震,眼里就忍不住的有了笑意:“是,薛谷主医术绝顶,定能手到病除。”

——只不过,那个女人可野蛮的很,不知道老阁主会不会吃得消?

谷中白梅快凋谢了吧?只希望秋水的病早日好起来,他也可以脱身去药师谷赴约。

没有看到他迅速温暖起来的表情,南宫老阁主只是低头开阖茶盏,啜了一口,道:“听人说薛谷主近日去世了,如今当家的又是前任的廖谷主了——也不知道那么些年她都在哪里藏着,徒儿一死,忽然间又回来了,据说还带回一个新收的徒……”

他一边说一边抬头,忽然吃了一惊:“小霍!你怎么了?”

霍展白仿佛中了邪,脸色转瞬苍白到可怕,直直的看着他,眼睛里的神色却亮得如同妖鬼:“你……你刚才说什么?你说什么?!薛谷主她……她怎么了?!”

最后的一句话已然是嘶喊,他面色苍白的冲过来,仿佛想一把扼住老人的咽喉。南宫老阁主一惊,闪电般点足后掠,同时将茶盏往前一掷,划出一道曲线,正正撞到了对方的曲池穴。

那样的刺痛,终于让势如疯狂的人略略清醒了一下。

“她……她……”霍展白僵在那里,喃喃开口,却没有勇气问出那句话。

“是的,薛谷主在一个月前去世。”看到这种情状,南宫老阁主多少心里明白了一些,发出一声叹息,“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竟敢去孤身行刺教王!——小霍,你不知道么?大约就在你们赶到昆仑前一两天,她动手刺杀了教王。”

“了不起啊。拼上了一条命,居然真的让她成功了。”

“这可是多年来我们倾尽全武林的力量、也未曾做到的事!”

“……”霍展白踉跄倒退,颓然坐倒,全身冰冷。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难怪他们杀上大光明宫时没有看到教王——他还以为是瞳的叛乱让教王重伤不能出战的原故,原来,却是她刺杀了教王!就在他赶到昆仑山的前一天,她抢先动了手?

她为什么不等他?……为什么不多等一天呢?

他一直知道她是强悍而决断的,但却还不曾想过、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女子竟然就这样孤身一人、以命换命地去挑战那个天地间最强的魔头!

那是整个中原武林,都不曾有人敢去做的事情啊……

他无力的低下了头,用冰冷的手支撑着火热的额头,感觉到胸口几乎窒息的痛楚。

那么,在刺杀之后,她又去了哪里?第二日他们没在大光明宫里看到她的踪迹,她又是怎样离开大光明宫的?

忽然间,霍展白记起了那一日在乌里雅苏台雪原上和妙风的狭路相逢,想起了妙风怀里抱着的那个人——那个看不到脸的人,将一只苍白的手探出了狐裘,仿佛想在空气中努力地抓住什么。

他的脸色忽然苍白——

原来……那就是她?那就是她么?!

他们当时只隔一线,却就这样咫尺天涯地擦身而过,永不相逢。

永不相逢!

那一瞬间,排山倒海而来的苦痛和悲哀将他彻底湮没。霍展白将头埋在双手里,双肩激烈地发抖,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却终于忍不住爆发出了低低的痛哭。

南宫老阁主站在一旁,惊愕地看着。

这,还是他十几年来第一次看到这个年轻人如此失态地痛哭。

“咦……”屏风后的病人被惊醒了,懵懂地出来,看着那个埋首痛哭的男子,眼里充满了惊奇。她屏声静气地看了他片刻,仿佛看着一个哭泣的孩子,忽然间温柔地笑了起来,一反平时的暴躁,走上去伸出手,将那个哭泣的人揽入了怀里。

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喃喃:“乖啦……沫儿不哭,沫儿不哭。娘在这里,谁都不敢欺负你……不要哭了……”

她拿着手绢,轻柔地去擦拭他眼角滑落的泪痕,就像一个母亲溺爱自己的孩子。

那种悲恸只爆发了一瞬,便已然成为永久的沉默。霍展白怔怔地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多年来第一次对自己如此亲近的女子,眼里露出了一种苦涩的笑意。

“秋水。”他喃喃叹息,伸出手触及她的面颊。

她温柔的对着他笑。

——原来,真的是命中注定?他和她,谁都不能放过谁。

就这样生生纠缠一世。

―――――――――――――

三个月后,鼎剑阁正式派出六剑做为使者,前来迎接霍展白前往秣陵鼎剑阁。

在六剑于山庄门口齐齐翻身下马时,长久紧闭的门忽然打开,所有下人都惊讶地看到霍公子地站在门后——他穿着一件如雪的白衣,那种白色仿佛漫无边际的雪原。他紧握着手里纯黑色的墨魂剑,脸上尚有连日纵酒后的疲惫,但眼神却已然恢复了平日的清醒冷锐。

“走吧。”没有半句客套,他淡然转身,仿佛已知道这是自己无法逃避的责任。

“沫儿!沫儿!”前堂的秋夫人听到了这边的动静,飞奔了过来,“你要去哪里?”

她的眼神惊惶如小鹿,紧紧拉住了他的手:“别出去!那些人要害你,你出去了就回不来了!”

卫风行和夏浅羽对视了一眼,略略尴尬。

霍展白的眼里却满含着悲伤的温柔,低下头去轻轻拍着她:“别怕,不会有事。”然后,他温和却坚决地拉开了她的手,抬起眼示意,旋即便有两位一直照顾秋水音的老嬷嬷上前来,将她扶开。

他在六剑的簇拥下疾步走出山庄,翻身上马,直奔秣陵鼎剑阁而去。

“展白!”在一行人策马离去时,隐隐听到了门内传来一声尖利的呼喊。秋水音推开了两位老嬷嬷踉跄地冲到了门口,对着他离去的背影,清晰地叫出了他的名字,“展白,别走!”

霍展白握着缰绳的手微微一颤,却终究没有回头。

“青染对我说,她的癫狂症只是一时受刺激,如今应该早已痊愈。”卫风行显然已经对一切了然,和他并肩急驰,低声,“她一直装作痴呆,大约只是想留住你——你不要怪她。”

“我知道。”他只是点头,“我没有怪她。”

卫风行顿了顿,问:“你会娶她吧?”

霍展白沉默,许久许久,终于开口:“我会一辈子照顾她。”

卫风行眼神一动,心知这个坚决的承诺同时也表示了坚决的拒绝,不由长长叹了口气。

两人又是默然并骑良久,卫风行低眉:“七弟,你要振作。”

“是。”霍展白忽然笑了起来,点头,“我会当一个好阁主,你就放心的去当你的好好先生吧!”

在远征昆仑回来后的第四个月上,霍展白和六剑陪伴下来到秣陵,在天下武林面前、从老阁主南宫言其手里接过了象征着中原武林盟主的黄金九鼎,携着墨魂剑坐上了阁中的宝座。

全场欢声雷动——然而,那个新任的武林盟主却只是淡淡的笑,殊无半分喜悦。

——卫五,是的,我答应过要当好这个阁主。

虽然,我更想做一个你那样、伴着娇妻幼子终老的普通人。

南宫老阁主前去药师谷就医的时候,新任盟主尽管事务繁忙,到底还是陪了去。

白石阵依然还在风雪里缓缓变幻,然而来谷口迎接他们的人里,却不见了那一袭紫衣。在廖青染带着侍女们打开白石阵的时候,看到她们鬓边佩戴的白花,霍展白只觉得心里一阵刺痛,几乎要当场落下泪来。

廖青染看着他,眼里满含着叹息,却终于无言,只是引着南宫老阁主往夏之馆去了。

“霍公子,请去冬之园安歇。”耳边忽然听到了熟悉的语声,侧过头看,却是霜红。

不过几个月不见,那个伶俐大方的丫头忽然间就沉默了许多,眼睛一直是微微红肿着的,仿佛这些天来哭了太多场。

他咬紧牙点了点头,也不等她领路,就径自走了开去。

那一条路,他八年来曾经走过无数遍。

而这样的一条路,于今重走一遍,每一步都是万箭穿心。

到了庭前阶下,他的勇气终于消耗殆尽,就这样怔怔凝望着那棵已然凋零的白梅,再也无法往前走一步——那只雪白的鸟儿正停在树上,静静的凝视着他,眼里充满了悲伤。

“等回来再一起喝酒!”当初离开时,他对她挥手,大笑,“一定赢你!”

然而,如今却已然是参商永隔。

“霍公子……”霜红忽地递过来一物,却是一方手巾,“你的东西。”

霍展白低眼,瞥见了手巾上的斑斑墨痕,忽然间心底便被狠狠扎了一下——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那是他在扬州托雪鹞传给她的书信,然而,她却是永远无法来赶赴这个约会了。

霜红低了头,轻轻开口:“谷主离开药师谷的时候,特意和我说:如果有一日霍公子真的回来了,要我告诉你,酒已替你埋在梅树下了。”

“梅树下?”他有些茫然地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忽然想起来了——

那个寂静的夜晚,他和那个紫衣女子猜拳赌酒后在梅树下酣睡。雪花飘落的时候,在夜空下醒来的瞬间,他忽然感到了生命里真正的宁静和充盈——就在那个瞬间,他陡然有了和昔年种种往事告别的勇气,因为自己的生命已然注入了新的活力。

那一夜雪中的明月,落下的梅花,怀里沉睡的人,都仿佛近在眼前,然而,却永远无法再次触及了。

他看到白梅下微微隆起一个土垒,俯身拍开封土,果然看到了一瓮酒。

霜红压着声音,只细声道:“谷主还说,如果她不能回来,这酒就还是先埋着吧。独饮容易伤身。等你有了对饮之人,再来——”

霍展白听得最后一句,颓然地将酒放下,失神地抬头凝望着凋零的白梅。

那一瞬间,心中涌起再也难以克制的巨大苦痛,排山倒海而来。他只想大声呼啸,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最终反手一剑击在栏杆上,大片的玉石栏杆应声喀喇喇碎裂。

霜红没有阻拦,只是看着他疯狂地一剑剑砍落,压抑许久的泪水也汹涌而出,终于掩面失声:如果谷主不死……那么,如今的他们,应该是在梅树下再度聚首,把盏笑谈了吧?八年来,每次只有霍七公子来谷里养病的时候,谷主才会那么欢喜。

所有侍女都期待着她能够忘记那个冰下沉睡的少年,开始新的美满的生活。

然而,一切都粉碎了。

心中如沸,却无可倾吐。霍展白疯狂的出剑,将所遇到的一切劈碎。墨魂剑下碎玉如雪,散落一地。然而,半空里再度劈落的剑,却被一股无形和煦的力量挡住了。

“逝者已矣,”那个人无声无息地走来,格挡了他的剑,“七公子,你总不能把薛谷主的故居给拆了吧。”

霍展白抬起头,看到了一头冰蓝色的长发,失声:“妙风?”

“不,妙风已经死了,”那个人只是宁静地淡淡微笑,“我叫雅弥。”

夏之园里,绿荫依旧葱茏。

热泉边的亭子里坐着两个人,却是极其沉默凝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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