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弈天之诀(2/2)
愚大师感应到小弦走近,却连头也不抬起,摆摆手道:“你先去陪青儿玩,莫要吵老夫,这局残棋解了五天,却还没有看出门道来。”小弦与愚大师混得熟了,再不怕他,笑道:“或许我能帮你解开呢!”
“你这小娃娃不知天高地厚!”愚大师轻斥道,“老夫都解得头疼,你能有什么本事?”小弦得意地一笑:“你可别看不起我,我的棋力也不弱。连四大家族中的第一高手水家十四小姐都下不过我。”他心想愚大师数十年不出后山,料也不知四大家族的近况,乐得大吹法螺,将水柔清的棋力说成是四大家族中的第一高手。
愚大师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起来:“你若说温柔乡的仙琴妙韵也还罢了,要说起这象棋,只怕普天之下也没人敢在老夫面前夸第一。”小弦这才记起段成说他师父英雄冢主物天成可算是宇内第一高手,而愚大师是物天成的师伯辈,只怕棋力不逊于他,自己这样信口胡说,可露了马脚,不由脸上一红。他心想愚大师解了五天的棋局定是非同小可,连忙往那枰中看去。
只见那棋局中红黑双方交缠在一起。黑方车炮双马齐集红方城下,骑河车蓄势待发,列手炮占据要冲,鸳鸯马挂住飞角,形势已是一片大好。但红方士相俱全,单炮殿于士角,背立帅后,守得极为严密,看似岌岌可危,一时却也安然无恙;倒是黑方后营空虚,只余单士护卫老将,红方虽少了一马,但单车沉底座将,偏马跃跃待发,尚有一过河卒梭巡于红方中宫,只要躲过黑方数轮攻击,便可施出致命杀着。
小弦越看越是心惊,看似黑方子力占优、兵临城下,大是有望取胜,但若稍有不慎,便有可能被红方趁虚而入。粗观黑方若想取胜,必须先要与红方兑炮,可一旦强攻无果,便轮到自家受攻……小弦一连想了数种招法直算到十几步外,仍找不到黑方一举获胜的方法。
愚大师沉声道:“这局残棋名为蔷薇谱,乃是前人留下的十三秘谱之一。老夫穷半年时光解开了十二谱,惟有此局令我难以入手。”小弦脑中算棋,随口道:“这名字倒是好听。”“那蔷薇虽美,却是有刺,你道是好摘的么?”愚大师嘿嘿一笑,“正如此局,黑方若是出击无力,立时便会被红方反噬。”
小弦经那十余天与段成的苦战,算路足可至三十步外,犹难算尽其中变化。黑方攻击点极多,但却找不出有效的棋路,能一举摧毁红方,若要退守防御,偏偏红方的过河卒挡住车路,惟有送炮鳖住红方马腿才可望争得一线喘息之机,但如此必将白损一炮;而黑方攻势一弱,红方必是车前马后、发炮逐卒争得先机,其后变化就更是繁复,似乎双方都有机会……再要往下算去,只觉眼前微微一黑,胸口烦闷欲呕。
愚大师知道小弦乃是用脑过度,轻轻一指搭在小弦太阳穴上,运功助他化开心魔:“此谱乃是千古疑局,内藏玄机,须得平心静气,方有望觅得妙手解开僵局。若是棋力不到,万不可妄动思路。”小弦转过头去不看棋局,但一颗心缠载枰间烽火之中,如何脱得开。何况以他的倔强脾气,哪肯就此服输,略喘几口气,复又苦思冥想。
其实这象棋残局远不及围棋变化无方,只要按各种棋路先试着走几步便可找出最佳应手,是以由古至今从没有解不开的象棋残局。只是这二人都是一般的痴性,若不能一举解开所有棋步,断不肯落子试走。
一老一少呆立棋枰前,不知不觉便是几个时辰。青儿上蹿下跳一阵,见二人均无反应,也有模有样地学着站在一旁,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左右张望不休。
又是一阵铃响将二人惊醒,愚大师拍拍小弦:“先吃饭吧,明日再继续想。”接着一叹,“老夫已推算至五十七步后,却犹看不出结果。”小弦只算到四十余步,发狠道:“解不出我便不吃饭。”“你这孩子倒也是个倔性子。”愚大师大笑,“不过老夫若也是如你一般,怕是早就饿死了。”
小弦见愚大师口中发笑,脸上却是毫无欢容,心想爱棋之人如何能说放就放,怕只是他强迫自己不去细想。一念至此,脸上不禁现出同情之色,随口安慰道:“愚爷爷勘破了胜负,自是不必拘泥于其间,让棋念占据心神。”
愚大师饱经世故,一见小弦的脸色,顿知其意:“你错了,老夫非是勘破胜负,而是另有原因。”小弦不解,愚大师一指棋秤:“老夫解过上百局古谱,知道这等残局均是于层层迷雾中设下各种关卡,往复循环,利用解局者的盲点大做文章,而正解往往便是在不经意间得出,执意苦研反而不美。这蔷薇谱妙若天成,几无破绽,能制出此局的人定是一位棋枰高手,深谙巧攻拙守之理,棋力决不在老夫之下,与其在他设下的迷宫中瞎闯,倒不如跳出局外,从棋枰之外来领悟抨内玄机……”
小弦听得发昏,喃喃道:“照你这般说,莫不是不懂棋的人更容易找到正解?”“此话原也说得通。”愚大师正色道,“世间万理原是雷同,盛极而必衰,正若月有阴晴圆缺,花有绽放凋谢。长堤毁于蚁穴,莽林焚于星火,如此完美之局必留有一处隐着,当局者难以洞悉,但若能置身棋外,以局外人的眼光来重新审时度势,再以抽丝剥茧般的耐心,引出对方那一丝破绽,便可以电掣雷击之势一举直捣黄龙。”
小弦大觉有理,点点头:“道理虽然如此,但如何方能做到置身局外,找到那一手隐着呢?”愚大师侃侃而谈:“正如剑客对决,高手看低手所使的尽是空幻招式,低手自以为强劲的招法于他却不过是隔靴搔痒,根本不见效用;而在高手眼中却能一举窥破对方的虚实,视各种虚招、诱招而不见,如狼奔虎跃般直取要害……”
小弦身体一震:“我懂了,这就是境界的差别!”“境界这两个字可谓道出了棋之神髓。”愚大师微笑,“不妨说说你领悟了什么?”
小弦想了想,方道:“记得我小时候爬山,只看到一条条羊肠小道通往山顶,却不知哪一条方是近路,这就如陷身局中的低手,只看得见眼前的各种棋路,却不知将子落于何处才可一举获胜;而等我上到山顶再望山下时,必能一下子判定出哪一条路方是捷径……”愚大师哈哈大笑:“这个例子举得好。你这小家伙年纪轻轻就能有这样通透的眼光,委实不易。棋力可后天苦练而成,这份棋境却非得要有先天之才……”他的笑声戛然而止,一时想到若不是景成像废了小弦的经脉,凭他这份悟性,日后只怕真能成为一代叱咤风云的大宗师。看来苦慧大师的预见确实鬼神慕测!
“还有一种可能,这山是绝壁孤峰,本就没有通路。”小弦口中犹自不休,一指棋局,“也许这局本就是死局,没有最好的解法。”“那,就是最高境界!”愚大师微微一叹,语气中充满一种向往与彻悟,“如果真是如此,就若冲水泡茶,少一分则浓、多一分则淡,何必仍不知足?那么完美无瑕的境界,解与不解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你已看到了道之极致!”
听到这番话,小弦心神震荡,只觉这小小一方棋抨中竟也有许多至理。他修习《天命宝典》,本就对这等玄妙的禅机大有感应,被愚大师一言点醒,再联想到世间万事万物,均可由此一言解之。刹那间只觉心头舒泰难言,似有什么梗塞豁然而通,有了一种大彻大悟的畅意。
看着小弦若有所思的样子,愚大师呵呵一笑,抬手拂乱棋局:“若是思路上已走入死胡同,徒想亦是无益,倒不如好好放松一下,一切难题到了明日或就能迎刃而解。”
当晚小弦便住在那小屋中。愚大师精擅土木机关之术,石床石桌做得精致自不必说,躺在石床上也丝毫不觉干硬,极是舒适;便是那油灯亦大不寻常,灌人灯油燃起后,照得小屋明亮如昼。愚大师又命青儿去前山拿来薄被枕席,还带来了数块点心。那青儿虽是猿类,到了晚间也是困意十足、哈欠连天,那昏眼蒙眬的样子又逗得小弦嬉笑不止。
愚大师陪小弦说了会儿话,嘱其早些休息方才离去。小弦见他对自己慈爱关切,就真如自家爷爷般嘘寒问暖,心中感激不已。感应着那飒飒清风、萋萋芳草、浩然明月、疏朗星辰,又想到青儿的憨态可掬,倒觉得此荒山野岭比从前在清水小镇的居所还要好上几分,便颇有些惬意了。
小弦躺在床上,回想日间愚大师对自己所说的诸般事情,心中思潮起伏,如何睡得着?只觉这一路来的妙闻奇遇,尤以今日为甚。
——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竟然便是四大家族的少主,而白道杀手之王虫大师与明将军关系更是微妙,几可算是一母所出。苦慧大师到底说了什么话才令得四大家族一任明将军拜人昊空门?景成像亦因此废了自己武功?六十年之约一月后即至,御泠堂这次又会订下何等赌约?而青儿到前山出入自如,可见这后山虽是禁地,但四大家族的人却都知道愚大师的存在,只怕自己逃到此处,亦瞒不过景成像的耳目,却不知他又会如何对待自己……
忽然想到一事:明将军既是四大家族的少主,景成像等人怕是不愿暗器王挑战明将军,会不会因此而刁难林青?难道苦慧大师的预言就是明将军会败在暗器王手上,所以景成像才要先废自己武功,然后以此要挟暗器王么?小弦呆了片刻,复又摇摇头,否定了这个推论。虽然林青在他心目中犹若神人,但若要以一人之力对抗四大家族的诸多高手又是谈何容易,四大家族自然犯不着利用自己来威胁林青。难道苦慧大师的预言真与自己有关么?可又实难相信他能预知数十年后的事情……小弦虽是知悉了不少秘密,却仍觉扑朔难解,找不到一点头绪,反是泛起更多疑问,小脑袋中一片昏然。
小弦知道多想无益,索性听天由命,只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重又起身,燃灯读了一会儿《天命宝典》,虽是字繁意深,但参照以往许漠洋所传皮毛,倒也大有裨益,许多疑难处豁然贯通。他越看越有兴味,只是这一天身心劳累下再也支撑不住,头渐伏渐低,终于趴在桌上睡着了。
在梦中似还见到景成像的歉然目光、愚大师的种种说辞、水柔清的如花笑靥、青儿的顽闹嘴脸……最后出现在脑海中的是黑红双方纠缠在一起的棋枰战火,似又在解那纷繁复杂的蔷薇谱,忽又想到花嗅香所讲的下棋故事,心中忽有所觉,却又理不出什么思绪……
隐约似还觉愚大师重将自己抱起放在床上,嘴中仿佛还嘀咕了一句什么,睡意又重重袭来……
第二日一早,天色蒙蒙初亮,小弦便爬起身来。
青儿从树间冒出头来,对他咧嘴一笑,又忙不迭地掷来几枚不知名的山果,小弦在溪边洗漱一番,咬一口果子,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再喝几口略带甘甜的溪水,一时只觉耳聪目明,神清气爽,心情好得无以复加,只恨从小未学过什么山歌小曲,不然定要大唱特唱。
小弦心中记挂着那蔷薇谱,又走到石桌前,将已被拂乱的棋子按记忆重摆好。青儿却是不依,生拽硬扯地将小弦从石桌旁拉开。小弦无奈,只得暂放下棋局,与青儿爬树捉鸟,戏水摸鱼,玩得不亦乐乎,渐渐忘形,似又重温了一遍幼时的快乐。
一人一猿在林中足足闹了一个多时辰,青儿不知疲倦,小弦却是累得气喘吁吁,吃了几个果子,缓缓回到小屋,方见到愚大师已立于石桌边,望着棋局陷入沉思中。
小弦怕愚大师太过伤神,却不知如何劝慰,忽想到昨夜梦中之事,走近道:“愚爷爷先不要想棋,我给你讲个下棋的故事。”愚大师久不与人往来,经昨日与小弦相处,对他便生出一份感情,闻言笑道:“你且说来听听。”小弦便将花嗅香讲与自己的那个山中客遇见二鬼下棋的故事细细道来,后又续道:“我当时听了笑得要死。以前只知道世人怕鬼,现在方知鬼也是怕人的,何况是这两个胆小鬼。”
愚大师听罢却是微微一怔:“老夫从未听过这个故事,似是颇有隐喻。”小弦心中一动:“这个故事是蹁跹楼主花嗅香告诉我的,他当时似乎也怪我没有听出其中深意。”愚大师似有所悟:“花柏生饱读史书、智力谋略在四大家族中不做第二人想,其子想必也不凡。”他猛然一拍白发苍苍的脑袋,“我知道了,这个故事讲的是执拗。”
小弦不解:“如何执拗?”愚大师反问道:“那人起初闻棋声不寐,后来却为何无棋声难眠?”小弦道:“那是因为他习惯了棋声……”
“不错,习惯二字便是其中关键所在。”愚大师截口道,“正如人常居鱼虾之肆而不觉臭,常驻荒冷之地而不觉寒。人虽不比禽兽善于适应环境,但久而久之,亦会对身边固有的一切产生一种依赖……”他刮刮小弦的鼻子,“比如你若是吃习惯了大鱼大肉,一旦让你久不动荤腥,定然是叫苦连天吧?”小弦笑道:“我倒是习惯了青菜素饭,若是让我天天大鱼大肉才不习惯呢。”
愚大师一呆:“标家里很穷么?”小弦一挺胸:“当然不穷啦。不过我从小和爹爹一起生活,他还不如我会做饭呢,平日又懒得去弄,将就些就是啦。待到过节赶集的时候,我们就去城里好好大吃一顿。”愚大师见小弦如此懂事,更是喜欢,柔声问道:“你妈妈呢?”小弦最怕别人提及自己的母亲,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低头不语。
愚大师何等眼力,察言观色下登时猜出小弦的母亲可能已不在人世,心中怜意大生,轻抚小弦的头,叹道:“孩子你也不必伤心,你尚有个好爹爹和好爷爷嘛。”小弦听愚大师如此说,鼻子一酸、眼眶一红,轻轻抱住愚大师,咬住嘴唇强忍着欲要滴下的泪。他二人虽相处不久,却甚是投缘,此刻真情流露下便如亲祖孙一般。愚大师怕小弦难过,手指在他头上轻点,将一丝精气由灵台大穴渡入小弦体内,助他驱开愁虑。
在愚大师手指点上小弦头顶的一刹那,小弦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女子的纤秀面庞,似正泪眼涟涟地望向自己,眉目间满是不舍,小弦忽然脱口大叫一声:“妈妈!”愚大师连忙收功:“怎么了?”
那女子影像瞬间即逝,小弦犹是呆张了嘴,半晌方喃喃道:“刚才愚爷爷手触到我头顶的时候,我似是看到了一个女子的样子。”“哦。”愚大师大奇,“是你妈妈么?”“我也不清楚。不过我虽然从未见过这个女子,但直觉中总觉得她就是我妈妈……”小弦摇摇头,一脸的神思不属,“说来也怪,我对小时候的记忆没有一点印象,好像一生下来就已六七岁,和爹爹在清水镇生活,这之前却是全无记忆。”
愚大师略通医理,详细问起小弦的感觉,立时知道他必是从小经受了什么刺激,患了失忆之症,而刚才自己误打误撞下激起了小弦一丝残存的记忆,沉吟道:“无妨,我四大家族除了武功外尚各有绝学。英雄冢精于机关消息与识英辨雄术;温柔乡女子擅长音律琴瑟;蹁跹楼诗画双绝;而点睛阁医术天下无双。待得胜了与御泠堂的赌约后,老夫便带你去点睛阁找景成像,必会治好你的失忆之症,不过这尚须得等你父亲来后,问明前因后果方好下手医治……”
小弦心有余怒:“哼,谁知道他会不会又趁机给我使什么坏心眼。”愚大师正色道:“点睛阁传人一向忠厚,决不会如此,上次成像废你武功实有隐情,他必是愧疚不已。”小弦哪肯轻易原谅景成像:“爹爹早就教我知人知面不知心,我起初看他表面仁厚,还十分喜欢他,谁知……”
“你懂什么?”愚大师斥道,“点睛阁武功自成一派,深谙天道,心术不正者妄修‘浩然正气’必会走火人魔。”小弦见愚大师动怒,嘴巴一撅,赌气不语。愚大师亦觉言重,呵呵一笑,放缓语气:“你要记住,辨人好坏切不可任性而为。现在你不过一个孩子也还罢了,若是有一日你手握生杀大权,岂可再这般凭只言片语定人忠奸?”
小弦心中一动,直觉愚大师言中大有深意,似是要点醒自己,不过仍气愚大师刚才喝斥自己,扭过头去,给他个不理不睬。说来也怪,起初二人才认识时,愚大师一脸凶狠还说要杀了他,小弦也不觉什么,而此刻他已当愚大师如亲人一般,便再也受不起这般严厉作态,这其中的心绪变化确也相当微妙。
愚大师并不生气,用言语帮他分心:“咳咳,老夫刚才听你说起这个故事,忽有所悟,似是隐隐想到了解开这蔷薇谱的法门。”小弦终是孩子心性,闻言忍不住接口:“你说这个故事讲的是执拗,有何解说?”愚大师沉思:“习武者执于剑,博弈者执于棋。人生在世,总是免不了执拗,说穿了便是执拗于胜负之念。如若能超脱胜负,甚至超脱生死,任那窗外棋响如雷或是寂然无声,还不都是一样的安睡如故。”
小弦奇道:“这与蔷薇谱又有什么关系?”愚大师长叹:“老夫这一生便是勘不破这胜负二字,所以在棋局中务求要一举击溃对方,无论如何也跳不出强取攻杀的思路。若能换一种心境,或能解开此局。”小弦灵机一动:“那你不妨试试让对方先攻,来个后发制人。”
愚大师猛然一震,再定睛望向棋局,隔了良久,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一语惊醒梦中人啊!想不到这蔷薇谱竟会因你一言而解,哈哈哈哈……”小弦拍手笑道:“你解出来了么?”愚大师微笑不语,拿起盘中的黑马斜跳一步。
小弦一呆,这一步既没有给对方伏下致命后着,也不能一举解自身之围,可谓是无关痛痒之招,实是不明其意:“这算什么?”愚大师笑道:“我给你讲过,若非到达道之极致,任何事物皆有其破绽,如欲解之,便要借自己之手引出那破绽。这蔷薇谱虽然设得极精巧,却也不到那完美无瑕的境界,不过是利用解棋者思路上的盲点,将自身的破绽隐于无形。小弦听得连连点头:“我们的盲点是什么?”
愚大师不答反问:“下棋是为了什么?”小弦随口道:“争胜呀!”“正是如此!”愚大师拊掌大笑,“若是一意求和甚至求败,那么便可解开此局了。”他一指棋局,“每个懂棋之人一见到此局,眼看黑方优势如此之大,必是考虑如何一举擒获红帅,思路上便已不知不觉坠入求胜之念,是以苦思不遂。但若是下出这一步跳马的闲着,静等红方来攻,红方反会陷人黑方的步调中,你不妨看看现在红方又应该如何走?”
小弦察看棋局,红方现在却又处于刚才黑方的尴尬之中,攻不能一举击溃对方,守亦没有一举解围的妙着。他细品愚大师的话语,灵机一动,亦抱着求和之心,把红车略移一步,仍是不即不离地保持对黑将的威胁,却又不急于出招,反是重把主动权交在黑方手上。“孺子可教也!”愚大师状极欣然,再跳黑马飞角,仍是等红方先行变招攻击……
这蔷薇谱确是制得极为神妙,先攻者必遭对方反噬。二人你一子我一子走下去,皆是不求速胜,惟求弈和。不多时便互兑去一马一车,红方仅余一炮一兵已无胜望,而黑方虽有一炮一马,面对红方士相俱全,也是束手无策……
一老一少对视大笑,这蔷薇谱的最后结局竟然是一局和棋。
“既然天下万物其理相通……”小弦脸上现出一种不合年龄的郑重,“若是将此理用于武学中,又是什么结果呢?”愚大师缓缓摇头:“这却是行不通了,试想习武者若是以求和甚至求败之心与人对战,其结果自是不问而知。”他忽张大了嘴,当场愣住,望着小弦再也说不出话来。
——要知武功对决便若弈棋之道,起先双方都是攻守兼备,要待得对方露出一丝空隙后,方伺机而攻。若二人皆是势均力敌的高手,必是守得固若金汤,难得露出半点破绽,便要以不断变幻的招式引动对方严密的门户。但正如双刃之锋有利必有其弊,自己招式变换间必也会不断露出破绽,若不能一举拿下对方,便极有可能反被对方所趁。
于是便有武当大宗师张三丰创出太极拳,讲究后发制人、以柔克刚,其理便是己方故意卖出破绽诱使对方来攻,然后补去自身破绽寻机反扑对方。但武学之道相生相克,且不说太极高手是否能在对方招至前及时补去自身破绽,只要伺机出手制敌,本身就已露出空门。是以天下绝对没有立足不败的守式,亦不会有完美无缺的攻招。胜负就看攻方能否及时抓住防御一方由守转攻时的破绽,而守方能否在攻方招式尚未完全展开之前,先行攻人对方的破绽中……
而依这蔷薇谱中不求胜只求和之理,却是不断以自身破绽引诱对方来攻,再以另一个破绽补去先前的破绽,待对手变招再攻时,却又以新的破绽补去。如此循环往复,直到攻方自己露出补无可补的漏洞时,方才一举出手。这就如二人前后奔跑,领先者虽似被追赶,却是随时可以停下脚步让对手跑至前方,而转为追击者,而后者看似主动追赶,其实却也只能是亦步亦趋的被动。
这样的情况在实战中鲜有出现。试想在那动辄一决生死的激斗中,纵偶有诱招惑敌,也必是寻隙反击,一直将破绽暴露在对手的攻击之下,岂非有败无胜。何况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都是力求将自身守得水泼不进,也断没有这等连续露出破绽的招式。所以这道理虽然简单,但稍精武功的人却从没去想过,若非小弦武功粗浅,又因《天命宝典》的引导于棋理中悟出这想法,只怕再过数百年也不会有人想出这等匪夷所思、先求败再求胜的武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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