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崖高人远(1/2)
奔出数里,黑玫瑰走上了一条长岭,山岭渐见崎岖,黑玫瑰行得更加慢了,背后呐喊声隐隐传来。段誉叫道:“黑玫瑰啊,今日说甚么也要辛苦你些,劳你驾跑得快一点儿罢!”又行里许,回头望见刀光闪烁,追兵渐近。木婉清不住催喝:“快,快!”
黑玫瑰奋蹄加快脚步,突然之间,前面出现一条深涧,阔约数丈,黑黝黝的深不见底。黑玫瑰一声惊嘶,陡地收蹄,倒退了几步。
木婉清见前无去路,后有追兵,问道:“我要纵马跳将过去。你随我冒险呢,还是留下来?”段誉心想:“马背上少了一人,黑玫瑰便易跳得多。”说道:“姑娘先过去,再用带子来拉我。”木婉清一回头,见追兵已相距不过数十丈,说道:“来不及啦!”拉马退了数丈,叫道:“嘘!跳过去!”伸掌在马肚上轻轻拍了两下。
黑玫瑰放开四蹄,急奔而前,到得深涧边上,使劲纵跃,直窜了过去。段誉但觉腾云驾雾一般,一颗心也如从他腔中跳出来一般。
黑玫瑰受了主人催逼,出尽全力的这么一跃,前脚双蹄勉强踏到了对岸,但两边实是相距太宽,它彻夜奔驰,腿上又受了伤,后蹄终没能踏上山石,身子登时向深谷中堕去。
木婉清应变奇速,从马背上腾身而起,随手抓了段誉,向前窜出。段誉先行着地,木婉清跟着摔下,正好跌在他的怀中。段誉怕她受伤,双手牢牢抱住,只听得黑玫瑰长声悲嘶,已堕入下面万丈深谷之中。
木婉清心中难过,忙挣脱段誉的抱持,奔到涧边,但见白雾封谷,已看不到黑玫瑰的身躯,突然间一阵眩晕,只觉天旋地转,脚下一软,登时昏倒在地。
段誉大吃一惊,生怕她摔入谷中,急忙上前拉住,见她双目紧闭,已然晕了过去。正没做理会处,忽听得对涧有人大声叫道:“放箭,放箭!射死这两个小贼!”段誉抬起头来,只见对涧已站了七八人,忙俯身抱起木婉清,转身急奔,突然间飕的一声,一枝羽箭从耳畔擦过。
他跌跌撞撞的冲了几步,蹲低了身子,抱着木婉清而行,飕的一声,又有一箭从头顶飞过。段誉见左首有块大岩石,当即扑过去躲在石后,霎时间但听得噗噗噗之声不绝于耳,无数暗器都打在石上,弹了开去。段誉一动也不敢动,突然呼的一声,一块拳头大的石子投了过来,飞过岩石,落在他身旁,投石之人显是膂力极强,居然将这样大一块石头投出十数丈外,只是相距远了,难以取得准头。段誉心想此处未脱险境,当下抱起木婉清,一鼓作气的向前疾奔,奔出十余丈,料想敌人的羽箭暗器再也射不到了,这才止步。
他喘了几口气,将木婉清稳稳的放在草地之上,转身缩在山岩之后,向前望去。
只见对崖上黑压压的站满了人,指手划脚,纷纷议论,偶尔山风吹送过来几句,都是怒骂呼喝之言,看来这些人一时无法追得过来。段誉心想:“倘若他们绕着山道,从那一边爬上山来,咱二人仍是无法得脱毒手。”
快步走向山崖彼端一望,不由得吓得脚也软了,几乎站立不定。只见崖下数百丈处波涛汹涌,一条碧绿大江滚滚而过,原来已到了澜沧江边。江水湍急无比,从这一边是无论如何上不来的,但敌人倘若走到谷底,然后再攀援而上,终究能来杀了自己和木婉清。他叹了一口气,心想暂脱危难,也是好的,以后如何,且待事到临头再说,适才说过的那句话又涌向心头:“多活得半日,却也不无小补。”
回到木婉清身边,见她仍然昏迷未醒,正想设法相救,只见她背后左肩上赫然插着一枚钢锥,鲜血已染满了半边衣衫。段誉大吃一惊,在马背上时坐在她身前,适才仓皇逃命,没发觉她竟然受此重伤,脑中第一件想到的是:“莫非她已经死了?”当即拉开她面幕,伸指到她鼻底一试,幸好微微尚有呼吸,心想:“须得拔去钢锥,止住流血。”伸手抓住锥柄,咬紧牙关,用力一拔,钢锥应手而起。他不知闪避,一股鲜血只喷得满头满脸都是。
木婉清痛得大叫一声,醒了转来,但跟着又晕了过去。
段誉死命按住她的伤口,不让鲜血流出,可是血如泉涌,却哪里按得住?他无法可施,随手在地下拔些青草,放在口中嚼烂了,敷上她伤口,但鲜血涌出,立将草泥冲开,忽地记起:“先前她中了钩伤,曾从怀中取出药来敷上,不久便止了血。”
轻轻伸手到她怀中,将触手所及的物事一一掏了出来,见是一只黄杨木梳子、一面小铜镜,两块粉红色的手帕、另有三只小木盒、一个瓷瓶。他见到这些闺阁之物,不禁一呆,这时方始意会到,眼前这人是个姑娘,自己伸手到她衣袋中乱掏乱寻,未免太也无礼,而这些梳镜巾盒之属,和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却又实在难以联在一起。
他曾见木婉清从瓷瓶倒了些绿色粉末给司空玄,冒充是童姥的灵药,可不知这些绿粉能不能止血,揭开一只盒子,登时幽香扑鼻,见盒中盛的乃是胭脂。第二只盒子装的是半盒白色粉末,第三盒是黄色粉末,放近鼻端嗅了嗅,白色粉末并无气息,黄色粉末却极为辛辣,一嗅之下,登时打个喷嚏,心想:“不知这是金创药,还是杀人的毒药?倘若用错了,岂不糟糕。”伸指用力捏木婉清的人中,过了半晌,她微微睁开眼来。
段誉大喜,忙问:“木姑娘,哪一盒药能止血治伤?”木婉清道:“红色的。”说了三字,又闭上眼睛。段誉再问:“红色的?”她便不答了。段誉好生奇怪,心想红色的这一盒明明是胭脂,怎能治伤?但她既如此说,且试一试再说,总是胜于将毒药敷上了伤口。
于是将她伤口附近的衣衫撕破一些,伸指挑些胭脂,轻轻敷上。手指碰到她伤口时,木婉清迷迷糊糊中仍是觉痛,身子一缩。段誉安慰道:“莫怕,莫怕,咱们先止了血再说。”说也奇怪,这胭脂竟然灵效无比,涂上伤口不久,流血便慢慢少了;又过了一会,伤口中渗出淡黄色水泡。段誉自言自语:“金创药也做得像胭脂一般,女孩儿家的心思可真有趣。”
他累了半天,到这时心神才略略宁定,听得对崖上叫骂喧哗声已然止息,寻思:“莫非他们真的从谷中攻上来么?”伏在地下爬到崖边一张,一颗心不禁怦怦乱跳,不出所料,果见对面山崖上十余人正慢慢向谷底攀援而下。山谷虽深,总有尽头,这些人只须到了谷底,便可攀到这边崖上,看来最多过得两三个时辰,敌人便即攻到了。
虽然身处绝境,总不能束手待毙,相度四周地势,见处身所在是座高崖,一面临江,三面皆是深谷,无路可逃,他长长叹了口气,将木婉清抱到一块突出的岩石底下,以避山风,然后弓着身子搬集石块,聚在崖边低洼之处。好在崖上到处全是乱石,没多时便搬了五六百块。诸事就绪,便坐在木婉清身旁闭目养神。
这一坐倒,便觉光屁股坐在沙砾之上,刺得微微生痛,心道:“我二人这是‘夬卦’,‘九四,臀无肤,其行次且;牵羊悔亡,闻言不信。’‘次且’者,趑趄也,却行不顺也,这一卦再准也没有了。我是‘臀无肤’。这‘肤’字如改成个‘裤’字,就更加妙。她老是说男子爱骗人,正是‘闻言不信’。可是她‘牵羊悔亡’,我岂不是成了一头羊?但不知她是不是后悔?”
他彻夜未睡,实已疲累不堪,想了几句《易经》,便欲睡去,然知敌人不久即至,却哪里敢睡着?只闻到木婉清身上发出阵阵幽香,适才试探她鼻息之时,曾揭起她鼻子以下的面幕,当时悬念她生死,没留神她嘴巴鼻子长得如何,这时却不敢无端端的再去揭开她面幕瞧个清楚,回想起来,似乎她脸上肌肤白嫩,至少不会是她所说的那般“满脸大麻皮”。
此刻木婉清昏迷不醒,倘若悄悄揭开她面幕一看,她决计不会知道,他又想看,又不敢看,思潮起伏不定:“我跟她在此同生共死,十九要同归于尽,倘若直到一命呜呼之时仍然不曾见过她一面,岂不是死得好冤?”但心底隐隐又怕她当真是满脸的大麻皮,寻思:“她若不是丑逾常人,何以老是戴上面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这姑娘行事凶恶,料想和‘清秀美丽’四字无缘,不看也罢。”
一时心意难决,要想起个卦来决疑,却越来越倦,竟尔朦朦胧胧的睡去了。
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突然间听到喀喇声响,急忙奔到崖边,只见五六名汉子正悄没声的从这边山崖攀将上来。只是山崖陡峭,上得极为艰难。段誉暗叫:“好险,好险!”拿起一块石头,向崖边投了下去,叫道:“别上来,否则我可不客气了。”
他居高临下,投石极是方便,攀援上山的众汉子和他相距数十丈,暗器射不上来,听到他的叫声,便即停步,但迟疑了片刻,随即在山石后躲躲闪闪的继续爬上。段誉将五六块石头乱投下去,只听得啊、啊两声惨呼,两名汉子被石块击中,堕入下面深谷,显是粉身碎骨而亡。其余汉子见势头不对,纷纷转身下逃,一人逃得急了,陡崖上一个失足,又是摔得尸骨无存。
段誉自幼从高僧学佛,连武艺也不肯学,此时生平第一次杀人,不禁吓得脸如土色。他原意是投石惊走众人,不意竟然连杀两人,又累得一人摔死,虽然明知若不拒敌,敌人上山后自己与木婉清必然无幸,但终究难过之极。
他呆了半晌,回到木婉清身边,只见她已然坐起,倚身山石。段誉又惊又喜,道:“木姑娘,你……你好啦!”木婉清不答,目光从面幕的两个圆孔中射出来,凝视着他,颇有严峻凶恶之意。段誉柔声劝道:“你躺着再歇一会儿,我去找些水给你喝。”木婉清道:“有人想爬上山来,是不是?”
段誉眼中泪水夺眶而出,举袖擦了擦眼泪,呜咽道:“我失手打死了两人,又……又吓得……吓得跌死了一人。”木婉清见他哭泣,好生奇怪,问道:“那便怎样?”段誉呜咽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我无故杀人,罪业非小。”顿足又道:“这三人家中或有父母妻儿,闻知讯息,定必悲伤万分,我……我如何对得起他们?如何对得起他们的家人?”木婉清冷笑道:“你也有父母妻儿,是不是?”段誉道:“我父母是有的,妻儿却还没有。”
木婉清眼光中突然闪过一阵奇怪的神色,但这目光一瞬即逝,随即回复原先锋利如刀、寒冷若冰的神情,说道:“他们上得山来,杀不杀你?杀不杀我?”段誉道:“那多半是要杀的。”木婉清道:“哼!你是宁可让人杀死,却不愿杀人?”
段誉低头沉思,道:“倘若单是为我自己,我决不愿杀人。不过……不过,我不能让他们害你。”木婉清厉声道:“为甚么?”段誉道:“你救过我,我自然要救你。”木婉清道:“我问你一句话,你若有半分虚言,我袖中短箭立时取你性命。”说着右臂微抬,对准了他。段誉道:“你杀了这许多人,原来短箭是从袖中射出来的。”
木婉清道:“呆子,你怕不怕我?”段誉道:“你又不会杀我,我怕甚么?”木婉清狠狠的道:“你惹恼了我,姑娘未必不杀你。我问你,你见过我的脸没有?”段誉摇摇头,道:“没有。”木婉清道:“当真没有?”她话声越来越低,额上面幕湿了一片,显是用力多了,冷汗不住渗出,但话声仍是十分严峻。
段誉道:“我何必骗你?你其实不用‘闻言不信’。”木婉清道:“我昏去之时,你何以不揭我面幕?”段誉摇头道:“我只顾治你背上伤口,没想到此事。”木婉清又气又急,喘息道:“你……你见到我背上肌肤了?你……你在我背上敷药了?”段誉道:“是啊,你的胭脂膏真灵,我万万料想不到这居然是金创药膏。”
木婉清道:“你过来,扶我一扶。”段誉道:“好!你原不该说这许多话,多歇一会,再想法子逃生。”说着走过去扶她,手掌尚未碰到她手臂,突然间拍的一声,左颊上热辣辣的吃了一记耳光。她虽在重伤之余,出手仍是极为沉重。
段誉给她打得头晕眼花,身子打了个旋,双手捧住面颊,怒道:“你……你干么打我?”木婉清怒道:“大胆小贼,你……你竟敢碰我身上肌肤,竟敢……竟敢看我的背脊……”急怒之下,登时晕倒,横斜在地。
段誉一惊,也不再记她掌掴之恨,忙抢过去扶起。只见她背脊上又有大量血水渗出,适才她出掌打人,使力大了,本在慢慢收口的伤处复又破裂。
段誉一怔:“木姑娘怪我不该碰她身上肌肤,但若不救,她势必失血过多而死。事已如此,只好从权,最多不过给她再打两记耳光而已。”于是撕下衣襟,给她擦去伤口四周的血渍,但见她肌肤晶莹如玉,皓白如雪,更闻到阵阵幽香,当下不敢多看,匆匆忙忙的挑些胭脂膏儿,敷上伤口。
这一次木婉清不久便即醒转,一睁眼,便向他恶狠狠的瞪视。段誉怕她再打,离得远远地。木婉清道:“你……你又……”觉到背上伤口处阵阵清凉,知道段誉又替自己敷上了新药。段誉道:“我……我不能见死不救。”木婉清只是喘气,没力气说话。
段誉听到左首淙淙水声,走将过去,见是一条清澈的山溪,于是洗净了双手,俯下身去喝了几口,双手捧着一掬清水,走到木婉清身边,道:“张开嘴来,喝水罢!”木婉清微一迟疑,流了这许多血后,委实口渴得厉害,于是揭起面幕一角,露出嘴来。
其时日方正中,明亮的阳光照在她下半张脸上。段誉见她下颏尖尖,脸色白腻,一如其背,光滑晶莹,连半粒小麻子也没有,一张樱桃小口灵巧端正,嘴唇甚薄,两排细细的牙齿便如碎玉一般,不由得心中一动:“她……她实是个绝色美女啊!”这时溪水已从手指缝中不住流下,溅得木婉清半边脸上都是水点,有如玉承明珠,花凝晓露。段誉一怔,便不敢多看,转头向着别处。
木婉清喝完了他手中溪水,道:“还要,再去拿些来。”段誉依言再去取水,接连捧了三次,她方始解渴。
段誉爬到崖边张望,只见对面崖上还留着七八名汉子,手中各持弓箭,监视着这边。再向山谷中望时,不见有人爬上,但料知敌人决不会就此死心,势必是另筹攻山之策。
他摇了摇头,又到溪边捧些水喝了,再洗去脸上从木婉清伤口中喷出来的血渍,心想:“那断肠散的解药,吃不吃其实也不相干,不过还是吃了罢。”从怀中取出瓷瓶,倒些解药送入口中,和些溪水吞服了,心道:“这解药苦得很,远不如断肠散甜甜的好吃。唉,想不到木姑娘竟是这般美貌。最好是来个‘睽’卦‘初六’、‘丧马’,‘见恶人无咎’。”
又想:“这崖顶上有水无食,敌人其实不必攻山,数日之后,咱二人饿也饿死了。”垂头丧气的回到木婉清身前,说道:“可惜这山上没果子,否则也好采几枚来给你解饥。”
木婉清道:“这些废话,说来有甚么用?”过了一会,问道:“你怎么识得钟家小妞儿的?”段誉将如何在剑湖宫中初识钟灵、自己如何受辱而承她相救等情一一说了。
木婉清一声不响的听完,冷笑道:“你不会武功,却多管江湖上闲事,不是活得不耐烦了么?”段誉歉然道:“我自作自受,也没话好说,只是连累姑娘,心中好生不安。”
木婉清道:“你连累我甚么?这些人的仇怨是我自己结下的,世上便没你这个人,他们还不是一般的来围攻我?只不过若没有你,我便可以了无牵挂……杀个……杀个痛快,给他们乱刀分尸,也胜于在这荒山上饿死。”她说道“了无牵挂”四字,顿了一顿,觉得亲口承认牵挂于他,大是不该,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烧。只是面幕遮住了她脸,段誉全没觉得,而她语音有异,段誉也没留神,只道她伤后体弱,说话不畅,便安慰她道:“姑娘休息得几天,待背上伤处好了,那时再冲杀出去,他们也未必拦得住你。”木婉清冷笑道:“你倒说得稀松平常,我这伤几天之内怎好得了?对方好手着实不少……”
猛听得对面崖上一声厉啸,只震得群山鸣响。木婉清不禁全身一震,颤声道:“那……那是谁?内功这等了得?”一伸手,抓住了段誉的手臂。只听得啸声回绕空际,久久不绝,群山所发出的回声来去冲击,似乎群鬼夜号,齐来索命。其时虽是天光白日,段誉于一刹那间好似眼前天也黑了下来。过了良久,啸声才渐渐止歇。
木婉清道:“这人武功厉害得紧,我说甚么也是没命的了。你……你快快想法子逃命去罢,不用再管我了。”段誉微笑道:“木姑娘,你把段誉看得忒也小了。姓段的虽然名誉极坏,也不至于是这样的人。”
木婉清一双妙目向他凝视半晌,目光中竟流露不胜凄婉之情,柔声道:“‘名誉极坏’甚么的,是我跟你闹着玩的,你别放在心上。你又何苦要陪着我一起死,那……那又有甚么用?你逃得性命,有时能想念我一刻,也就是了。”
段誉从未听过她说话如此温柔,这啸声一起,她突然似乎变作了另一个人,只不过她恶狠狠、冷冰冰的说惯了,这些斯斯文文的话说来不免有些生硬,微笑道:“木姑娘,我喜欢听你这么说话,那才像是个斯文美貌的好姑娘。”
木婉清哼的一声,突然厉声道:“你怎么知道我美貌?你见过我的相貌了,是不是?”手上一紧,便如一只铁箍般扣住了段誉的手臂。段誉叹了口气,道:“我拿水给你喝时,见到你一半脸孔。便只一半容貌,便是世上罕有的美人儿。”
木婉清虽然凶狠,终究是女孩儿家,得人称赞,不免心头窃喜,何况她长带面幕,向来只听别人称赞自己武功了得,从没赞她容貌的,心中一高兴,便放松了手,道:“你快去找个山洞甚么的躲了起来,不论见到甚么,都不许出来。只怕那人顷刻间便要上来了。”
段誉吃了一惊,道:“不能让他上来。”跳起身来,奔到崖边,突然间眼前一花,只见一个黄色人影快速无伦的正扑上山来。山坡极为陡削,那人却登山如行平地,比之猿猴犹更矫捷。段誉心下骇然,叫道:“喂,你再上来,我要用石头掷你了!”那人哈哈大笑,反而纵跃得更加快了。
段誉见他在这一笑之间,便又上升了丈许,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上山,但又不愿再杀伤人命,便拾起一块石头在那人身旁几丈外投了下去。石头虽不甚大,但自高而落,呼呼声响,势道颇足惊人,段誉叫道:“喂,你瞧见了么?要是我投在你身上,你便没命了,快快退回去罢。”那人冷冷笑道:“臭小子,你不要狗命了?敢对我这等无礼!”
段誉见他又纵上数丈,情势已渐危急,当下举起几块石头,对准他头顶掷了下去,双目一闭,不敢瞧他堕崖而亡的惨状。只听得呼呼两声,那人纵声长笑。段誉心中奇怪,睁开眼来,但见几块石头正向深谷中跌落,那人却是丝毫无恙。段誉这一下可就急了,忙将石头接二连三的向他掷去。
那人待石头落到头顶,伸掌推拨,石头便即飞开,有时则轻轻一跃,避过石头。段誉一口气投了三十多块石头,只不过略阻他上跃之势,却损不到他毫发。段誉眼见他越跃越近,再也奈何他不得,狰狞可怖的面目已隐约可辨,忙回身奔到木婉清身旁,叫道:“木……木姑娘,那……那人好生厉害,咱们快逃。”木婉清冷冷的道:“来不及啦。”
段誉还待再说,猛然间背心上一股大力推到,登时凌空飞出,一交摔入树丛之中,只跌得昏天黑地,幸好着地之处长满了矮树,除了脸上擦破数处,并未受伤。他挣扎着爬起,只见那人已站在木婉清之前。
段誉快步奔前,挡在木婉清身前,问道:“尊驾是谁?为何出手伤人?”木婉清惊道:“你……你快逃,别在这里。”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逃不了啦。老子是南海鳄神,武功天下第……第……嘿嘿,两个小娃娃一定听到过我的名头,是不是?”
段誉心中怦怦乱跳,强自镇定,向那人瞧去,第一眼便见到他一个脑袋大得异乎寻常,一张阔嘴中露出白森森的利齿,一对眼睛却是又圆又小,便如两颗豆子,然而小眼中光芒四射,向段誉脸上骨碌碌的一转,段誉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但见他中等身材,上身粗壮,下肢瘦削,颏下一丛钢刷般的胡子,根根似戟,却瞧不出他年纪多大。身上一件黄袍,长仅及膝,袍子是上等锦缎,甚是华贵,下身却穿着条粗布裤子,污秽褴褛,颜色难辨。十根手指又尖又长,宛如鸡爪。段誉初见时只觉此人相貌丑陋,但越看越觉他五官形相,身材四肢,甚而衣着打扮,尽皆不妥当到了极处。
木婉清道:“你过来,站在我身旁。”段誉道:“他……他会不会伤你?”木婉清冷笑道:“凭你这点点微末道行,能挡得住‘南海鳄神’吗?”但见他居然奋不顾身的来保护自己,却也不禁感动。
段誉心想不错,这怪人如要逐走自己,原只一举手之劳,倒是别惹怒他才是,于是站到木婉清身畔,说道:“原来尊驾外号叫作‘南海鳄神’,武功天下第……第……那个,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在下这几天来见识了不少英雄好汉,实以尊驾的武功最是厉害。我投了几十块石头打你,居然一块也打不着。尊驾武功高强,了不起之至。”心想:“我虽然大送高帽,可是他的确武功高强,这马屁倒也不是违心之拍。”
南海鳄神听段誉大赞他武功厉害,心下得意之极,干笑了两声,道:“小子的本领稀松平常,眼光倒还不错。你滚开罢,老子饶你性命。”段誉大喜,道:“那你老人家连木姑娘也一起饶了罢!”南海鳄神一双圆眼一沉,一伸手,将段誉推得登登登接连退出几步,沉声道:“你走上一步,老子便不饶你了。”段誉心想:“这种江湖人物说得出,做得到,我还是站着不动的为妙。”
只见南海鳄神圆睁一双小眼,不住向木婉清打量,问道:“‘小煞神’孙三霸是你杀的,是不是?”木婉清道:“不错。”南海鳄神道:“他是我心爱的弟子,你知不知道?”段誉暗暗叫苦:“糟糕,糟糕!木姑娘杀了他心爱的弟子,这事就不易善罢了。我就是给他连戴十顶高帽子,只怕也不管事。”木婉清道:“杀的时候不知道,过了几天才知道。”南海鳄神道:“你怕我不怕?”木婉清道:“不怕!”
南海鳄神一声怒吼,声震山谷,喝道:“你胆敢不怕我?你……你好大的胆子!仗着谁的势头了?”
木婉清冷冷的道:“我便是仗了你的势。”南海鳄神一呆,喝道:“胡说八道!你能仗我甚么势了?”木婉清道:“你位列‘四大恶人’,这么高的身分,这么大的威名,岂能和一个身受重伤的女子动手?”这句话捧中有套,南海鳄神一怔之下,仰天哈哈大笑,说道:“这话倒也有理。”
段誉听到“四大恶人”四字,心想原来他是钟灵之父钟万仇请来的朋友,不妨拉拉钟万仇的交情,或许有点用处,待听他说“这话倒也有理”,忙道:“江湖上到处都说南海鳄神是大大的英雄好汉,别说决不欺侮受了伤的女子,便是受了伤的男子也不打。大家又说,南海鳄神连单身男人也不打,对手越多,他打起来越高兴,这才显得他老人家武功高强。”
南海鳄神眯着一对圆眼,笑吟吟的听着,不住点头,问道:“这话倒也有理。你听谁说的?”段誉道:“无量剑东宗掌门左子穆,西宗掌门辛双清,神农帮帮主司空玄,万劫谷谷主‘马王神’钟万仇,他夫人‘俏药叉’甘宝宝,还有来自江南的瑞婆婆、平婆婆,嘿嘿,太多,太多,我也记不清那许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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