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2)
紧接着春若水可就打外面进来了。她寒着一张脸,乱发蓬松,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老远的站住脚,颇似惊讶的向着母亲、二叔看了一眼,随即低下头,一声不吭的往自己房里走过去。
“孩子……”
“大姑娘……”
春大娘、春方远一起由位子上站起来,异口同声地发出了招呼。
“对,还是大嫂子你问问她吧!”春方远纳闷地坐下来,眼巴巴地向春若水张望着。
春若水身子是站住了,却连头也没有回一下。
“一大清早,你这是上哪去了?可把娘给急死了!”春大娘蜘跟着走了过去。
“娘,有什么话您就说吧!”
“还能有什么话呢?不就是昨天谈的那件事,可不知你拿定了主意没有?”
“不是说好了吗?您干吗还问?”
碰了个软钉子,春大娘可也不气,轻叹一声道:“孩子,这可是你一辈子的事情呀,你可要仔细想想,别后悔……”
“唉!嫂子你这……”春方远气得直翻白眼,生怕大姑娘变生肘腋,临时又变了主意,正要插上几句嘴,却只见春若水倏地回过身来。
对春方远来说,还是第一次接触过对方生气的脸,尤其是那一双充满了犀利、闪烁着光的眼睛,乍然投射过来,给人的感觉,真像是刀子一般的锋锐,几句到嘴的话,登时吞向肚里。
“我不后悔!”她说:“就这么说定了,娘、二叔,一切你们看着办吧。”
“那好,我这就看李大人去。”惟恐迟则生变,春方远向着大娘、若水拱拱手,大步向外踏出。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春大娘一时淌下了热泪,“孩子……委屈你了……”
春大娘扶着女儿,一时忍不住,低头饮泣起来,只当是就此结怨女儿,一辈子也不会再搭理自己了。出乎意外的,却为女儿那双纤纤细手,搭在了肩上。
“娘,这是命里注定,没法子的事,我已经想通了,您也就别难受了。”
春大娘怔了一怔,睁着那一双流泪的眼睛:“真的?”
春若水点了一下头,冷静地道:“爹总得要回来,人也总得要活下去。这是命!”说着,她就转过身,姗姗地走回房里。
春大娘跟着进去,见她关上门,又插上了门闩,便自回身嘱咐冰儿道:“怕是一夜没好睡,别吵她,要她好好睡一觉吧!”
大星皎洁,玉宇无声,却只有流花一河奔雷如电,来去千里的湍急流水声,那种永恒不易的“哗哗”声音,正因为太规律了、太单调了,单调到人们简直疏忽了它的存在。动与静,生与死,存在与消失,如果本乎了这个原则,其间的差距,该是如何细小?在永恒的宇宙观里,一切的动静、变化……都不足为争,都是渺小的。
打开春以来,这附近就时常有野狼出没,说是七道楼子张家的小媳妇叫狼给分吃了,赵家的小九子也叫狼给叼走了,马家的二秃子被狼给……传说可多了,神龙活现的。
所以,这里走夜路的,尽可能都是成群结队,万一落了单,除了灯笼火把之外,都不会忘记带上一把家伙。家家门口,入夜以后,也尽可能的插上一盏灯。
孙二掌柜的那盏大红纸灯笼,就是这般状况下插上去的。有一回他忘了插这个灯笼,真来了一只狼,在他店里龇牙咧嘴的,二掌柜的几乎吓瘫了。要不是小伙计曹七够机灵,临时丢过去一只烧鸡,往后事尚自难说。那时候客人尽去,正当打烊,总算没有耽误了生意,自此以后,二掌柜的总不会忘记在打烊之后,插上了这盏红纸大灯笼。
灯笼插上了,红通通的直晃眼。曹七在忙着擦桌抹椅,二掌柜的却已迫不及待地直想着要打烊了。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这几天他神不守舍的。自从奉命在酒里下药,毒害了那位一直照顾自己生意的君先生之后,他的一颗心就静不下来了,白天喝酒,晚上作梦,几天下来,像是生了场大病似的。
君先生打那天以后一直就没有再来过,他可是逢人就打听,竟是没一个人再见过他,就像是整个人连影子都消失了。
“八成儿是死了!”
一想到这里,二掌柜可是打心眼儿里发凉,正所谓“为人做了亏心事,夜半无人心也惊”。
客人都走光了,只剩下了最后的两个“贵客”——春家的大小姐和她那个漂亮的跟班丫头“冰儿”。两个人来了有会子了,饭也吃饱了,却硬是赖在那里不走。
孙二掌柜的早已察觉到了,今天这位“春小太岁”的神色不比往常,打进门之后,一句话也没有说,寒着一张脸像是跟谁怄气似的。这还不说,每一次当她移动眼神,向着二掌柜注视的时候,真像是比宝剑还要锋利,直刺到了他的心里。
“老天爷……”孙二掌柜的心里一个劲儿地犯着嫡咕:“别是我下药毒害君先生的那档子事叫她知道了吧!要不她怎么老拿那种眼神儿瞅我呢!”他心里可真急,偏偏对方就是不打算走,无奈,拿了一觥酒,他也坐下去了。
小伙计曹七擦完了桌子,打厨房里端出来一海碗粗面条,就着一根生葱大口的吃着。
夜风轻袭,间歇着有几声饿狼的长嗥,这当口儿便只有流花河的哗哗流水声掩盖了一切。
曲终人散,夜凉如水,也许该是离开的时候了。“小姐!”冰儿轻轻的唤着:“这么晚他还没来,不会来了,天晚了,咱们回去吧,明天再来。”
春若水摇摇头,淡淡地道:“其实见不见,也是一样,只是……唉……”
“小姐的心意我明白……”
“你明白什么?”
被春若水瞧得怪不好意思的,冰儿红着脸笑了,“小姐是想以后过去了,再也见不着他了,所以才想着见他最后一面。”
“还算你有些心思。”春若水苦笑着,把身子仰了仰:“我的这点心思敢情是瞒不了你,其实,这是我痴,真要是见着了又能怎么样呢!”
“那可不一定,也许还有最后一线机会。”
“什么机会?”
“君先生本事大着呢,说不定他能把老爷给救回来,小姐也就不必再过去了。”
“傻丫头!”春若水苦笑着摇摇头:“爹现在关在哪里谁也不知道,他们人多势众,只有一点风吹草动,爹保不住就完了……再说我们还有这么一大家子人……”
“那就直接去找汉王,跟他要人!”
“那冒的险更大了,不要忘了,爹在他们手上,随时有性命之忧,他也可以推说不知。”
“那就杀了他,要不然把他给绑过来。”
“傻丫头,那么一来,我们全家上下全都完了,这是灭九族的罪,你知道吧!”
冰儿吐了一下舌头就不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她身子前倾,小声地道:“这个汉王爷,听说人风流得很呢,您过门以后可得小心着点儿。”
春若水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她又能说什么?
那一边小伙计曹七已经把一大海碗面条吃光了,伸着胳膊,打了老大的一个哈欠。
“没你的事了,挺你的尸去吧!”叱走了曹七,二掌柜的提着一觥酒晃晃悠悠地来到春若水跟前,“我说,大小姐,夜可是深了。”
“我知道。”春若水说:“我就要走了!”
说时,她的一双眸子直直地向着面前的这个人逼视过去,“二掌柜的!”
“不敢当,大小姐您有什么交代?”
“有件事我要问问你,刚才人多怕是不大方便!”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冷,由不住使得二掌柜的打了个哆嗦。
“啊……大小姐,是怎么回事呢?”
“照说,这件事跟我没什么关系,不过……哼!事情既然是在咱们流花河这个地头上发生的,我知道了,心里就不大舒服。”
“这……”孙二掌柜的顿时脸色大变,回头看了一眼,所幸曹七已经到里面睡觉去了,再转过脸来,才注意到面前的这位大小姐,敢情神色不善,镇于她“春小太岁”这四个字的威名,孙二掌柜的可是打心眼儿里害怕。毕竟他在江湖上混久了,老油子了,在这个紧要关头可不能松口,“大小姐,您都在说些什么,我可是一个字也不憧,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难道你心里还不明白?”
“我……”二掌柜的先是一惊,紧接着咧着嘴,呵呵有声地笑了:“大小姐可真是会说笑话……”
话声未歇,猛可里,就觉得一股子冷风,穿心直入,胸口上一阵子发痛,低头一看,由不得吓了个脸色透青,敢情是没有注意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对方手上竟握着把光华璀璨的宝剑,剑尖直直地指在自己胸上,分明已刺透外衣,扎在了肉上,只顺手往前一推,孙二掌柜的这条命可就别想要了。
“唉呀!”一惊之下,手里的半觥酒,叭!一下子摔在了地上。“大小姐……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你自己干的事还会不知道?”春若水脸色一沉,冷冷地道:“我问你,那位君先生又跟你有什么仇,你竟然昧起了良心,在酒里下毒,要害他的性命?你说!”
声音虽然不大,可是吐字清晰,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地传到了二掌柜的耳朵里。
一旁的冰儿怎么也没有想到大小姐会忽然有此一手,聆听之下,更不禁吓了一跳,顿时呆住了。
孙二掌柜的一霎时脸色苍白:“大……大小姐……这可是冤枉……没……没有的事呀……”
“还说谎!”
手势不过向前面送了那么一个点儿,二掌柜的这边“啊唷”叫了一声,可就见了红了。
鲜红的血一霎间,顺着春若水的长剑剑尖,直滴了下来,片刻之间,已把二掌柜的身上那件灰布小袄染红了一大片。
“大……小姐……饶命……”
“说,是谁指使你,要你这么做的?”
“我……没有人……大小姐……这事您是听谁说的?这是谁……要害我?”
“还要嘴硬,看我不宰了你!”
剑势再向前面推出半寸,二掌柜啊唷大叫一声,身子往后一个踉跄,噗通,坐在地上。
春若水旋风似地由位子上蓦地跃起,掌中剑霍地举起,却为冰儿自后面用力拉住了胳膊,“小姐……小姐……您可别杀人呀!”
春若水自然不会真的杀人,不过作势吓唬对方一下而已,冰儿这么一叫,更像那么回事,可把孙二掌柜的吓坏了。
“大小姐,您高抬贵手……我招、我招……我给您磕头……”一边说,这老小子可也顾不得身上的伤,咚咚咚,一个劲儿地直向地面磕着响头。“我真……该死,我该死,毒是我下的,是我下的……我这个杀胚!我不是人……”边说边自磕头,二掌柜的可就眼泪汪汪地哭了起来。
“什么?”冰儿吃惊地叫着,简直难以置信的样子:“你把君先生害……死了?”一面转向春若水道:“这是真的?”
春若水却只把一双锋利的眸子,狠狠地盯着孙二掌柜的:“君先生平日待你不错,为什么要做这种坏良心的事情,你说!”
“大小姐,我说……我说……是他们逼……我的……”
“谁逼你的?”
“是……”孙二掌柜的一时泪如雨下:“是我自己干的,大小姐……您饶命吧!”
“你自己,为什么?”
“为……为……大小姐,行行好,您就饶了我吧!”他可由不住又自磕起头来。
“真没出息!”冰儿气不过地道:“怎么也没有想着你二掌柜的竟会是这种人!你真的把君先生给害死了?”
春若水冷笑道:“凭他也能害死君先生?”
“啊?”正在磕头的孙二掌柜的,聆听之下,猛地抬起头来,洋溢出满脸的喜悦:“老天……爷,君爷他老人家真的还……活着?我给天磕头,给天磕头!”一面说,果真咯咚有声地向天叩起头来。
春若水见状冷冷一笑:“少给我来这一套,真要有这个心,你也不会在酒里下毒了!”
要依着她素日个性,真恨不能当场就给孙二掌柜的一个厉害,只是看他眼前这副形样,却又似天良未泯,一时辄生同情,狠不下心来,可是却又不欲便宜放过了他。心里正自盘算着如何发落他。再者,她更想知道,那个背后唆使他酒中下毒的人到底是谁?看来如不给对方一些颜色,谅他是不会说出实话的了。
“你刚才说到有人逼你在酒里下毒?”
“我……没有……大小姐,求求您就别问了!”
“既然你不肯说实话,我可是不能饶你,先把你的一双耳朵给割下来,就算为君先生出一口气。”
说时,她的宝剑缓缓举起,直向孙二掌柜的脸上逼近过去,直把孙二掌柜的吓了个魂飞魄散,张着一张大嘴,喝喝有声的直向里面倒着气儿,那副样子真像是一口气接不上,登时倒地完蛋。
春若水原是吓唬他的,满以为在面临割耳的情况之下,他必然会说实话了,却没想到对方如此不济,一时倒不知如何应付了。
却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叹息道:“姑娘手下留情,暂时就放过了他那双耳朵吧!”
话出突然,酒坊里的三个人都不禁为之一惊,一片灯光闪过,现出了君无忌长衣飘飘的颀长身影,已是当门而立。
春若水呆了一呆,定眼再看,果然是君无忌,不由脸上一阵绯红,心里通通直跳了起来。
这番感触,全系心里作祟,极是微妙,局外人自难体会。原来她自忖今后再也无缘得见对方,却又芳心放他不下,犹期在离家之前,得睹对方最后一面,却由于君无忌的迟迟不来,她已放弃了再见他一面的奢想了,偏偏这一霎,他却又出现了,对她来说不啻是一番意外的惊喜。正由于太过突然意外,情绪上万难适合,一时间只是直直地看着对方,居然连招呼都忘了。
倒是冰儿的一声快乐呼唤,使她立即警觉到了自己的失态,慌不迭收回了宝剑,站起来唤了声:“君大哥!”俟到出口,才自发觉到那声音竟是如此的小,小得连自己都听不见,呆了一呆,才自慢慢坐下。
事实上,孙二掌柜的比她更见慌张,由于感受不同,简直吓傻了,睁着一双发红的眼珠,全身一个劲地哆嗦不已。
“啊……啊……君先生,您老……您老……”
说话之间,君无忌已自来到了孙二掌柜的面前,当面而立。
“君先生……您老大人不见小人过,我……对不起您,啊……我不是人……”边说边自叩头,二掌柜的已是泣不成声。
却有一只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二掌柜的吓得“嗳唷”了一声,再看君无忌满面春风,显然井没有加害之意,一颗心才自放下了。
“二掌柜的起来吧,坐下说话!”
一面说,己把孙二掌柜的扶坐下来。二掌柜的坐是坐下了,却又站了起来。
“君先生……您……还是杀了我吧!”说着他可又泣了起来。
“事情已经过去了,算了!”
“先生……还是……是……”
“我都知道,你什去都别说了!”
“是……”呆了一阵,二掌柜的结巴着道:“爷……肚子饿了吧,我这就给您弄吃的去……”
“不必了!”君无忌说:“我不饿,天晚了,我们也该走了!”
目光向着座上的春若水看了一眼:“姑娘还不走么?夜深了。”
呼呼的风,扬起君无忌身上长衣,他手里的那盏纸灯笼更自滴溜溜打着转儿。
春若水身后的一领长披,为风吹得一平齐肩劈啪作响。
二人并肩徐行,踏着一地的如银月色,荡漾在一望无尽的流花河畔。
冰儿牵着两匹马,远远落后地跟着他们。
小姐即将出阁,下嫁给汉王爷作为“侧室”的事,她当然知道,作为陪房的丫鬟,她一定也将要跟过去,不知怎么回事,一想起来,心里怪凄凉的,总觉得这门婚姻不尽理想。在她的印象里,小姐与眼前这个君先生才是理想的一对,事情已到了这步田地还能说什么呢!
今夜,似乎是上天刻意的安排,要他们见上一面,以后的发展,便只有天知道了。
流花河水一如往常的哗哗流着。春若水的心上就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半天才讷讷地道:“昨天我去看你,你不在,搬家了。”
“我知道!”君无忌说:“我的朋友海道人都告诉我了!”
春若水苦笑了笑:“原来那道人真是你的朋友。他都告诉了你一些什么?”
“都告诉我了!”
“听说是一位姑娘救了你,可是真的?”
“不错。”君无忌微感惊讶:“你怎么知道?”
春若水摇摇头,淡淡地说道:“我见过她,又聪明,又漂亮,武功又高。大哥,你以为呢?”
君无忌点头道:“确是如此!”
春若水看了他一眼:“你们时常见面?”
“那倒没有!”君无忌略似奇怪地道:“你们认识?”
春若水摇摇头,冷冷地道:“只是见过,她是一个神秘的姑娘,太神秘了,难道你不觉得?”
君无忌当然知道那位姑娘的来意,甚至于知道她名叫“沈瑶仙”,但是这个稳秘实不宜张扬出去,聆听之下,未与置答。
春若水思忖着道:“我怀疑她是武林中某一秘密门派的人物,来到这里,也许有所异图,只是为什么呢?真让人纳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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