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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苏生(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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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香靠在窗前,窗外是一棵枝繁叶茂的树,树冠上似栖居着繁星,每逢夜幕降临,这些繁星便睁开眼来,散射幽幽银光,将整棵树笼罩在朦胧而璀璨的银芒中。树冠下挂着一颗头颅,这是王生的头颅,大多时候,他总睁着眼,温柔地看着迎香,迎香也看着他。两人谈天说地,讲彼此的过去与未来,讲到高兴处,迎香咯咯大笑,他也陪着轻笑;讲到悲伤处,迎香低落泪流,他便温柔鼓励。迎香的房内是永恒的黑暗,连那一盏孤灯也失去踪影,桌椅床榻都沉在漆黑里,辨不清各自所在。这倒也无妨,因为她已许久不回床上歇息了,总是靠在窗边同头颅说话,实在累得撑不住,便趴在窗台上眯一会儿,只需很短的一会儿,她又精神百倍起来,一睁眼,便是头颅温柔的笑容,似一轮暖阳,熨烫着她的心田。

“你不饿么?”头颅柔声问:“许久不曾吃东西了。”

迎香一楞,是啊,很久不曾进食了,可她确实感觉不到饥饿,也感觉不到身体的衰落。有多久呢?她细细回想,却怎么也想不清,十天,一个月,两个月?她只记得在窗前看过无数日升日落,那些太阳都走得极快,似画幕上一挥而就的笔触,刹那间便从朝阳走到了夕阳,长长白日被压缩在一眨眼的空隙里。只有当夜色降临,当这株永远沐浴在银光中的大树睁开眼时,她的一天才真正开始。这时,时光的脚步会慢下来,似乎比正常的夜晚还要慢上许多,慢得可以让她与头颅两两相望,静默无言;也可以滔滔不绝,畅谈彼此有兴趣的话题,头颅比她印象中博学了许多许多,也宽厚了许多许多,他有时会讲起一些似乎不该他知道,也不存在于书本中的事——比如海外仙山上神骏的麒麟、幽暗地穴下巨大的蜘蛛;跨过现世的屏障,就进入了荡荡的冥河,河两岸盛开着烈焰般的花朵,那是焚烧神魂的恐怖存在。

她深深陶醉在这种心无旁骛的交流中,没有时间与空间的束缚,亦没有旁人的打扰,尽情体会心灵沟通的快乐。她自己也有许多话题,从幼时园中掏促织的乐趣,到成年后对香料的种种心得,她学了那么多,精通那么多,只因是个未嫁的姑娘,便从未能与同好交流,更未有人能安静听她说一句话。只有头颅,头颅总是陪着她,听她说想说的话,陪她讨论有兴趣的话题。只在很偶尔的时候,头颅会说我累了,需要歇一会儿,接着闭上眼陷入沉睡,似树冠下一个巨大的果实。这时,远方便会响起雄鸡唱晓的声音,天幕一点点亮起来,从幽深的靛蓝转化为柔媚的浅白,喷薄烈焰在东方舞蹈,红日驾天车疾驰而来,阳光透彻四野,将红的花、绿的草、赭色的大地都映照得纤毫毕现,眼前这棵大树,也在明媚的阳光中显得更宏伟,长长的枝干似乎伸到了天上去。

“你看,阳光下的世界多美啊……”头颅叹道。

她愣了愣,头颅朝她温柔一笑,“你只喜欢夜色,而不想到阳光下去么?”

“我……”她迎着阳光看去,清风拂面,带来久违的新鲜感受。远处雪峰隐隐闪烁白光,山下一汪碧蓝如镜,映照着空中云朵,湖畔绿草如茵,繁花如盖,丛丛树影滴翠,万紫千红的世界仿佛正在朝她招手。她心底跃动得厉害,似雨后湿润肥沃的土地,底下埋着那么多生机勃勃的种子,正在拼命生长,可是,还差一点……差的是阳光、是雨润,抑或合宜的温度?想破土而出,还差着些……

差着什么呢?她一阵恍惚,答案似乎呼之欲出,在她嘴边溜了一圈,又跑远不见了。

“不要紧,你如果不喜欢,我们便回去安全的夜色里。”头颅微微一笑。话音方落,阳光便如败走的军队般退下去了,夜色重新统治了她眼中的世界,树冠上的星星们跃动起来,银光遍洒,静默而温柔。她心头一动,这夜似与以往有些不同,除了纯然的安稳宁静外,平添一种死寂的味道。

此处似乎也没有那般完美。

这念头在她心里一划而过,留下一道痕迹便离去了。头颅开始说话,讲了一条小龙的故事,她被故事吸引,咧嘴笑起来,不知不觉,又到了鸡啼时分,风吹过来,带来萧瑟凉意。

“秋天了。”头颅说道。

“秋天了么?”她喃喃自语,“夏天何时到的?我都不曾感觉热,就已是秋天了么?”

“到了冬天你也不会感觉冷。”头颅温柔一笑,“只有白雪覆盖的美丽,而无冰寒刺骨的痛楚,此处便是这般美好。”

似乎印证他的话,风声瞬间变大了,从人眼可见的浅淡金色变作了朦胧的白色,厚重凝滞许多,这是冬日的北风来了。

北风呼啸,有极小的雪珠儿下来,铅灰色天幕上层云堆积,日光半明半寐,这是她熟悉的冬日景象。雪片儿在空中翻转凝结,片片鹅毛般落下,层层叠叠,很快覆盖了大地,世界陷入一片银白,只有这棵树片雪不沾。

“……你冷吗?”她迟疑着问头颅。

头颅微笑着,“不冷,虚幻的世界是无法让我感觉到冷的。你也不冷,不是么?”

“嗯,我不冷。”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底的种子又勃勃跃动起来,似努力顶破地层的重压。

“嗯,你放心,冬天会过去的,过不多久,春天便会到来了,届时……”头颅顿了顿,笑道:“春景你已见过多次,到时还会比你记忆中更美,更绚丽,今天你想谈什么?”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每次头颅这么问,便是他们美好的话题即将开始了,可是此刻,她胸中竟然没有雀跃、没有期盼,相反,浓浓的不安与空洞霸占了她的心——她不可抑制地陷入回忆,回忆当年在家时的片段,回忆记忆中王生的模样。

不……她摇摇头。

不是这样的。

王生不该这般博学,这般宽厚;也不该如此和颜悦色,耐心诚恳;更不该对自己循循善诱,却毫不勉强……她眼底漫上一层雾气,那个在她心底最深处徘徊过千百次,但始终没有勇气问出口的问题,已不知不觉站到了唇边。

“你……到底是谁?”

你不是王生。

头颅看着她,温柔一笑。

她眼中雾气散开,形成水滴凝在眼角。此刻,她眼中这颗头颅的面貌似乎正在改变,不再是记忆中王生的模样,事实上,王生长何等模样,她已记不清了,不过因最初这是王生的头颅,便一直当作是王生的头颅罢了。如今细看来,他当是截然不同的才对——他有更峥嵘的眉角,更清朗明亮的眼神,唇边时常噙着淡然自信的微笑。

“你不是王生……你……”她喃喃自语,眼角的水滴顺脸颊而下,终于吐出那个千回百转的名字:“……你是龙蒴。”

你是龙蒴。

头颅笑容更深了,垂落的长发飞扬起来,丝绢般舞动,渐次融入后方的树干中,这棵树便在瞬间活了过来,长久压抑的灵光喷薄而出,不断伸展,似一位擎天立地的巨人。那颗头颅随着树像天上而去,很快成为一个小黑点,只有他温柔的声音依旧像在耳畔:“出去吧。”

树影横天,无数叶片上数以亿计的点点星光全都飞散开来,似天神用巨掌将它们像尘沙般撒开,细密匀净地铺在漆黑天幕上,夜色第一次显得真实。这些星光在漆黑天顶上找准自己的位置,或远或近地闪烁,更有许多靠在一起,组成了一带白朦朦的银河。远处,一轮圆月冉冉上升,清辉皎洁,遍照万千。

她在窗边看着这一切,心底蒙昧不明的往事逐渐清晰,都是她过去不敢细想,不敢多碰的记忆。那时,每想一下,便痛一下,她惧怕这些痛楚,便不去思索它们所代表的意义,只将之深埋起来,如今,这些往事是那样明澈清楚,恍如昨日,而痛楚却慢慢远去了,她似乎正站在高高云台上俯视过往,底下是刀山也罢、火海也罢,都无法再灼伤她分毫了。心底沃土下面蓬勃的种子纷纷冒头,在她心里慢慢开出朵朵鲜花。这些花朵闪耀着宁静的光芒,每一朵花蕊里都藏着说不出,也无需再说的故事,光晕融在一起,照亮了曾与这天幕一样黑沉浑沌的心田。

“龙蒴……”她喃喃细语,“我明白了,过去本身其实不值一提,人总得往前,只有真正放下,才能拿得起今后。”

头颅的笑声从极高的空中传来,这是一种她从未听过的笑意,没有记忆中的温柔,也不那般包容,却充满激励的火花,带着交错的锐气与峥嵘的棱角,与天地间的所有发出共鸣。她忽然想到,兴许,这才是龙蒴真正的性子。

“我当恭喜你。”头颅的声音继续道,“你看……”他的声音逐渐改变,成为她熟悉的那个龙蒴的声音。随他话音落下,东方透出一抹淡淡白色,渐次转红,隐约的金光刺破黑暗罅隙,一轮红日喷薄而出。它比日常所见的太阳大多了,刚露出小半个圆形,就已占据了东边整个地平线,她甚至能看到红轮边缘跃动的丛丛焰蔟正有韵律地舞动着,蒸腾着,感受到内中磅礴的力量。红日冉冉上升,半个天幕都是它恢宏的身影,它喷涌的金光遍照四野,将一切黑暗与畏缩驱除得干干净净,参天巨木在它的映照下益发宏伟肃穆,仿佛神话中的扶桑建木,与金乌遥遥相映。

金光如剑,劈碎了外部的黑暗,也斩断了房中的漆黑,阳光第一次真正照进了她身后的黑暗,洒入房内,将幽暗洗涤矣尽,桌椅床铺都显现出它们本身的模样,连那盏早已熄灭的油灯也清楚呈现出来。她听见一声杜鹃的啼鸣,这是来自真实,而非幻境的声音,斑斓羽翼从她窗前掠过——金光弥散,真假已融合在一起,一切正从梦幻般的虚空中醒来。她慢慢闭上眼,再缓缓睁开,一切已从幻境回到了现实。这里是她自己的房间,她坐在窗前,面对打开的窗户,窗外是一棵树。

没有头颅挂在上边。

骄阳明艳,白云悠悠。

迎香深吸一口气,泪水划过面颊的触感还停留在脸上,她抹了把脸,咧嘴一笑,慢慢站起身来,迈着虚浮的步伐往外走去。她要去见一个人……

推开门,阳光扑面而来,她突然发现这比幻境中那轮巨日的光芒更耀眼,更灼人。理所当然。她笑起来,现实中的点点光与热,也远胜过梦幻的烈焰。稍微适应这光芒后,她抬眼看去,见心中一直念着的那人正在院中,唇边挂着淡淡笑意。他身旁站着一个姑娘,是颠钗。

“龙蒴……”迎香唤他,他面上一派悠然,似乎一切从未发生过,见了她没有惊讶,没有问候,只平静地笑问一声:“回来了?”

“你醒了。”颠钗也嘻嘻笑起来,

“我……”她胸中本有千言万语,此刻却都哽在心头,只微笑看着龙蒴,看他乌黑的鬓角,磊落的眉梢……她眼中渐腾起雾气,他的面貌便随之模糊起来,只身上如云的青衫在风中拂动。迎香深吸口气,迈步朝二人走过去,突然腿上一阵发软,跌坐在地。

“莫要勉强。”龙蒴笑道:“你这几日陷在幻境中,不吃不睡,此刻要行动,身子自然有些受不住,调养两天便好了。”说完,转头看看身边的颠钗,又朝她道:“你醒得正是时候,她的时间到了,你正好看她的最后一程。”说罢,抬手在颠钗头上拍了两下,颠钗嫣然一笑,媚如春花。那笑容凝固在脸上,而她的身子逐渐融化开来,慢慢矮下去,成为一滩似水似泥的东西,再分不出人形。

“尘归尘,土归土……”龙蒴扬手一拂,这滩莫可名状的东西便如烟雾般消失了,化作一缕清风,无迹无痕,天地间再也难寻。

迎香看着这一切,不由生出恍如隔世之感,想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凝望龙蒴半晌,慢慢道:“多谢你。”

多谢你。

龙蒴一笑,扶她站起来,到厅上坐下,给她端来粥和小菜,道:“你方才恢复,吃些粥吧,这两日先调理着,有什么打算休息好了再说。”迎香心头又是一暖,低头吃了半碗粥,考虑片刻,说道:“我想回京一趟。”

“嗯。”龙蒴似毫不意外,“打算何时动身呢?”

“过几日就走吧。”迎香舒了口气,说道:“何捕头说京城里也遭了盗匪,还有户姓凌的小姐被杀了,我……我担忧是好友凌笙笙,打算去看看。”

“不回家看看么?”龙蒴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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