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丧仪(1/2)
两人出门朝巷口走去,临近翁宅前人逐渐多起来,衙门里的官差、街坊邻居,还有许多面生的人进进出出,想必是翁老爷子的儿子带回来的。四下一片嘈杂,说话声、招呼声、致哀声、官差走动吆喝声……高低错落,不绝于耳,更隐约听得翁宅后院里传来阵阵细乐,并咿咿呀呀的唱词,离得有些远,也听不清唱些什么。
迎香病体虚弱,咋见这番喧嚣情景,眼前不由一阵眩晕,仔细看去,翁家大门洞开,四处满挂着白幔白幡,一盆盆青松从大门口一路摆到正堂,挂了许多白花花的纸钱,扎着纸人纸马,妆点得如雪窟一般。院内人皆通身缟素,披麻戴孝,忙乱纷纷,有几人正吆喝指示着人动作,但看不到主事的在哪里。两队僧人双手合十,目不斜视地从后院步出,换两队抄着手的额冠道人次第进去,还有一批僧道等在侧门边。看起来,方才完了一台法事,念过地藏经的和尚们出来,该换道士进去做道场了。一波波吊唁的人扶老携幼、络绎不绝,还有不少挤在大门附近,絮絮叨叨地同人说话。院中香烟缭绕,几个大铜盆内纸灰飞扬,不时响过钟鼓之声,一片喧闹非常的白喜场面。
“好大场面。”迎香低声道:“翁老爷子生前连整齐衣服都穿不上一件,死后却给摆这般大的排场。”
“嗯……可不是,现在都夸翁老爷子生前积德,有这么好个孝顺儿子呢。”
“不过,不是说翁老爷子尸身下落不明吗?人都没有,如何做得这些?”迎香皱眉。
龙蒴冷笑两声,低声道:“即便父亲尸骨不存,依然尽心尽力,这才更见孝顺呢。前日翁公子回来,一路从大门口跪着哭喊进去,捶胸顿足、呼天抢地,那叫一个撕心裂肺。紧跟着布置灵堂,请和尚道士做法事、开道场,哪一项不大把撒银子?旁人看见,几乎要视他为至孝典范了。还请了戏班子来唱堂会,要开足七天七夜,听说请的是省城小清音,曾在京城大名鼎鼎的鱼龙栈学过,名头十分响亮。”
说罢,龙蒴带她站到墙根下,侧耳听去,果然听得后院里传来一阵鼓乐响动,一个千回百转的声音唱道:“百年难度,千载寒暑,与汝花前月下几回顾,念君子荡荡奴心处……”
听到此处,迎香不由噗哧一笑,头一次听丧事上唱这个,未免太不合时宜。龙蒴也笑道:“听说与翁公子同行回桂川县的,还有他朋友萧公子萧凤合。萧公子父亲是省城的官爷,因与城中萧家沾亲,这次便同行回来看看本家。翁公子为巴结人家,听说萧公子似乎喜欢听小清音的嗓子,专门请了来,偏偏小清音只擅长才子佳人的浓艳曲调,翁公子也顾不得了,就这么唱起来。”
“那翁公子够累的,不但要孝敬死了的爹,还要孝敬萧公子。”如此丰功伟绩,迎香对这位翁公子更无好感,忍不住摇头冷笑。
“呵。”龙蒴道:“看得差不多了,回去吧,这里人多气杂,乱哄哄的,你身体未愈,不要老呆着。”
迎香应了一声,正要随他回去,巷口忽然一阵骚动,人群纷纷散开,让出了一条道,只见几台精致小轿被人簇拥着过来。四下围观之人指指点点,有人悄声道:“萧公子来了。”
迎香有些好奇这萧公子是何等人物,龙蒴带她往人群外围让了让,仍在附近观看。
轿子尚在巷口,早已有翁家仆役飞奔入内通报,片刻后,听得院内传来一阵嘈杂忙乱声,一名身着白色锦袍的年轻男子大步奔出,边跑边喊:“萧兄——!”这人应当就是翁笛了,迎香抬眼细看去,见他生得浓眉大眼,样貌上倒像个正派人。
翁笛满脸掩不住的喜色,搀住刚下轿的萧凤合,连声道:“萧兄怎的亲自来了?!淮之好生惭愧,该让愚弟上贵府亲自恭迎才是。”
萧凤合不着痕迹地推开他的手,淡笑道:“翁兄客气了。令尊仙去,我此刻才上门致哀,已是大不敬,怎敢再劳烦你。今日来主要为祭奠令尊,表达我这做后辈的一点心意。”说完,命仆役抬上箱子,翁笛连说“受不起,受不起”,一边忙不迭地命人都给接了进去。
迎香朝萧公子的随行人丛中一瞥,发现那日曾出言辱骂她的萧家丫头也赫然在列,身上显然是精心妆扮过了,明艳许多,眉目间颇有自得之色。
进入翁宅,萧凤合按礼拜了灵位,上过香,翁笛又请他入后堂用些茶点,萧凤合因着两家并无亲缘,二人亦非深交,出于礼节前来吊祭,本不欲多叨扰,拗不过他再三苦劝,只得随他往后院去。刚落座,就有丫鬟沏了上好的大红袍来,又有人端上精美茶点,皆是远近闻名的珍稀之物。萧凤合自幼随父亲出入,于这些排场上见得多了,对翁笛的心思也自然摸了个七、八分。
两人说不到几句话,翁笛又将小清音请了出来,献宝道:“萧兄,听闻你喜欢这戏子,我专门聘了来,让她给你唱两段爱听的。萧兄要听什么,尽管点来!”
“这……只怕不妥。”萧凤合颇觉尴尬,摆手道:“清音姑娘我认得,擅长的乃是风月曲调,令尊……令尊仙去仅数日,怎好唱这些?”
“无妨。”翁笛笑道:“我这里已经唱过了。萧兄,太史公有言‘王以名使括,若胶柱而鼓瑟耳。括徒能读其父书传,不知合变’,人死如灯灭,咱们还在生的何必如此不知变通呢?唱两段曲子,一洗哀丧岂不更好?”
先贤巨著被曲解作践,萧凤合心头顿起不快,面上依旧微笑着,淡淡拒绝:“无妨,咱们作乐不急这一时。我常日所喜只是清音姑娘的声调嗓门,偶尔请她来唱,所点的也并非那些现成的段子,只选《诗经》里的两、三辞句谱个曲,清唱了出来就很好。”说到这里,他不待翁笛插话,低声道:“翁兄,我听闻令尊遗体下落不明,此事可有眉目?”
翁笛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耐烦,摇头道:“萧兄,此事衙门已在查了,只是这帮吃干饭的不知使力,成日间瞎忙,一点头绪没有,只会跟我抱怨蹊跷、蹊跷,还反过来追问我许多,我又不在这桂川住,如何晓得?”
“官府查案向来如此,总要问得细致妥帖,才不致遗漏了关键。”萧凤合道:“不过,我看桂川县的捕快并非无能,我来的路上遇到贵县何捕头,同他谈了两句,听他所言,令尊竟是在自家床上于睡梦中仙去后,尸身凭空失踪的?”
“萧,萧兄……你遇到何捕头了?”翁笛一惊,追问道:“他可有在你面前说我什么?”
“你?”萧凤合奇道:“何捕头为何要同我说翁兄你的事?”
翁笛哼了一声,满脸不屑,“何长顺此人十分虚伪,自以为是,案子不知好好破,反而仗着捕头身份在人前训斥于我,说我不忠不孝、弃养老父,还做些掩耳盗铃的勾当。我百里奔丧,一路跪着进门,膝盖都磨破了,又厚葬家父,做这般道场,试问这桂川县几人舍得?我如此尽心尽力,还能是不孝么?”
“这嘛……”萧凤合低下头,“孝之一字,各人理解不同。兴许,何捕头是希望你在令尊在生时亦多多给予关照吧。今天这些繁华热闹场面,令尊若泉下有知,自然也是欢喜的。”
“唉,我也想。可我一人在省城奔忙,成日间皆在各位大人间逢迎,何曾有片刻闲工夫?总想着再奋发几日,再上进一些时候,待到功成名就、挂印冠翎后,方好衣锦还乡,接老父共享荣华,谁知……我可怜的爹竟这般福薄,等不到享我这不肖子的清福,就仙去了……”说到此处,翁笛挤出两滴眼泪,舍不得拭去,便由它挂在鼻边,只拿手在眼睛边乱揉,转头看着萧凤合,突然破涕为笑,叹道:“失态,失态,让萧兄见笑。也合该我时运不济,未曾有幸早日遇见萧兄。倘若早识得萧兄这般英伟男儿,跟着你学些进退手段,为你办些粗使活计,得萧兄抬举一二,兴许早就光耀了我翁家粗陋门楣,家父也不至于抱憾而终了……呜呼,子欲养而亲不在……”
萧凤合听翁笛这番话,起初只是在腹内冷笑不屑,到后头几乎没给恶心得昏死过去,再也坐不住,匆匆起身,推脱还有要事待办,辞了出来。翁笛又一路送出巷口,轿子远远看不见了,方才带人回府。
回到花厅,翁笛一个贴身的心腹凑上来,悄声问:“少爷,方才萧公子问老爷之事,您为何不说那个梦呢?萧公子大有门路,兴许……”
“糊涂!”翁笛啐了他一口,骂道:“萧兄再有门路,是拿来解决这些荒诞不经之事的么?!读书人,又在官道上行走,最忌讳这些怪力乱神,若真有什么还好开口,此刻青天白日,仅凭一个梦就跟人瞎说不成?!”
“可是……您不是担心那怪物……”
“胡扯什么!”翁笛怒了,一茶盅砸在心腹脚边的地下,泼得满地茶水。“痴梦而已,有什么要紧?!老头子尸骨不见,还能作祟不能?这是我自家的事,旁人能有多大本事来管?”说完,将心腹逐出门外,自己在厅内喝闷酒,一杯接一杯灌下肚,渐渐醉倒在桌上睡熟了。
萧凤合带人一路回到萧府,匆匆下轿,站在院里深吸了几口气,长叹道:“污秽,污秽!”沉默片刻,转头向一旁的丫头问道:“倾枝,这城里可有什么新鲜香料?一定要清雅别致的,我得薰一薰。翁家浊臭逼人,委实让人受不了。”
那丫头闻言,楞了片刻,方惊喜道:“表少爷,你……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怎不记得,你这名字还是我给起的呢。”萧凤合一笑,“七年前,我回来探亲,你那时候才这么点高。”他手在自己腰侧比了一下,“你同一个厨房大娘斗嘴。我笑话你年纪不大,脾性却不小。那时候你好像叫作……”
“叫小红。”
“对,小红。”萧凤合笑道:“你口齿伶俐,竟把厨娘都给气走了,很是得意。我看你这小丫头模样生得俊俏,虽然年纪尚小,不过已能预见必是个美人胚子,就折了一枝桃花赠你,说你现下倾国倾城做不到,倾倒这一枝桃花应当没问题。小红之名太俗,倒不如改作倾枝,别有意境。恰好此时你家少爷也过来了,言我这话说得妙,从此后就都依我,管你叫倾枝了。”
倾枝面颊浮起两片红晕,眼波流转,似嗔似喜,偷偷瞥了萧凤合一眼,又低下去,两手抓着衣带玩弄,悄声道:“原来……原来表少爷都还记得……”
萧凤合长在省城,风流倜傥,于这些小女儿情态上见得多了,看她露出娇俏模样,只是一笑,不再劳烦她,回身吩咐小厮去买些香料,特意吩咐要清雅别致的,万不可拿奢华厚重的来,更添烦腻。倾枝听到,忙喊道:“我知道哪里有,我去吧。”
“哦?”萧凤合一愣,随即展颜笑道:“也对,你常年在桂川县,自然更清楚何处有上等香品。”他朝身边人吩咐道:“点两个小厮,若倾枝要出门采买便好生跟着,莫让女儿家太过抛头露面。”
倾枝面上绯红,眼底满是春情。
次日,迎香龙蒴两人午饭后又到巷内散心,翁宅前依旧一片忙乱,吹吹打打,好不热闹。迎香远远看了一眼,对龙蒴皱眉道:“昨日那翁笛长得人模人样,可惜满身浊臭,做的也净是些自欺欺人之事。倒是那位萧公子,看起来半身贵气,绵里藏针,算是个人物。”
“半身贵气……”龙蒴笑道:“看不出来,原来你还会望气。”
“不是望气,只是一些感觉……”迎香沉吟片刻,说道:“我制香多年,养成了一些看人的习性,见到一人时,打眼望去,似乎就能看出他身上气息气味,适合哪些香料。这仅是我个人观感罢了,望气之术高深莫测,我连皮毛亦不曾研究呢。”
龙蒴点点头,“这倒是。你精于制香,自然对人之气息味道感悟敏锐些,正如一些酿酒名家,品一口琼浆,便知是由哪些物产于哪年哪时酿就,储存于哪间酒窖,甚至于当年气候、土壤状况如何,皆能头头是道,在外行人看来不啻神通了。不论何种角度,具备一些观人之术总是好的。”
听得这话,迎香脸上一红,似被说中了心事,讪讪道:“并不懂观人……”
绕过翁宅,刚到朱家门外,听得一阵齐刷刷的脚步声,过来一列官差,领头的正是何长顺。迎香想起那日赠药之事,便上前致谢。何长顺这几日忙于追查翁家老爷子尸身下落,日日带着人奔走,却全无头绪。翁笛并手下一干人等又催得紧,只说是官府无能,致穷山恶水刁民横行,连老人尸身都遭了窃,无法入土为安,在县衙里闹了个沸反盈天。县令李大人已同何长顺谈过两次,言语敲打他不论如何要将此事弄个交待出来。何长顺日日忙碌焦心,已是面有疲态,眼下挂着黑影,此刻见迎香几乎好了,只说不必客气。忽一抬头看到旁边的龙蒴,不由生出几分警惕。
他并非见不得穆迎香有夫君,自己对穆迎香又没有私情,只是……这人出现得太过突然,以他多年在衙门当差的直觉,总觉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硬要讲的话……或许是一种不恰当之感,似乎这人身上有种格格不入的气质……
“何捕头。”正沉思间,龙蒴已走到面前,朝他道:“看你面色有些憔悴,最近辛苦,千万注意保重身体。”
“哦,是……”何长顺赶忙回神,点头回礼:“龙兄说得是。只是,我身为捕头,这些分内职责若做得不好,如何让全桂川人信服。”
龙蒴点点头,似有嘉许之意,微笑道:“不知翁老爷子的事可有进展?若有用得着我们协助的地方,但说无妨。”
何长顺摇摇头,道声惭愧。
“我知道,我知道!”突然,旁边传来一阵童稚的喊声,在场众人皆吃了一惊,循声望去,见朱家大门砰然弹开,一条小小人影飞一般冲出来,直扑何长顺。何长顺赶忙接住,一看竟是小梨子,不由好笑,佯怒道:“你知道什么?衙门办事,岂容你个小儿插话?”
小梨子衣衫不整,头发凌乱,满脸涨得通红,胸口上下起伏,边大口喘着边嚷道:“我知道……翁爷爷的事……我,我看到了。”
“小畜生,还不回来!”朱家门口又是人影一闪,只见朱夫子手持一根荆条追了出来,小梨子忙闪到何长顺背后,抓紧他腰带不放。朱夫子同样上气不接下气,身上本合体的衣衫已有些不成形,颇为狼狈。见小梨子躲到何长顺身后,他手中荆条举也不是,放也不是,颤巍巍指天骂道:“你个不长进的小畜生,天天在家里乱说不算,还……还在官差大人们面前……立刻随我回去!”几个仆役忙不迭地跟上来,七手八脚扶住朱夫子,为他顺气。
“我不!我看到了!”小梨子梗着脖子,从何长顺身后探出头来,大声道:“翁爷爷被鬼给吃了!”
“小畜生……!”朱夫子暴怒,高举荆条,作势要冲过来抓人,小梨子一扭身滚到何长顺侧面,紧抱他腰不放,一口气说道:“何大哥,你还记得那天半夜我跟你说的那个鬼吧?!就是它,前几天晚上我看到它溜进了翁爷爷家,第二天就听说翁爷爷不见了,肯定是它吃掉的!”
“孽障!还要在捕头面前胡言乱语到何时?!”朱夫子把荆条一丢,扑上来抢人,小梨子如泥鳅般左右乱扭,绕着何长顺跑圈,朱夫子几把都捞了空。众仆役虽觉好笑,又不方便笑,团团围着不知所措。
何长顺心里暗暗叹息,这还嫌不够乱的……伸手一把揪住乱跑的小梨子,另一手隔开朱夫子,低头问道:“小梨子,你说看到鬼怪进了翁爷爷家?”
“是!”
“它有多大?什么模样?”
“我看到它只有一个头,很大,比舞的狮子还要大,长得也有点像狮子,但是脸比狮子长,眼睛是铜炉样的黄绿色,头上有几只角,还有鳞片……”
听得这般荒诞不经,何长顺忙抬手阻止他说下去,“你是说,一个这么大的鬼怪,既不破坏房屋,又不惊动邻居,悄悄潜入翁爷爷家,吃光了翁爷爷?”
“不是!它不是那种……那种……”小梨子急得额头沁出一层汗珠,努力用他有限的表达力清晰描述那夜所见,突然间灵光一现,大声道:“它不是真的,就像烟雾一样,可以穿透房顶,其他人都看不到的!我没看到它吃翁爷爷,但我看到它半夜飘进了翁爷爷家,多半就是它吃光了,所以到处都找不到!”
看小梨子急成这样,何长顺几乎要同病相怜了,如果自己也只得五岁,只需用一套鬼神故事就能应付翁笛和李大人的要求,那该多好……
迎香在旁看这场追逐,起先也同旁人般暗笑,忽然间想起自己从北山返回的那日,脑中似有一个惊雷划过,再也笑不出来。
记得那日,小梨子见了她,如见鬼一般哭着跑开,那时……自己怀里正揣着玄元观得来的簪子。她偷眼看向龙蒴,簪子仍稳稳插在他发间,和暖的阳光打在上面,似乎劈开了缕缕云纹,透出若有若无的氤氲。
她突然打了个寒战。
或许,龙蒴说的都是真的,他确实是个山鬼,而小梨子说的也都是真的……
就在此时,小梨子透过人丛看到了她,发出一声尖叫,指着她道:“穆姐姐!就是你带回来的那个!”
朱夫子一声怒喝,再度扑上,这一回如有神助,竟从何长顺手上抢下了小梨子,抡圆了巴掌,劈头盖脸朝他打去,边打边“小畜生、混帐种子”地痛骂,小梨子被揍得哇哇乱叫,又哭又扭。仆役们见状忙一拥而上,有的架住朱夫子,有的帮衬着说教,有的为小梨子开脱。何长顺同几个官差也忙着劝解,说些小孩子不懂事信口胡言一类的话,当下好一番混乱不提。
龙蒴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一笑,朝迎香道:“有趣得很,这孩子……”说罢拉了她就往回走。迎香心里疑窦丛生,又不便在此问他,满心忐忑地回去,进了院子插上门,方问道:“小梨子看见的……莫非是你不成?”
龙蒴点头道:“那孩子生来便有些特殊,眼睛与常人不同,才看得到我那般形态。其实他看到的也并非我真正的模样,不过是刚刚脱出禁制时,缺乏身体支撑,又因力量不足显得散乱不羁的魂体而已,换了旁人是绝计看不到的。”他朝迎香一笑,又道:“你不用怕,即便是我当年的真身,也没有那孩子描绘的可怖。况且,如今我既在这里,此身便是我的形态,没有什么露出原形一说。”
迎香点点头,她并非惧怕龙蒴所谓的妖鬼本相,不过外表有异而已,世上还有千百种东西,比这些可见的利爪獠牙更可怕得多。又问道:“你去翁家做什么呢?”
“我去见翁老爷子,同他谈了谈,他同意赠我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直觉此物非比寻常,迎香的语气不由凝重起来。、
龙蒴看了她一眼,转头沉默片刻,方缓缓说道:“讲出来怕吓着你……我非神灵,能力有限,若无此物,我便不能以如今的面目现身世上,至少数年内不能。此物……是人的脊骨。”
迎香轻轻“啊”了一声,后退两步,上下打量龙蒴,龙蒴由她细看,闭口不言。片刻,迎香走近他,又围着左右看了一通,说道:“果然吓我一跳。其实,我方才以为你是盗了翁老爷子的尸身为己所用,还在想你们面貌、年龄、身高全然不同,如何用得?原来并非如此……既是翁老爷子自己同意给你的,那便不是盗用,只是……有一点点冒犯了。”
见她不怕,龙蒴也觉诧异,一般女子谈到生死、血肉往往惊惧咋呼,她能这般沉着,颇为难得,不由点头道:“你倒是沉稳。”
“我已见过了。”迎香扯出一抹淡漠的笑意,低声道。也不知她说的这见过,到底是指什么。
龙蒴并不追问,又解释道:“我并非直接使用翁老爷子之身,只取了两段脊骨,借这一点血肉有情之灵,以自身力量炼化成就此身。此身同翁老爷子的尸身并无关系,更非霸占别人身躯。毕竟,让我凭空塑造一个活生生的人体,以现今的力量是万万不能。”
“原来如此……你既仅用两段脊骨,那……那翁老爷子其余的尸身又去了哪里呢?”
“烧掉了,骨灰埋在北山僻静处。这也是翁老爷子自己的意思。”
日影西斜,四周渐暗,冷风从花厅门边溜进来,在人身畔回旋。桌上残羹已凝成一团团冻脂,油水裹在上头发出朦胧的白光。翁笛霸道惯了,下人不得令,从不敢擅自来收拾。此刻他醉酒趴在桌上,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外头喧嚣似被隔绝在极远之处,一丝不闻。
翁笛于睡眠深处察觉一丝朦胧刺痛,唤醒了浸润在酒浆中的意识,四下一片漆黑,难以分辨是真是幻。熟悉的感觉袭来,他提高警惕,凝神四探。是了,又是那个梦……
“怎的又是这梦。”翁笛嘀咕:“怕你不成?”
周围被沉沉漆黑包围,这黑并非全无动静,细看能分辨出是一团团翻滚的黑雾,彼此挤压着、推搡着,形成如棉般密不透风的软墙。翁笛在这雾中蹒跚而行,渐渐焦躁起来,为何这讨厌而无聊的梦还不结束。
“老头子……你死都死了,还搞这些名堂作甚。”
“……孩儿,你唤为父了?”翁老爷子的身影从雾中浮现出来,苍老的脸,萎顿的身姿,裹一身破旧长衫,拄条歪脖子柳树上折下的枝条,权充拐杖。翁笛一愣,停步看了片刻,脸上露出似惧怕又似欣喜的神色,低低唤了一声:“爹。”。
翁老爷子定定看着他,听他这声爹,脸上渐露出笑容:“笛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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