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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利昂(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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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化的眼睛不能视物,提利昂知道这点。通常来讲,灰鳞病症状会从四肢开始蔓延:指尖的一点污斑,变黑的脚指头,逐渐失去的触觉等等。接着麻木感从手掌爬向胳膊,或从脚掌悄悄地侵蚀小腿和大腿。被感染的肌肤会变硬、变冷,外皮变成类似石头的灰色。他听说有三种东西是医治灰鳞病的灵药:斧头、长剑和切肉刀。切除感染的躯体很多时候能阻止疾病继续发展,但不是百发百中。许多人牺牲了一只胳膊或一条腿,却发现另一只胳膊或另一条腿随后也出现了病症,而到那时已无药可救。症状扩散到脸部时,失明常常接踵而至。占据全部表皮后,疾病还会向内发展,肌肉、骨骼和内脏器官也在劫难逃。

桥在前方越变越大。格里芬说这是梦想桥,但它承载的梦想早已支离破碎。无数苍白的石拱跨立于雾海中,将伤心宫与河西相连。一半的桥拱已然塌了,或承受不住其上厚厚的灰藓的重量,或被水中粗黑的藤蔓拉扯下去。宽阔的木制桥身也早已腐朽,但沿桥有些灯笼依旧亮着。“含羞少女号”驶近后,提利昂看见灯光下石民们身影憧憧,好像灰蛾子一样绕着灯盲目转圈。他们有的是裸身,有的围着裹尸布。

格里芬见状抽出长剑。“耶罗,点火炬。孩子,你护送莱摩儿回房,并留在那里陪伴她。”

小格里芬执拗地盯着父亲,“莱摩儿知道怎么回房,我要留下来帮忙。”

“我们发誓保护你,”莱摩儿柔声说。

“我不需要保护,我使剑就跟达克一样好。我几乎是个骑士了。”

“你几乎还是个孩子,”格里芬道,“立刻照吩咐去做。”

男孩低声骂了几句,把撑蒿摔到甲板上,发出的回声在雾中听来很怪异,似乎有无数根蒿子先后摔了下来。“凭什么要我逃跑?要我藏起来?哈尔顿没逃,耶利亚没逃,甚至连胡戈都没有。”

“我是没逃,”提利昂说,“但我这么矮,往鸭子身后一藏就好。”他把六根火炬插进烧红的炭盆里,看着浸油的破布即刻被点燃。不要一直盯着火,他告诫自己,熊熊火焰可能导致夜盲。

“他不过是个侏儒,”小格里芬谴责地说。

“我的秘密大白于天下啦,”提利昂应和道。“没错,我还没赛学士的一条腿重要,没人管我死活吧?”尤其是我自己。“可你不同……你是重中之重。”

“侏儒,”格里芬,“我警告你——”

一声令人发抖的哭嚎撕裂了浓雾,模糊而尖利。

莱摩儿颤抖着别过身,“七神救救我们。”

离残桥只有不到五码之遥。桥墩把河水分出白色浪花,好似疯子口吐白沫。四十尺上,石民们正围着一盏摇曳的灯咕哝念叨,在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眼里,“含羞少女号”和漂来的浮木没区别。提利昂握紧火把,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他们来到桥下,两边是白色的厚重桥墩,其上垂下层层灰藓,河水在周围愤怒咆哮。有一瞬间,船似乎朝右侧桥墩撞去,但达克及时用撑蒿排除了险情,将船推回河道中央。几秒钟后,船过了桥,平安无恙。

提利昂没来得及喘口气,小格里芬便钳住了他的胳膊,“你什么意思?我是重中之重?你这话什么意思?为什么我是重中之重?”

“这还不明显吗?”提利昂道,“如果耶达里、格里芬乃至咱们可爱的莱摩儿落在石民手里,我们会哀悼一阵子,然后继续上路;可要你有个三长两短,整个计划就全泡汤了,奶酪贩子和太监苦心孤诣多年的大阴谋就此成了水中月镜中花……对不对?”

男孩转向格里芬,“他知道我的身份。”

即便之前不知道,这下也诈出来了。现在“含羞少女号”远离了梦想桥,只剩船尾的光亮渐行渐远,过不了多久就会完全消失不见。“你自称是小格里芬,佣兵格里芬之子,”提利昂说,“说不定你是化装来到人间的战士呢。让我仔细看看。”他抬起火炬,光芒照亮了小格里芬的脸。

“退下,”格里芬命令,“否则你会后悔的。”

侏儒没理他。“蓝发把你的眼睛衬成了蓝色,考虑得很精妙;为纪念死去的泰洛西母亲而染发,这个故事几乎让我掉下眼泪唷。不过呢,心思缜密的人会怀疑佣兵的崽儿凭什么要涂抹圣油的修女来指导信仰?凭什么要没颈链的学士来教授历史和语言?稍微动点脑筋,也会怀疑你父亲的打算。为什么找雇佣骑士来训练你,而不是让你加入某个佣兵团当学徒?归结起来,这说明有人试图在保护你的同时,又要让你得到最好的教育,以备……以备什么?这对我还是个谜,但假以时日,我会解开的。必须承认,你这副尊容看起来特别像某个早已死去的孩子。”

男孩红了脸,“我没死。”

“你怎么做到的?我父亲大人用红袍裹住尸体,将你和你妹妹一起放在铁王座下。这是他献给新王的礼物。那些有胆掀开红袍的人都说你的脑袋被砸掉了一半。”

男孩退开一步,脸上表情困惑,“你——”

“我父亲,没错,他是兰尼斯特家族的泰温。或许您有所耳闻。”

小格里芬犹豫地说:“兰尼斯特?你父亲——”

“——已经被我杀死了。陛下愿意叫我耶罗或胡戈,那请便,但我真实的身份是兰尼斯特家族的提利昂,泰温和乔安娜的亲生儿子——虽然我的父母都为我所害——别人会告诉你我犯有弑君、弑亲的罪过,嘴里没有半句真话,这些决非空穴来风……但话又说回来,咱们这群人里有谁讲过真话?就拿你‘义父’来说吧,他叫格里芬,是不是?”侏儒吃吃窃笑,“你们真该感谢诸神让八爪蜘蛛瓦里斯站在你们这边,凭格里芬的演技,只消一两眼就会被那没命根子的太监给拆穿。他同样糊弄不了我。这位大爷说:我不是大人,也不是骑士。那我还可以说自己不是侏儒呢,光嘴上声明有何意义?要抚养雷加王子的独子,有谁比雷加王子最亲密的战友、前鹫巢堡伯爵和国王之手琼恩·克林顿更合适呢?”

“闭嘴,”格里芬失去了镇静。

左舷处,一只巨大的石手在水下隐约可见,两根手指露出水面。这里究竟淹没了多少石民?提利昂不禁揣测,越想越觉得背脊升起一股寒意,令他不自禁地颤抖。船正在迅速远离伤心领,透过重重雾气,他看见一座破碎的尖塔,一个无头的英雄,一棵被连根拔起的古树、其遒劲的树根伸出废弃圆顶屋的房顶和窗户。为什么周围景物如此熟悉?

正前方,一段优雅的白色大理石阶自黑水里螺旋上升,在他们头顶十尺处戛然而止。不,提利昂想,这不可能。

“前面,”莱摩尔结结巴巴地说,“有光。”

大家的目光都跟了过去。大家也都看见了。“是‘翠鸟号’,”格里芬道,“或类似的撑蒿船。”话虽这么说,但他又抽出了长剑。

其他人什么也没说。“含羞少女号”顺水飘荡,自进入伤心领以来就没有风来鼓动船帆,她只能凭借水流推动前进。达克努力朝弥漫的大雾中窥视,双手握紧了蒿子。过了一会儿,连耶达里也停止了划船。每只眼睛都盯着远方的星火。随着距离拉近,一颗星星裂变成两颗,接着是第三颗。

“那是梦想桥,”提利昂说。

“这不可能!”赛学士哈尔顿叫道,“我们明明过了桥,河流的走向是唯一的!”

“洛恩母亲河自有其意愿,”耶达里低声说。

“七神救救我们,”莱摩儿道。

头顶拱桥上的石民们开始了嚎叫,有几个石民正指着他们。“哈尔顿,带王子下去,”格里芬下令。

晚了。船只被水流攫住,无情地朝桥墩撞去。耶达里伸出蒿子,奋力将船顶回来。这猛烈的推动带得船向一边偏,穿过了一层淡灰色藓帘。灰藓的根须扫过提利昂的脸,柔软得像妓女的手指。后方忽然“砰”地一下撞击,甲板猛烈震动,几乎把他掀飞。他侧身倒地。

一个石民跳上了船。

这个石民沉甸甸地落在舱房顶上,令“含羞少女号”剧烈摇晃,接着他用提利昂听不懂的语言吼出一个词。这时又有一个石民跳下来,落在舵柄附近。饱经风霜的木甲板被他这一下踩碎了,耶利亚厉声尖叫。

达克就在她旁边。壮汉没浪费时间去拔剑,而是直接操起撑蒿,结结实实地打中石民的胸口,将其扫入河中。石民悄无声息地被河水吞没。

格里芬也立时迎住从舱顶滚下来的石民。他右手执剑、左手拿火炬,逼得对方连连后退。水流冲得“含羞少女号”在桥下不停打转,两个人变换的身影在长满灰藓的石墙上舞蹈。那石民朝船尾退,达克拿蒿子拦住去路;他再向前冲,赛学士哈尔顿操起火炬阻挡他。最终他还是被赶到了格里芬面前。这位前伯爵灵巧地往旁一躲,手里寒光闪烁,长剑切到石民硬化的灰肤时擦出了一点火花,刹那间一条胳膊已掉在甲板上。格里芬将断胳膊踢开,耶达里和达克举着蒿子同时杀到,合力将那受伤的石民逼下船舷,掉进洛恩河的黑水中。

这时,“含羞少女号”通过了那座残桥。“全搞定了?”达克问,“总共跳下来几个?”

“两个,”提利昂打了个冷战。

“三个,”哈尔顿道,“在你后面。”

侏儒赶紧旋身,石民就在他身后。

那一跳摔断了石民一条腿,一段参差不齐的苍白骨头穿出他的烂裤子及其下的灰皮灰肉,断骨上沾了斑斑点点的棕血。尽管伤成这样,他还是踉跄着朝小格里芬扑去。石民的灰手动作僵硬,当他用指头抓来时,血液触目惊心地从指节间渗出。男孩站着看傻了,好像自己也是石头做的。他的手按在剑柄上,却被他完全忘了。

说时迟那时快,提利昂一脚踢翻男孩,跳到他身前,拿起火炬朝石民的脸捅。断了腿的石民东倒西歪地向后退开,一边用僵硬的灰手扑火。侏儒蹒跚着跟上,挥舞火炬连削带砍,戳对方的眼睛。退啊,你向后退啊,再退一步。等退到甲板边缘,那怪物却突然朝他冲来,一把抓住火炬,从他手中掰下。操,救命,这是提利昂仅存的念头。

石民将火炬丢开,黑水浸没火焰时发出轻柔的嘶声。石民高声嚎叫。他曾是个盛夏群岛人,现在下巴和一半脸颊都石化了,但没变灰的皮肤仍是午夜般的漆黑。刚才他用力来抓火炬,皮肤因而分崩离析,血从指节里渗出,但他似乎毫无知觉。这算是一点小慈悲吧,提利昂觉得,灰磷病虽然致命,却没有痛苦。

“快退开啊!”有人在远方叫道,另一个声音则说,“王子!保护男孩!”石民摇摇晃晃地向前,双手伸出,在空中抓挠。

提利昂挺起肩膀撞了过去。

感觉就像撞上城堡的石墙,但这座城堡瘸了一条腿。石民被撞翻下甲板,途中伸手把提利昂也带了下去。他们一同摔进河里,激起滔天水柱,随即被洛恩母亲河吞噬。

扑面而来的冰冷河水犹如战锤敲打着提利昂。他感到石民的一只手在他脸上摸索,另一只手握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拖往黑暗的水底,他什么也看不见,鼻子呛到了水,没法呼吸。他向下沉沦,拼命挣扎,四处踢打,试图脱开那死死箍住他胳膊的手指,但石手指片刻也不曾放松。一连串气泡从他嘴角升起。世界变得黑暗,越来越暗,比他想象的更黑暗。他快窒息了。

淹死不算最糟糕的死法。说实话,早在君临他已经死去,留下的不过是一具躯壳,一个满怀怨恨的小幽魂。这小幽魂勒死了雪伊,又用十字弓射穿了伟大的泰温公爵的肚子,人们将不会为它流一滴眼泪。我将在七大王国游荡,他朝水底沉下去,心里一边想,活着的时候没人爱我,死了我要他们全都怕我。

他张嘴诅咒所有人,黑水却倒灌进肺里,令他陷入彻底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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