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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婆牙(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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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公蛎懵了。他的脑袋被一个树杈子叉着,动弹不得。

桂老头桀桀地笑了起来,粗糙的手指划过公蛎的脸颊和喉部,道:“原来是你。”他慢吞吞收拾着石桌上的杂物,低声道:“唉,冉虬这个老家伙没说错,我这一辈子,又自私又自负,竟然被这个双面俑的附属假人给蒙蔽。嘿嘿,这下可将桂氏带进了深渊啦。”他的语气,异常绝望和悲怆。

他瞥一眼惊慌扭动的公蛎,惨然一笑,道:“你说我是不是老糊涂了?”将石桌上的假公蛎一把推了下去。

公蛎这才发现,石桌上没有鲜血,没有惨不忍睹的脏器,假公蛎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具即将散架的稻草人。

那些所谓的鲜血淋漓,不过是视觉上的幻象,桂老头扶着石桌,仰脸呆呆地看着天空,静默良久,道:“祖师爷,我对不住您。桂氏一族,没能完成您的遗愿。”桂老头眼里闪着奇怪的光,豁牙漏风地唱了起来:“乌云起兮,碧水旋旋。枯骨泣兮,热泪涟涟。为师守陵兮,激越千年。子心不改兮,披肝沥胆。”

这个曲调,同那晚在寿衣店门口冉老爷唱的一模一样。

公蛎隐约明白,他同冉虬祖上算是同门,他们的祖师爷留下了什么遗愿需要完成,但桂氏和冉氏在行事方式却产生了重大分歧,两族虽未公开反目,但基本各行其是,相互并无过多交集。而桂氏在寻找一件极其重要东西,莫名其妙找到了自己。

自己身无分文,怎么会搅和在他们之间呢?公蛎很是愤愤不平,但转瞬又沮丧地想到,明明是自己跟踪冉老爷,却自投罗网来了——真是越想越乱。

桂老头唱完小曲儿,颤巍巍蹲下,按住公蛎的七寸,衣袖一抖,甩出一颗又腥又臭的药丸到公蛎的嘴巴,和善道:“吃了吧,吃了就没那么痛了。”说着撤了叉子。

但公蛎已经浑身酥软,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来。

桂老头蹒跚着将公蛎搬上石桌,将他的身体捋直,一边一节一节地掐他的骨头,一边絮絮叨叨道:“你这个狡猾的孩子,还跟我捉迷藏呢。”他咯咯地笑,“蛇婆这种扁毛畜生,便是再活千年万年,得道成仙,也难以理解凡人的复杂。其实第一刀下去,我便知道上当了,也知道双面俑的本体就藏在附近,可是冉虬醒了,我只好继续演下去。嘿嘿,他顾念同门之谊,自然不肯对我下手。而且,”他露出一丝狡诈和得意,“他知道你在这里,却没有说破,径自走了!刚才一瞬间,我以为要抱憾终身了呢!”

公蛎眼睁睁地看着天空,动弹不得,身体在人形和蛇形之间不断变换。

月亮不知何时躲了起来,天气阴沉沉的,似乎要下雨了。

桂老头摸准了公蛎的颊部,一手捏住,另一手在公蛎腹部用力一按。上颚一阵刺痛,公蛎脖颈一伸,吐出半边避水珏来。

桂老头不顾上面戴着涎水,一把抓了过去,贴在胸口,老泪纵横:“阿牛,我的阿牛有救了……”原来他找的东西竟然是这个仿冒的避水珏。

公蛎戴着避水珏,只是因为它既卖不上价又舍不得丢,戴着习惯了,但见桂老头视若珍宝,心中不由疑惑起来。

桂老头过于激动,翻了好一阵白眼才缓过气来,朝垂手立在一旁的哑巴摆摆手,急促道:“快,把这个给阿牛戴上。”用衣袖胡乱擦了几下,撕下一根布条将避水珏穿上,递给哑巴。

哑巴转身要走,他忽然叫住,怔怔地看着他,低声道:“以后可就只有你同阿牛相依为命了……你,你要照顾好阿牛。”

哑巴忽然跪下,砰砰砰磕了好几个响头,再抬起头来已经泪流满面。

此时的桂老头看起来慈眉善目,一副忠厚长者的模样,他扶起哑巴,嘶哑道:“好孩子,去吧。记得我说过的话,带着阿牛好好活。”又嘱咐道:“蛇胆我放在石臼里,明天记得给阿牛吃。”哑巴哽咽着转身回了上房,将门闩上,吹熄了灯。

桂老头的背驼得更加厉害,喘得像一个破了的风箱,低声道:“冉虬总说,我不该一心寻找避水珏,而忘了身上的责任。哼,他一个冷血野畜,如何能体会到凡人的舐犊之情?”他失神地看着地下的稻草人,叹道:“我知道应追查下去,瞧瞧是谁做的双面俑……可如今自身难保……”

他蹒跚着走到石臼前,勉强站稳,撩起水洗了一把手脸,从衣袖中抽出一根银针,抖了好久,才找准位置,照着左手中指扎了进去。

看来他的行将就木之说,却也不是撒谎。

公蛎看着都觉得疼,桂老头却毫无反应,拔出银针,指尖马上射出几滴黑血来。

桂老头用力挤压中指,直至血变成红色,气色好转了些,有气无力道:“去年我在码头看到你时,你正拿一颗红石子儿坑蒙拐骗。”看公蛎一脸茫然,提醒道:“你忘了?我要买你的血珍珠——”

公蛎惊愕道:“你是,你是当初在码头上同我配合骗张阿财的老丈?”时间过去太久,公蛎不怎么记得他当初的模样,但依稀记得白白胖胖,一团和气,绝不是如今鸡皮鹤发的样子。

桂老头道:“难为你还记得。”

公蛎心中暗暗惊讶,表面却忙套近乎:“原来同老丈是旧相识,避水珏便算是在下赠予老丈了。只是这个么……”他眼睛朝身体一挤,示意放开自己。

桂老头捶着胸口,咳出一大口浓痰来,道:“年轻可真好,什么都不想,天塌下来也以为自己能躲过。我跟踪了你这么久,可不能只要一个避水珏这么便宜。”他轻轻叩击着公蛎的腹部,道:“这可是上好的蛇胆,刚好给阿牛补补身体。”

公蛎挣扎道:“等等!除了蛇胆……你还想要什么?”

桂老头眼里闪过一丝残忍,道:“就你。”他慢吞吞回过头,冲着皂角树吆喝道:“今晚有好东西吃啦。”

皂角树的叶子哗啦啦作响,像是鼓掌祝贺一般。桂老头拍打着公蛎的腹部,道:“嘿嘿,我要的就是你。老天有眼,把你送到我这里。唉,要不是你刚好在合适的时机出现,我还疑虑今晚能否制服得了冉虬。有了你,我便不用同冉虬闹翻脸啦。同为蛇属,功效相当,甚好,甚好。”

公蛎竭力拖延时间:“你为何杀我?我同你无冤无仇。”

桂老头笑眯眯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一个道行低微的小水蛇,却天赋异禀,正如大街上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拥有身家百万,左邻右舍焉有不垂涎之理?”

公蛎几乎不敢相信这是描述自己,道:“你说的……是哪个?”

桂老头怜悯地看着他无辜的眼神,道:“毕岸这个自命清高的笨蛋,生生把你养成了白痴。”

公蛎很生气,但又不敢激怒他,只好扯开话题:“你刚才用的那个黑罐子,是什么东西?”

桂老头却突然怒了:“这个该死的毕岸!竟然弄个双面俑来糊弄老夫!白白浪费了我一个俑罐!”说着毫无征兆地举起匕首,朝公蛎腹部划去。

公蛎惊恐不已,忽然平地一声惊雷,伴随着一个扭曲的闪电,空气中很快传来松柏燃烧的味道,估计有树木被刚才的闪电击到。

桂老头似乎有些不安,匕首举起又放下,嘟囔道:“怎么回事?”

(二)

院子的门忽然开了,一个人探头进来,大大咧咧道:“老丈,我来讨口水喝。”仿佛这不是午夜而是大白天。

桂老头的表情一滞,疑惑地回过头去,看着他一言不发。

来的竟然是土地庙前的瘸腿乞丐,公蛎几乎要欢呼起来,只是自己如今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有些羞惭。

瘸腿乞丐走过来,一脚将地下的稻草人踢得老远,看着公蛎嘿嘿地笑了起来:“你不是喝醉了么,躲在这里做什么?让让,让让。”说着将公蛎一推。

公蛎扑通一声跌下石桌。瘸腿乞丐半个身子坐在石桌上,关切道:“酒还没醒?”

桂老头不动声色地将匕首收起,木着脸道:“半夜三更擅闯民宅,这是要打劫吗?”

瘸腿乞丐绕着院子走了一圈,若无其事道:“我来讨口水喝,顺便找他。”说着朝公蛎的腰眼踢了一脚,“既然老丈不欢迎,在下就告辞了。”说着朝公蛎一瞪眼,“还不走?耽误老丈休息!”

瘸腿乞丐拖着公蛎便往外走。桂老头捡起石臼子里的一片落叶,忽然笑了,和和气气道:“既然来了,喝了茶再走吧。刚好我一个人睡不着,坐着无聊。”弓着背慢慢去进了厢房。

瘸腿乞丐果然在石凳上坐下。公蛎猛扯他的衣袖,急道:“这里有古怪,赶紧离开,快,快!”

瘸腿乞丐甩开他,不但不走,还大声吆喝道:“老丈可有茶叶?劳烦放一些最好。”

公蛎恨不得独自逃走,但身上药性未失,下肢完全不听使唤,折腾了良久,感觉上身酥麻稍减,这才以肘支地,慢慢挪动,倚着皂角树坐下。

桂老头果然端出一壶茶来,香气四溢。瘸腿乞丐闭目吸气,赞道:“好茶!上等大红袍,陈年雪水炮制,配以明彻如冰、温润如玉的越窑青瓷,正好相得益彰。老丈果然是个雅士。”

桂老头自己端起先喝了一口,瞥了畏畏缩缩的公蛎一眼,大言不惭道:“老朽刚才同这位小哥有些误会,万望不要在意。”

公蛎呵呵冷笑了两声,就嘴儿咕哝道:“什么误会,明明是有意劫财杀人。”却不敢大声索回避水珏,在那里坐卧不安的,朝瘸腿乞丐又是皱眉又是挤眼,提醒他不要喝。

偏偏瘸腿乞丐毫不在意,反而笑着揶揄道:“老丈会不会不满在下半夜惊扰,故意在茶里投毒?”

桂老头板起了脸,抢过瘸腿乞丐手中的茶一饮而尽,又一把夺了公蛎的茶,泼在了皂角树下,冷笑道:“我没本事,自当认输。爱喝便喝,不喝请便。”

瘸腿乞丐哈哈笑了起来,道:“老丈勿要生气,在下说笑呢。”责备地望了公蛎一眼,忽然道惊异:“咦,龙掌柜,你的避水珏呢?”不待公蛎回答,又转向桂老头:“定是给老丈捡了去,还望老丈奉还。”

一瞬间,公蛎甚至怀疑起了自己的智商——是不是土地庙的所有乞丐都知道自己的身份,而只有自己还傻傻地以为别人不知道?

公蛎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刚来洛阳那年,公蛎在瑞蚨祥做了一件新衣服,高高兴兴地上了街,一路上不时有人指点微笑,公蛎只当是自己容貌出众,身形潇洒,可等回到住处才发现,原来中途去茅厕时不慎将衣服后襟下摆扎在了中衣之中,露出里面花色的内裤来。如今听了瘸腿乞丐的话,便如那日一样,既丢脸又惶惑。

桂老头死死地盯着瘸腿乞丐,表情阴晴不定,良久方道:“老朽不懂你说什么。喝完了水,请走吧。”

公蛎只想逃离,不愿意再生事端,宁愿把那块避水珏送与他,便一言不发。

瘸腿乞丐仰脸看着天,兴致勃勃道:“今晚天气不太好啊。这种闷热的天气,最适合聊天。”说着一屁股坐在了石凳上。

桂老头无可奈何地看着他,那副表情,倒像是孤苦老人遇到了地痞无赖一般无助。瘸腿乞丐笑了笑,道:“我听说桂氏一支法术高明,如今怎么败落至此?”

桂老头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恢复正常。

忽然一阵飞沙走石的怪风,皂角树疯狂摇动起来。桂老头脸色突变,拢起手朝天空看去。

只见邙岭方向黑压压的乌云涌动而来,到了洛城上空骤然停住,层层叠叠堆在一起,并不时变换形状,如同有无形之手在云层中搅动;间或有红光透出,射出一道凌厉的光线,将周边乌云染得黑中发赤。

公蛎看得心惊,正要劝瘸腿乞丐快走,忽然一个巨大的火球在半空中炸开,照得整个院落白森森一片。三人都有些惊惧,尚未反应过来,只听上房门哗啦一声打开,哑巴抱着少年阿牛冲了出来,跪倒在桂老头面前,口里哇啦哇啦地叫个不停。

原来阿牛昏睡之中竟然口鼻流血不止,面如黄纸,气若游丝。

桂老头满脸疼惜之色,抱着阿牛不停叫喊,浑浊的老泪未曾落下便隐入了脸上的沟壑之中,肩头耸动,让人动容。哑巴也哭了起来。

瘸腿乞丐推开哑巴,先搭了一把脉,然后飞快摸出一颗药丸,不容置疑道:“快吞下!”

桂老头伸手拦了一下,还是听凭他喂阿牛吃下。

阿牛的呼吸渐渐均匀,微微睁开眼睛,小声叫道:“爷爷。”转眼又重新昏睡过去。

桂老头细心地将他脸上的血迹擦干净,抱着阿牛慢慢坐在地上,轻轻摇晃着,低声哼唱道:“阿牛,阿牛,长得壮如牛……”哑巴欲接过,却被拒绝了。

(三)

雷声急一阵缓一阵,闪电变换着方向从乌云缝隙中透过来,像一只睡眼蒙眬的眼睛在寻找地面上的猎物。而厚厚的云层不知何时全部堆积在土地庙上空,低得几乎压到茅屋的屋顶,而四周的天空依然星光闪耀。

公蛎莫名觉得不安,几次提醒瘸腿乞丐赶紧离开,他却置之不理。

时间过去良久,阿牛的呼吸声渐渐匀称,桂老头眼里的精气散去,只剩下无精打采的浑浊,空洞洞的眼神,佝偻的身体,如同已经腐朽的枯树。

瘸腿乞丐仰脸望着星空,一副不急不慢的样子。桂老头忽然开口,道:“我不姓桂。”

瘸腿乞丐转过头看着他。

桂老头道:“我不姓桂,而是姓攰。”他伸出指头在空气中写了一个“攰”字,“这个姓,如今已经没有啦。”

瘸腿乞丐道:“攰是个古老的姓氏。”

桂老头低头亲了亲阿牛的脸蛋,黯然道:“是。攰氏一族,自从祖师爷赐姓以来,已经八百多年啦。可如今,攰氏只剩下我和阿牛了。”他沉默了一阵,道:“今年春节,阿牛的爹娘忽然暴毙。同族的桂平也莫名死亡。”

他垂下了头,声音出奇的平静:“祖师爷发威了,我知道。他一定是在怪我,这么多年了,他的遗愿仍然没能完成。”

“祖师爷?”瘸腿乞丐的眉头跳动了一下,“谁?”

桂老头缓缓道:“是姬非。”他停顿了一下,道:“祖上攰氏,是姬非的贴身随从。当年祖师爷遭李斯陷害,饮恨而去,祖上曾立下毒誓,要为祖师爷报仇。”

姬非?公蛎忽然想起曾经做梦梦到的牌位,失声叫道:“姬非是谁?”

桂老头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哼道:“不学无术!”

瘸腿乞丐道:“姬非,战国大家之一,位封韩国公子,韩为氏,姓为姬,世人尊称他为韩非子,真名便叫做姬非。四十几岁死于李斯之手,全家乃至门生数百人遭受株连。”

公蛎讪讪道:“原来是韩非子,失敬失敬。”想起那些密密麻麻的牌位和影子一样的人群,心中很是惴惴不安。

桂老头道:“祖师爷遇害,历史记载是因为他不肯为大秦所用,其实不然,而是……有人瞧上了他的法器。”

桂老头剧烈地咳嗽起来。过了良久,才继续道:“祖师爷临死之前,通过法术召唤他的两个心腹,留下遗命,说务必要找到这个法器。这两个心腹,一个便是我的祖上攰蚨,另一个是他的学生,名叫方候。当时在他身边的,还有一个,”他迟疑了下,“不算是常人,而是…而是祖师爷养的一条蛇,叫冉虬。”

刚才他已经断断续续说什么“冷血野畜”、“蛇属”之类的,公蛎心中便疑惑,如今听他正式说出,还是感到震惊。难怪公蛎对冉老爷总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感,原来两人竟是同类——那么,那晚在沼泽地,他到底要做什么?

桂老头道:“祖上当年自小被祖师爷收养,一直视其为父。祖师爷惨遭不测,祖上悲痛欲绝,立志要世世代代为他守陵。三年之后,趁着大秦始皇帝出征,祖上伙同方候,将祖师爷的尸身盗了出来,从咸阳运往洛阳邙山秘密埋葬。而我攰氏一族,青年人只要一满十五岁,便要外出寻找法器。常有青年后生在外漂泊多年,年过五旬了才返回家乡,更不知有多少客死他乡的。”

桂老头眼里闪着奇怪的光,豁牙漏风地唱了起来:“乌云起兮,碧水旋旋。枯骨泣兮,热泪涟涟。为师守陵兮,激越千年……”

“这是我祖上当年对祖师爷遗体的承诺。千年,千年!”他的眼神,不知是难过还是悲愤,闪着奇异的亮光:“我们攰氏一族,生下来命便注定了。”

瘸腿乞丐道:“您刚才提到法器。这个法器,是不是便可以换回攰氏的自由之身?”

桂老头道:“是,祖上当年曾发下重誓言,若不能在千年之前找到法器,归还祖师爷,我攰氏一族,愿自绝与祖师爷陵墓前。”

瘸腿乞丐道:“韩非子离世至今,已有八百多年了。”

桂老头打起精神,道:“不错,八百多年。我族孩童从牙牙学语之时,便要学习这些口口相传的祖训。谁知道千年之期未到,我攰氏一族便要消没了。”

桂老头换了下手臂,将阿牛紧紧抱住:“我攰氏向来注重子嗣,为的就是将守陵墓、寻法器之遗训传承下去。所以当年人丁甚旺,族人超过五千之众,散落各地,从事各行各业,只在祖师爷祭日时才集聚议事,交换讯息,布置下年安排。但几代之后,后代骤减。”

“当时在世的第九位先祖,还以为是祖训太严,让那些十五岁的孩子们外出寻找法器,造成族群中不少青壮年意外夭折,便焚香祈祷先祖,将祖训改为二十五岁承接使命,社会经验丰富,也可为攰氏留下更多子嗣。但是如此变革后,各支人口照样减少。直至后来第十五代先祖中一位名叫攰瞳的,发现了其中的端倪。”

“攰瞳奔波多年,精心收集并研究了族人死亡的原因,发现各支无论年老年少,得的都是一种病。攰瞳称它为乌血症。”

桂老头颤巍巍地拉起了衣袖。他的手臂上,布满了斑斑点点,乍一看,似是老年斑,但仔细分辨,却是一个个指甲盖大的小骷髅。公蛎早已屏住呼唤,下意识地按住了自己身上的鬼面藓。

桂老头对着灯光摆弄着手臂,道:“这种病,从来不曾见除了攰氏之外的人得过,也未听闻古医书有过记载。得病的人,血液慢慢变黑,在皮肤上形成一块块浅浅的骷髅状斑痕,不痛不痒,无其他任何症状,但若达到一定时日,得病之人便会猝死。而且死法千奇百怪,溺水、跌落、摔跤、失火等等,甚至还有喝水呛死、被坠下的枯枝砸死的,表面看都是死于意外,同其他人无一点关系。”

公蛎恨不得冲出去告诉他,自己同毕岸身上也有此症状——可自己和毕岸,并非攰氏族人,这是怎么回事?

瘸腿乞丐若有所思,道:“这个症状,可有破解之法?”

桂老头苦笑道:“若是有破解之法,我攰氏一族,怎可能只剩下我和阿牛两个?这几百年来,该使的法子我们都试了,甚至全族改姓桂,仍然逃不了一劫。”

两人陷入沉默,公蛎更是失望之极。桂老头鼻翼抽动了一下,道:“我已行将就木,可惜我的阿牛……我实在舍不得啊。”

阿牛动了动,嘟囔着叫了声爷爷,继续香甜地睡。

(四)

瘸腿乞丐忽然道:“这个乌血症,兴许还有救。”

老头怔了一下,露出惊喜的神色,但随即黯淡了下去:“我先祖攰瞳,当年是个有名的巫医,也只是让我这一脉比其他支族多活个几年而已,最终还是未能逃脱乌血症的噩运。不是我不信你,而是……除非找到法器。”

瘸腿乞丐道:“法器如何丢失的?这么多年来,中间是否找到过?避水珏有何用途?”

桂老头欲言又止,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忽然板起了脸,粗暴道:“这是我家族的秘密,不方便道与外人知道。”

瘸腿乞丐随随便便道:“不愿说也罢。”他回头看了一眼沉睡的阿牛,道:“阿牛可就可怜啰。”

桂老头面色铁青,怔怔地看着阿牛蜡黄的脸。

瘸腿乞丐打了个大哈欠,道:“你刚才说还有另一个门人,是方氏。”

桂老头双唇紧闭,默然不语。瘸腿乞丐微微皱起眉头,道:“怪不得你同冉虬不对付,在明白事理方面,你比他差远了。”

桂老头这次却没有反驳,颓然道:“是。”

瘸腿乞丐道:“方氏找到了法器,却没有归还,而是据为己有,开创了巫教。”

桂老头惊恐地看一眼四周。瘸腿乞丐大咧咧道:“方氏背叛,巫教借助法器,逐渐壮大。攰氏同冉氏自然不依,但经过巫教多年围剿,两支逐渐凋落。最不该的是攰氏一支,到了攰和手里,因为乌血症,竟然投靠了巫教。”他忽然逼近桂老头:“这才是冉氏同攰氏翻脸的根本原因吧?”

桂老头激动起来,手指徒劳地在空气中屈伸:“你……你胡说!”他的瞳孔已经变成了灰白色,眼神散乱,精神委顿。

瘸腿乞丐眼里露出一丝讶异,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桂老头毫无反应——他已经瞎了。

刚才以针扎中指聚拢精神,已属竭泽而渔。

瘸腿乞丐却不肯放松,继续道:“你答应巫教当今的头领龙爷,帮他们找到避水珏,巫教便帮你治好乌血症。”公蛎小声道:“巫教要避水珏,有什么特殊的用途?”

桂老头表情古怪,半晌才道:“法器虽然被巫教控制,但其中的终极秘密,方家族人仍不能参透。近两年盛传避水珏在洛阳露面,但费尽心机找到的,大多是赝品仿货。巫教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说避水珏是法器的半边钥匙。”

公蛎好奇道:“另半边钥匙是什么?”

桂老头脸色一沉。公蛎吓得把头一缩,忽然想到他已经瞎了,这才又挺直胸脯。

瘸腿乞丐继续道:“攰氏善于工事,多能工巧匠,听说攰氏祖先曾与公输家族弟子切磋呢。”

桂老头嘴角抽动,面露意色,冷冷道:“若不是深受乌血症困扰,我氏族兄弟,哪个拎出来,不能称为行业楚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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