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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夜(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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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喜道:“是。”心想莫不是心有灵犀,忙把剔红盒子递去。镜心不接,指了香案上的一只莲瓣透雕如意纹银熏炉,道:“那炉子烟气交飞,据说很是悦目,你去替我爇香。”

长生甘为驱使,点了香煤拨动炉灰燃起香来。镜心身边的妇人虎视眈眈,上茶后始终盯了他的一举一动,照浪闲坐在短榻的锦簟上,也不喝茶,取了雕几上一支金管羊毫笔漫不经心地把玩。

镜心摸了桌沿坐下,问:“你叫什么?”

“长生。”

“好名字。”

长生只觉香炉渐热,隐约有香气欲出,忙用银箸撩动炭灰,俊脸儿炭火一般发烫。不一会儿缓缓有极淡的烟涌出,镜心问道:“那烟气是怎样的?”

“嗯,像抽丝……细如丝缕。咦,这几个口也冒出烟来,竟像七窍玲珑的假山石头,曲绕盘旋,气势越发大了。等等,这会儿烟气宛如晴岚连绵缥缈,有几分世外仙山的气象……呀,可惜。”长生口若悬河说来,忽见烟云渺然散逸,怅然若失。

又几缕香烟盈盈提步,自熏炉镂空的花纹里走出,顾盼神飞。长生有了精神,续道:“这回的香绮丽妖娆,无一分是直的,像舞姬歌扇生尘,张袖如云。”

镜心噗哧一笑,“如此说来,这烟气的步子急得很?风过的时候,它又如何回转顿挫?”

她笑了,长生心中有如莲开,洋溢圣洁的喜悦。他耐心端详烟气的性情品貌,道:“它走得轻盈,踮了脚飞似的,不若刚才那缕大家闺秀的庄严模样。”

她轻点螓首,辨析烟煴香沉,说道:“这道香煞费苦心,竟有七气浮升、六味降沉,香步分了里外缓急……配香人的心好生多情。”镜心扬起微笑,像是体会到香料背后的款款深情。

长生震惊地想,这香气明明刚才在照浪房里闻过,为何她嗅得出诸般层次?直如看见它的人是她,而不是他。

久未开口的照浪忽然笑道:“香步是什么?”

镜心道:“香气袭来自有肥瘦先后,以女儿家作比喻,则乳香清甜如娇羞小女,水麝轻狂似红杏游丝,龙涎雍容如罗衣贵妇,芸香仿佛秋夜怀人,孔雀屏上画相思……”她伸出细苇般的柔荑,递到长生面前,“带我去摸摸烟气。”

长生听她妙语解香,将旖旎闺情大方说来,神魂一荡,牵她的手至熏炉边。

薄烟曼行指上,香雾卷绕,镜心敛黛沉吟:“这道香品里最性急的是郁金,玉步飞移如光影,瞬间透入鼻端。次之降真、零陵,如鹤翅燕羽遥遥飞来,后发却先至。再慢些儿的是蔷薇花和桔柚,像是红兰花岸接了水天一线,茫茫香气随波而来,也风光得紧。马牙、茅香、甘松、白檀又缓些,最娴静似水的是沉香,若说他人都远行去了,独她一个倚窗凭栏倦梳妆,任它明月高楼翠袂生寒……”

照浪点头,“不枉姽婳辛苦一场。”

长生痴痴望了熏炉轻烟,她像活生生的烟缕,冲破了世俗藩篱,不,根本就不曾有规矩束缚过她,镜心的六感从开始就直抵本质。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你竟是易容师。”长生喃喃地道。

镜心道:“盲眼人瞎的是眼,不是心。易人容颜,心灵手巧就已足够。”此话如仙纶玉音,长生不住点头,心下微叹,这等兰心慧质的女子若能睁开双眼,该是何等澈亮。

她与他不一样。盲眼于她不是溺水无救,而是自然的生存之境,她如鱼得水悠游畅快。她看不见,却比任何人明了天地万物的情意。

“让我看看你。”

镜心说的看是用双手抚摩头面,当她的柔荑触过长生的脸,他一颗心几欲跳出腔去。如桃花沾面,纤软的手指如在他心上舞蹈,长生只感旖旎香旋,差点无法呼吸。

“你闭上眼,再看一遍我的模样。”镜心含笑说道。

妇人在旁急急阻止,照浪冷冷挡住,道:“既是你家主子的意愿,站一边去,休得啰嗦。”长生暗暗感激,心如鹿撞地拧了衣角,慢慢移手向上。

闭上双眼,摸到她香腮如脂,他仿佛从心里看清她的模样,柔如水,坚如冰,渺如烟。指下能感受她的绝艳,摩娑时如抚金玉,怕有丝毫的闪失。及收手的那一刻,长生已将雪肤的丝滑触感印在心底,绸缎般包起一层珍贵的回忆。

“你来,不是为了单单燃这一炉香。”镜心在他睁眼后笑道。

长生口舌打结,半晌才红了脸道:“我想代我家少爷与大师比试,虽然我的易容术远不及你。”

“你是紫颜的弟子。”镜心沉吟,照浪留意到她的踌躇,抬眼望去,见她悠然一笑,“好,与你较量也是一样。”

“不,不。我和你比一定输得难看,只是输也有益,这才冒昧请大师出手。”长生慌不迭地摇手,“我初学易容,少爷的本事千倍于我,别让我砸了他的招牌。将来我再求少爷,请他到玉观楼就是。”

“你是你,他是他。两个人的易容术无论多么相似,总有微末不同,你看过森罗、万象两人就知端的。”她这一说,似是对长生青眼有加,他心花怒放,恨不得冲回紫府学尽了易容术,与镜心真正比试一回。

不留任何遗憾。

一时间,他突然察觉了易容术对他的意义。不仅是修补他残缺面容的工具,而是感受世间悲喜的心眼,体悟宇宙天理的灵性,让他能和镜心于同一天地驰骋。

“十日后,我会再来。”长生朝镜心深深一鞠,比试和输赢都不重要,唯独借易容术与她灵犀相通,是他所深深祈盼。

长生走后,照浪拍拍衣襟起身,临走到门口转头笑道:“你能听声识容,刚才又摸过他的骨骼,是否洞悉了他的长相?”镜心缓缓点头。

照浪朗声笑着,痛快地走出门去。

长生回府后急寻紫颜,少爷不在府里,他无聊地看萤火练功,不多时就乏了,自去瀛壶房修习。紫颜从外面回来时,他已给七八个人偶易了容,年岁各不相同。紫颜见他用功,笑道:“去了一趟竟这般刻苦,看来值得。”

“我和镜心约了十日后比试。”

“看你神色,既有点怯场,又像是迫不及待。”紫颜饶有兴味地凝视他的眼,笑道,“在玉观楼学到什么不成?”

“那位镜心大师不是我能赢过的,少爷恐怕也……”长生憧憬地抬起头,同时不安地忖道,一直以来,少爷是心底唯一的神明,如今横空冒出个奇女子,他竟动摇了对紫颜不败的信念?

紫颜笑笑,不以为意地道:“能赢过我不稀奇,我也想见见。你学有所得,说来我听。”

长生静下心,撇开世俗功利的比较,细想见到镜心后的种种,微笑了指了胸口道:“往日少爷说要用心眼去看,我总以为多用功即可。如今见了镜心,才知道该看的不是形而是质,易容绘饰外貌不假,真正雕琢的实是人心。就像镜心,她不用凭眼睛看,就能察觉被易容者心中所思,又借易容镂心敷颜,将精妙难言的神采传达于世。同一人想换容的心愿,不同易容师会呈现天差地别的皮相,我想她手下现出的容颜,一定能直指人心。”

闻一场香,他已猜到镜心易容的路数,与其他易容师绝然相异。

“咦,是有长进了。”侧侧从屋外走进,闻言欣然点头。她想起初到文绣坊时,见了众姐妹高深的手段悟出技艺与性情之间的关联,对自身才力有了更清醒的把握。长生终窥门径,即便紫颜不再教他,他亦能从日常风物中体味易容之道,无须整日耳提面命。

长生飞红了脸,心不在焉地为人偶抹上胭脂,一不留神,连脖子也涂得满满。侧侧见状悄笑道:“道理容易说,若你的心不定下来,只想着什么大师、镜子的,要让人小觑了呢。”

长生支支吾吾,忽想起前事,忙道:“少爷,我前日听姽婳说了制香的道理,这药理的事我不懂的太多,从头学起该如何下手?”

紫颜微微一笑,“你先去养魄斋寻书看,子部藏书里我收的医书循序渐进放着,等你熟知了基本道理,我送你去无垢坊找卓伊勒,那时他定可当你半个师父。”

长生闻言愣了,低头想了想,轻声问道:“少爷,你当日送卓伊勒去无垢坊,是不是就料到了今日?”紫颜戳他的额头掩口而笑,道:“你真以为我是神仙?”长生想到姽婳送来的香料,她说不可乱用,总觉得心有不安。

他刚想开口询问,侧侧挽了紫颜出房去,行止毫不避忌,比先前更亲昵了几分。长生心下艳羡,回转身望了一溜的人偶,其中那铅华扫尽的素颜少女,隐约有着镜心茜袖香臂款款伸出的风情。

侧侧与紫颜并肩走过浮桥,她留意到紫颜近日得闲就会出门,自照浪来过后有了这癖好,多少存了担心。当下也不说话试探,只拿眼瞧他,若忧若喜地浅笑。紫颜道:“你笑得古怪,莫不是我有错叫你抓着了,想着如何修理我?”

侧侧啐了一口,嗔怪道:“可见心虚!说这些无赖话。你填曲子填一半,丢下天一坞大大小小就出门去,弄得他们来缠我,我又不会咬文嚼字的,只能帮他们看看行头摆设。那些唱戏的孩子是可怜出身,上一台戏不容易,既留在家里就该好生顾看。你天天往外跑——我又不是班头。”

紫颜轻笑了一阵,道:“我一人不在不打紧,赶明儿萤火再出了门,怕你们要当我在外头又养个家,把你们给忘了。”

他故意这般说来,侧侧反而笑了,“量你没这胆子。说,你要差萤火做什么?”

“到边关接一位大人物。”紫颜沉沉地吐出一口气。

侧侧见他神色凝重,收了打趣的心,道:“是我多心,照浪莫不是又派给你棘手的事?”

“刀山油锅,非走不可。”紫颜把她的手放在掌心,微笑道,“我慢慢说,你别吓着。”遂将熙王爷与沉香谷一番纠葛说出,侧侧脸色青白,听到紧要处不由两手微颤。

“照浪说太后问你,你却如何答她?”

“我回说知道这人会死于非命,当时胡乱给他易了容,可见我非叛党一流,皇上前次赦我无罪,也是证据确凿。”

“那太后再问你知情不报又如何?”

紫颜一笑,“她当时要砍我的头,我再如何知情,死人总没法开口。”

侧侧点头道:“上回趟浑水,今次躲还来不及,你怎么又凑去?万一……”

紫颜毫不在意地微笑。这些年斗转星移,他这份宠辱不惊一如旧时,每回睇见他弹指消磨天下事的气度,侧侧便觉历历光阴在他面前停驻。

她如此想着,听紫颜说道:“宫闱多丑事,这回我只管将熙王爷易容成苦命人,圆了宗正寺那老小子随口说的谎,不会过多牵涉在内。”

侧侧奇道:“那人为何要替熙王爷说谎?”

“太后那般深恨王爷,他说几句苦话,到时王爷回来太后不想杀了,两边都承他的情。”

侧侧忧然叹道:“宫里的人杀来杀去,地砖都该染成红色。你……”她凝看紫颜的手,越是消去了岁月留下的茧,越叫人惦念暗里累累的伤。

“你放心,熙王爷不是横死的相,如果太后连他都放过,更不会对我这无足轻重的易容师动手。我那一难,不是应在这桩事上。”

侧侧微微松了口气,又觉天威难测,愁肠百结。紫颜忽道:“长生进步甚速,又有镜心这等高手鞭策激励,我就安心了。他日若我有事,想来他足以自保,你也少一桩心事。”

侧侧粉面一寒,飕飕凉意骤起心上,难过地道:“你别老把有事没事挂嘴边,每说一次,我的心就拎一次。我不是西子,痛心模样反惹人疼,我心恸就忍不住会哭……”说着,泪水毫无征兆地涟涟滴落。

紫颜一慌,他原先诸多隐瞒怕她伤心,等前次冰释心结,自觉无事不可与她交心,就把那一劫当做口头禅,屡屡随口提及。起初尚好,侧侧关切情盛,会放在心上认真考量。几次说得多了,她日思夜想,女儿家的心哪载得住这许多愁,终于再禁不住。

紫颜平素自负冰雪玲珑看透世情,一旦与她越走越近,不知觉就乱了方寸。只得默然张臂抱住她,轻拍背脊,想了许久方柔声道:“让你难过的话,我不再说了。要不给你易个容,画个天仙样子,任谁哭来也没你好看……”

侧侧破涕一笑,“哭得好看,到底还是在哭。”又是恻然伤心。

如此哭哭笑笑了一阵,慢慢收了泪。紫颜道:“你又像回那时候了。”侧侧知他说的是沉香子去时,沉默了半晌,道:“罢了,我泼辣都是给外人看的,心底里,还是从前旧样子。”从他怀里抽身出来,稍稍整理了妆容,“萤火接回熙王爷后,我会不离你左右,你要安我的心,需应了这件事。”

紫颜应了。侧侧道:“照浪如此尽心尽意对熙王爷,我总不信,莫若让萤火暗地里打听,再有什么瞒了你的事,也好先防他一手。”紫颜见她仔细,也答应下来。

侧侧想了想道:“最后就是长生,你在他身上费了太多心思,如今他算是蹒跚学步似模似样,之后自然慢慢学会跑,你该放手任他去了。”

“快了。”紫颜神色沉郁决绝,眸子里一抹金色闪动,看得侧侧惶然心惊。她隐隐感到熙王爷之事又将是导火的绳索,勒在了紫颜的颈脖,不知何时是收紧燃线的那一刻。

长生与镜心定下十日之约,每日起早贪黑在瀛壶房里勤勉修习,紫颜特意出了十道易容的题目着他每日拆解。其中一题,是让他为自己变幻容颜。

那日,撕去光鲜的一张皮,从菱花镜里看到混沌模糊的脸面,长生再也下不了手,仍是紫颜百般唏嘘地敷色缝线。他怔怔地从镜子里凝视,看紫颜运针无迹,将残破消弭于无形之中,仿佛从来就完好无损。

紫颜收针后,长生如人偶呆坐,往事再度抽去他全身气力。他用力伸手摸了摸脸,易容是他唯一能立足人世的一条路,不免心如香烬,一时都灰了。

“少爷,为什么我比烧成重伤的瞿嬷嬷更难治?”

紫颜低下头,掩住难过的神色,“你遇到我时已太晚。”他顿了顿,“长生,学会和它共处。你既成了易容师,受伤的脸面不该是你止步的借口。”

丑陋面相时刻横亘在心口,长生想,少爷看清了他的退缩。他刻意不去想起过往历历的伤痛,但每隔一阵要易容的脸面,逼得他不得不面对那鲜血淋漓。如果像以前任凭紫颜摆弄,他闭眼不观倒清净了,可今次要他在自己脸上下刀,他的优柔寡断和新愁旧伤齐齐爆发,难以恢复平日的从容。

“或者,你宁可要完好的脸,却像镜心那样看不见?”紫颜淡淡地问。

长生的心一紧,如果与镜心相比,失去容貌对易容师并不算什么。得得失失,要这般计较才能分出轻重?

“一味沉湎过去,你不会看到将来。”紫颜打开房门,一地金黄的光芒泻进来。长生目送少爷走进斜阳的余晖,把他一个人留在冰冷的针刀血污里。

他的心突突地响动。如果他能摆脱时时修补容颜的局面,他能战胜这残痛不堪的过去,他就在某处超越了紫颜——这是少爷在教他易容术时最大的愿望吗?

长生摸索着拿起一把刀,对镜凝看,淡金的光在刀身上跳跃。他叹息着放下,收拾好杂物,落寞地离开了瀛壶房。

一个人在伫霞曲廊游走,长生默默想着心事,忽听到侧侧一声唤,手持弓箭向他招手。这些日子两人断续地挑灯练箭,长生练到十箭有三箭可中靶心,眼力、腕力和臂力皆有长进。

长生走过去,没精打采拿了弓箭,连射数箭尽数落空。侧侧稳当地划出一箭,回眸道:“你在害怕什么?”长生手一停,想,他在畏惧什么呢?为何无法举重若轻,将所有包袱丢下,如凝神射箭时只瞄准靶心?

他没回答侧侧,长长地深吸了口气,拉满弓射出一箭。箭矢钉在了靶子上,射得偏了,却不曾落地。侧侧温言笑道:“切莫小瞧自己。以前紫颜初遇上夙夜,也曾有一刻像你这般不知所以,可喜他没忘记所学的根本。”

长生道:“给我说说少爷的故事,我想听。”侧侧想了想道:“那可要说很久很久……”两人倚在曲廊的雕漆栏杆上,望了远处漫天红霞,悠悠说起了往事。

不知觉聊到月上西楼,晚来萍末生风,院子里的芭蕉叶簌簌作响。长生的迷茫被这风吹去,眼神复又变得清亮。在左格尔令他记起过往时,他以为不再畏惧成长,可以像紫颜笑对一切改变,此刻知道他连紫颜少年时的勇气也及不上。

看清了彷徨,长生的心重归安宁。他记得紫颜交代的诸多功课,还有读不尽的书作,在追上紫颜和镜心之前,任何停滞都是奢侈。

“我回屋温书去。”长生匆匆告别,快步地走在石径上,像是在追逐月下飘忽的影子。

侧侧想起紫颜离谷那三年,一开始她也如长生般不知方向。是的,他会在漫漫独处中重拾力量,她望了风声蕉影中远去的长生,放心地将身子靠在廊柱上。

他找到了他的路。侧侧不觉沉思,如今将身心系在紫颜身上,她是否又远离了往日的梦?

月光勾出她冰滢的轮廓,宛如一丈雪烟罗,轻盈得就要随风飘去。

十日弹指即过。

那日一早,紫颜、侧侧、萤火约好了似的没了踪影,长生不得不迎难而上,独自前往玉观楼。一路上朱轮翠盖的香车不紧不慢地驶去,他在厢内心如擂鼓。

他抚着一只青金玛瑙宝钿匣子,里面搜罗了一套易容的工具,此后就是他驰骋战场的刀剑。他又摸了摸腰畔的香囊,熟悉的香气令他镇定,仿佛此去依旧是站在少爷身后,旁观紫颜指下衍变春秋。

玉观楼外难得冷清,长生跳下车来,有人肃然相迎,一路护送到镜心房外。照浪已在内候着,见他来了,打发走闲杂人等,留下两个黑衣童子坐在两边椅上。

镜心髻上簪了翡翠钗、插了象牙梳,此外别无修饰,一身碧罗纱衣风轻烟软,缓缓走至长生面前。他忙行了礼,镜心抿嘴笑道:“何须多礼,你上回送了我一盒好香,我有东西回礼。”说着,从袖中拿出一只小巧的鎏金海棠银盒子。

长生惊喜接过,打开看了,十根长短大小不一的金针,精妙剔透,正合他易容之用。最细一根,针孔用肉眼几不可测,只有朱弦之丝可穿过。他的宝钿匣子里仅备了一根针,这套针具恰好补阙拾遗。

长生爱不释手,不知如何道谢,镜心道:“我看不见你易容,一会儿你再慢慢说给我听。”长生汗颜道:“怕是没什么可说。”

镜心微笑,走到一个黑衣童子身后,脸上神采忽变。

仿佛朝辉齐聚在她周身,镜心被暖暖的光芒笼罩,黯然的双眸映射了流动的光泽。她眉眼含笑,在黑衣童子身后悠然伸手,与其他易容师所立位置截然不同。长生先是一惊,继而坦然地想,镜心无需观人耳目,自不必立于人前。

纤纤十指搭在黑衣童子脸上,纵横指点,令照浪想起宗正寺蔡主簿的摸骨术。如攀柳折梅,呵花扑蕊,黑衣童子双颊飞了红霞,窘着脸任她抚遍容颜。

镜心曼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黑衣童子轻声道:“琪树。”镜心俯身细问他家乡何处,家中尚有谁人,平日衣食如何,琪树碍于照浪在侧不敢多言,只说有个哥哥,胡乱答了几句。待镜心在他耳畔轻绵细语,少年不由心神荡漾,忘乎所以地答来。没多久,就连月俸多少,心仪谁家女子也一一道来,宛如对了多年旧识倾诉。

长生见状痴想,若她问的是他,少不得将心中所有事一桩桩吐露。照浪虎目凝视,猜度她的用意。此刻镜心房外接连有脚步声响,其他易容师有心一睹她的技艺,聚在外面等候通传。怎奈照浪破天荒关起门来,不准任何人进出。

为此,长生稍稍有些感激,不致在众人面前献丑。

镜心与琪树交谈的工夫,照浪对长生道:“今次不定题目,你想如何易容都可,使出你最好的手段。”长生思忖并无神奇本事,唯有将所学尽情施展。他不便妄动针刀,遂道:“我就用膏泥把他易容成城主的模样,请勿见怪。”

照浪一皱眉头,长生眼中无惧,早不是以前要躲避他的少年。韶光容易过,他这样想着,竟没有阻拦。

镜心开始施术,站在琪树身后指如拨弦,将一旁妇人递来的粉泥调弄在他脸上,仿佛给自己施妆也似,轻拈慢拢。生花妙手宛如神迹,所过处顽石有灵,有了独特的盎然生气。琪树的面容像大匠手下的美玉,在千雕万琢中灵气毕赋。

长生没想到要赢过镜心,这场比试能交手就是幸事。他收回心神,凝视眼前等他易容的黑衣童子。他温言笑道:“我是长生。”长生的笑靥,令童子忐忑的心慢慢放下,喏喏地道:“我叫弹铗。”

忽如看到被紫颜易容时的自己。灿灿流光在指缝中滑过,长生微笑着匀开了膏泥,瞥一眼照浪的姿容,徐徐度在童子脸上。

如妙笔绘丹青,筋、肉、骨、气四势不缺,依了样儿临摹,胸中全无丘壑,指下自有乾坤。照浪惊觉少年初具造化之功,稚嫩学样下捏就的模样灵韵生动,恍如他自己对镜相望。

照浪苛刻的目光里杂入了淡淡的赞许,一低头,复又换上峻冷狠戾的神色。他不能让长生描绘他温情的样子。照浪城之主须是狠角色,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天生是凶神恶煞的火。

长生断续地凝望照浪,当他是学刺绣时面对的黄莺鹧鸪,留意骨骼皮脂的轮廓高低,着力把握精神气度。过往结识照浪的点点滴滴汇聚起来,在指尖绽成一束光,重现于黑衣童子的脸上。等他收拾完多余膏粉,两个照浪坐于屋中,轩眉逸气犹如云山雾海里腾升的矫龙,衣冠抖擞欲飞。

长生怡然一乐,自觉倾尽全力,放心去看镜心。

一望之下兀自呆了。她目不能视,窈窕十指下却能毫末毕现,琪树凛然有了别样容貌,眉宇与本来的少年甚是相似。琪树望了一眼手中的铜镜,忍不住叫道:“是我哥哥!”他朝思暮想的亲人一朝于眼前出现,似梦似真,两眼泪珠顿时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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