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色(1/2)
烟花三月天气,西斜的落日洇红半天云霞,长街上都是行色匆忙、劳作一日归家的路人。凤箫巷里,一辆紫檀木夹纱清油车缓缓驶出,车饰极尽华丽,鸾凤升龙,锦帷络带,行人望之侧目。
长生惴惴不安地坐在车上,看足前的莲瓣琉璃香炉悠然吐着莫名的香,听耳畔璎珞流苏叮咚敲击着车厢,憋了半天问道:“少爷,兴师动众的是去何处?”
“飞鸿河上,彩灯大概都亮了罢。”紫颜闲适地半卧于车中,伸了个舒缓的懒腰,“你有没有听说过锦瑟的名字?”
飞鸿河上彩灯结。夕阳照红了河水,映衬了一艘艘金碧辉煌的仙音阁画舫,现出妖媚的颜色。紫颜下了车,带着长生施施然走向一座冷清的画舫,舫上一个垂髫少女慌忙掀了帘子迎他们进去。
长生遂见到了锦瑟,昔日名动十二州的绝色佳人。
蛾眉婉转低垂,多年昼夜不分的乐伎生涯,令她眼角有纤细的微纹蔓延,神情略显憔悴,长生不觉叹了声可惜。待两人坐定,锦瑟含笑递上一只玛瑙杯,清香浮动,酒色冷冽。酒光掩映下锦瑟烟视媚行,长生近看去,她身畔仿佛有云霞相依,整个人感觉暖融融的。
紫颜振眉笑道:“呀,是宫中密制的苏合香,调五脏却宿疾,锦瑟姑娘真是善解人意。长生,你也饮一杯。”
锦瑟伸出如雪皓腕,给长生注满一杯。长生的心不由恍惚慌神,细看她举手投足不尽曲意妩媚,连他这个小小少年亦不禁沉沉迷醉。那一丝眼角的细纹,此刻变得微不足道,甚至因了这风霜之色愈发我见犹怜。
“紫先生人物风流,衣饰不同凡响。如果锦瑟没有看错,这是文绣坊青鸾大师所出的神品之一、有‘十指春风’之称的射目绣?”锦瑟的声音曼妙地穿过长生耳膜,直至他心底,若非她说的是他更关心的少爷,他就要酥倒在这裂帛断玉的声线中。
长生瞠目望向紫颜,射目绣市价逾万金,难怪少爷不肯穿这一身招摇过市,非摆足架子坐车。长生展颜微笑,有嗜好的少爷才更像个性情中人,否则在人前矜持克制的紫颜太过高高在上,连他亦不敢亲近。
“先生的舆服都逾制了。”锦瑟横过秋波,眼中尽是钦佩之色,“锦瑟不禁在想,先生究竟是怎样之人,能超越世俗之外,不受礼仪拘束?”
紫颜平静地望着她笑道:“其实——”他顿了顿,锦瑟的心紧拎了一下,听他漫不经心地掩口笑道,“我确是服妖,官府却没人管制,唉唉。”
“紫先生是非常之人,方有非常之行。这天下亦没有先生办不成的事。”锦瑟说完,语气突然黯然,“若是我想恢复当日容貌,不知道是否可以?”
紫颜淡淡地看她,“当日?但不知是哪一日?”
长生心道有什么好问,锦瑟当年身价非凡,即便是王孙公子想见一面都不得。如今红颜老去无人问津,自然是要恢复当红时的年轻容貌。
紫颜却似看透了她的心思,等她出言证实。
锦瑟涩涩地道:“便是令师为我易容之前的容貌。”
长生“哎呀”一声,这花样容颜既是易容,竟也敌不过岁月,如花憔悴老去。奇的是她却要之前的相貌,想来只会比现今更为平庸。
那张脸紫颜至今记得。当他还是小小少年,她曾把那块传家宝玉押在他手上,恳切地哀求他给一次机会。那块玉根本不在他眼中,却是她的全部。他凝视她粉俏天真的脸,不晓得为什么有人会舍得抹去它,换一个踏入青楼的机遇。
来易容的人背后,常常有不可思议的理由,紫颜曾在师父沉香子跟前听过那个理由。
紫颜按下心神,悠悠地道:“你想好了,你这容颜多年未动,才有了些许微纹。若单是消纹祛皱助你青春再驻,最是容易,不过想要再红十年,倒不如换个新颜,免得世人看腻。若要恢复原先容貌……”
锦瑟打断他的话,坦然笑道:“找先生来便是有了计较。在这仙音阁再红十年又如何?谁人再风光,敢说不会落到我今日乏人问津的下场?朝如春花,暮似弃枝。青楼女子的宿命,向来是纵被无情弃,不能羞。我指下功夫再好,终究曲高和寡,天下哪有那么多的知音?”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可是当初也是不得不如此。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紫颜脑海恍惚地浮现明明灭灭的片断,前世今生的记忆,早已零落成泥。
“那么,”紫颜提高了声音,令锦瑟身边神情惨然的丫鬟忽然一振,“如你所愿就是了。至于酬金,锦瑟姑娘是老主顾,替我奏一曲《婆娑》足矣。”
锦瑟欣然一笑,手指划过案上的黑漆菱纹瑟,道:“我非吴下阿蒙,给先生的大礼早备好,回程时烦劳顺便带回。”
沉甸甸的两个牡丹填漆箱,不起眼地摆在船厢一角。别样的身价别样的人,回不去从前。紫颜没有看一眼,只指了她身边那个丫头道:“取十分之一赏了这孩子吧。”那丫鬟讶然捂口,怔了很久憋出两汪清泪。锦瑟漠然应了,纤指回旋弹拨,奏响了《婆娑》第一音。
长生于是看见一个灵秀天真的女子向他走来。那样的眉梢眼角不经世事,却分明有着坚毅的决心。她说,我要做最红的阿姑。我只卖艺不卖身。这一手好琴瑟,我不想辜负。她的脸就像一个永长不大的娃娃,谁忍心在上面下刀?
我要一个机会,一个机会。她憧憬地仰望,无关名利地位,要在这长空放任翱翔。一身绝技怎堪在闺房无声消磨。她不会将嫁作商人妇流离颠簸,也不甘永锁闺阁中相夫教子。
锦瑟抚瑟至妙处边弹边舞,方寸船舱乍然间云破日出,夺目红霞弥散天际。但见她舞姿蹁跹,清音宛转,玲珑身段追风逐月。这不尽的妖娆之色啊。
突然间一个凤点头,锦瑟纤腰一扭,径自轻巧飘然案上。瑟声清幽志远,舞姿雪回花飞,若俯若仰,若来若往,举手投足勾人心魄。长生目不能移,她却折腰抛袖,修袖宛若流水,曳过最后一个瑟音,戛然而止。
余音犹自绕梁不歇,久久在长生心中激荡。
“锦瑟姑娘的技艺越发精进了。”紫颜的感佩声中有一丝不忍,叹息地起身告别,“请明日大驾光临,我等自将竭尽所能,如君所愿。这就告辞。”
回府途中紫颜默不做声,长生回想锦瑟的话,疑虑重重。
“那位姑娘好生奇怪。放着绝色容貌不要,偏要打回原形。少爷,她先前的样子真比如今的好?为什么恋恋不忘?”
“你听过一首禅诗么?”紫颜曼声吟哦,“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陇头云。归来偶捻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
长生等着紫颜的下文,他却阖上眼不再搭腔。
这就没了?
长生试着放入自身心境,细细回想他所说的诗意,莫非锦瑟昔日孜孜以求的,到头来竟不是她想要的?难道最终回首往事,发现苦苦寻求的,早已在身边?
可是,那又会是什么?
摇晃的车厢振荡着长生的思绪。每个意念像勾人的火舌,妖媚地吞吐。他的目光停留在紫颜身上,堂皇的射目绣衣,衬得少爷好似一个富贵闲人。长生心中一动,再度好奇少爷的身世来历。
紫府数之不尽的财力是不消说了,若每趟少爷都收到数十金甚至成百上千的酬金,想不奢靡浪费也难。可富贵人家如果没有权势,照样会轻易落得家破人亡——少爷却没有这样的顾虑,无论衣食住行,处处可见逾制越轨的迹象。
少爷究竟是谁?在这乱世生存,丝毫不担忧身家性命,悠闲适意地过着舒服日子。
长生脑中风起云灭,尚未理出头绪,紫府便到了。长廊上繁灯如星罗棋布,蜿蜒成一条长龙。
他的手被紫颜牵了,缓缓走进府中。每回以旁观者的眼打量,这留云借月、藏山聚水的居住好似一处仙家府邸,长生总怕行差踏错,有一日自此处被赶了出去。好在紫颜对他从来和颜悦色,从无一句重言相加。
想到这里,长生感激地望了望少爷。朦胧暮色中紫颜撇过头,洞悉他的心事似地叹道:“你累了,没事不要胡思乱想,过多杂虑无益身体。”
“是。”长生应了,又问,“明日为锦瑟姑娘易容,可要我去蘼香铺选一味好香?”
紫颜沉吟了半晌,眉间有一缕忧思,像是要交代什么,想了想摇摇头,笑道:“你倒乖巧了。可惜这回没好故事卖给姽婳,她要刁难起来,你却抵挡不住。”
姽婳,这是那少女老板的名字?忒诡异了。长生心里一咯噔,道:“拿钱给她便是,管得了这许多。”
紫颜摇头,苦恼道:“怕是不成呢。”踱了几步,说,“你去找萤火,叫他想个法子打发姽婳。我一想故事就头疼。”
长生最不愿和萤火打交道,但蘼香铺的香不经用,烧一两回就使尽了。少爷从不用药麻醉客人,一支好闻的香能令人昏昏欲睡,大概是最好的方法。
不得不去求萤火。虽然那人死板的脸上从无笑容,好歹是紫府的人,长生决定将就一下自己。
穿过临花水榭,寻到那个冷铁人儿,长生居高临下地吩咐道:“少爷说,要你写个故事给我,好去打发蘼香铺的老板。”
萤火一声不吭,恶狼般锐利的眼盯住长生,像是要一口吞了他。长生心里一抖,没好气地道:“别磨蹭,我等着去买香,少爷明日一大早就用。这回可是为了仙音阁的锦瑟姑娘!”
萤火的双目“哧”地烧起来,他迅速低下头,刷刷落笔,不假思索地写好一张信笺递上。浅墨的信笺上画了疏落的几枝残梅。
长生也未在意,收在袖中转头就走。萤火等他离去,突然按住了案上的白瓷螭龙烛台,“啵啵”的数声清响一声脆过一声,遥遥地往远处去了。他双眼光芒大盛,炯炯有神,完全换过一个人,不再是木讷寡言的平凡家人,而是振臂一呼便有万人响应的豪杰壮士。
“又想召唤你的手下?”紫颜空灵的声音蓦地响起,敲碎他妄图腾跃的雄心。
萤火手一颤,立即低眉顺目,恭敬地道:“先生来了,我这就去沏茶。”
“不必顾左右而言他。老实答我,你对锦瑟是否还未忘怀?”
萤火摇头,神情毅然决然。他飞快瞥向四周,紫颜的身影并未出现。
但这如假包换的叹息却正属紫颜无疑。他幽幽地道:“你今时今日留在此处,哪里也去不得。为何急于一时,你的心性依旧不曾消磨?唉,也罢……明日她来,你若想见,我准你于帘后窥视便是。但切莫忘了,你非是当日不可一世的江湖霸主,前事还是早些放下为宜。个中分寸,你自己拿捏。”
萤火怔了半晌,坚强的面容陡然崩溃。他颓丧地蹲下身子,蒙了脸强忍呜咽之声,漠漠夜色许是他最好的掩饰。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紫颜留下这句话,等萤火回过神来,周遭声息全无,想是去得远了。
萤火兀自凝视烛台上的灯芯,慢慢把手伸过去,烫着了,又一缩。疼痛的滋味鲜明地滚过心间,斑驳杂沓,像极了他臂上曾经血淋淋的伤口。愈合后,剩下一道红蚯蚓般难看的痕迹。
纵然知道天下事,他却始终看不破自己的命,只能在这小小空间,继续苟且下去。
次日清晨,长生打着哈欠去寻紫颜,一见面便抱怨。
“该死的萤火,写了个不清不楚的含糊故事,那什么老板娘,问东问西不肯放我走。喏,我绞尽脑汁编派结局,她偏不满意,缠着刨根究底,害我熬到半夜才回,少爷你早就睡了。”他说完,交出那包辛苦得来的香。
紫颜稍稍掀开来嗅了,欢喜道:“呀,真是好闻。姽婳说过没,这香有什么名堂?”
它叫声色,长生回答。
姽婳说,闻之如声乐连鸣,九天同歌,又如雪貌红芳,翠羽金钗。那气味并非寻常酣红腻绿,而是入骨三分,遍体生香,更有情思遥泻,丝弦暗牵,动魄挠心。
唯有此等香气,方配得上锦瑟多年来滚练三千丈红尘的一颗玲珑心。紫颜捏出三支香,放于紫定金彩炉上,五彩的香浑如一根根锦绣丝线,散发泠泠幽香。
“去迎客人吧。”
他话音刚毕,长生便听到了前院清脆的击门声,连忙奔出。锦瑟带了那个小丫鬟伫立门外,身后两乘轿子满饰杨柳杂花,映得两个人亦富贵堂皇起来。
长生引两人到了厅中,紫颜换过一身胭脂红团花锦袍,案上摆了一只精巧的雕漆镜奁。他让锦瑟仰卧在花梨木榻上,肃然从镜奁里取了镵、员、鍉、锋、铍、员利、毫、长、大,共九针,又摆出陌、镇、訇、掾、昼、鉴、乱、桫、铰九把小刀。
那个小丫鬟看得双眼迷离,长生一笑,招呼她道:“你叫什么名字?随我出去玩耍罢,你可瞧不得这些。”那丫鬟道:“我叫蝴蝶。”不舍地瞥向锦瑟,摇了摇头。长生蹙眉望着紫颜,易容中血淋淋的场面他向来不见,紫颜也由他自去。
紫颜朝蝴蝶笑道:“我要在你家主人脸上下刀,你不怕?”
蝴蝶泫然欲泪,却仍摇头。长生不明所以,负气道:“算了,我一个人出去候着便是。”
他方想走,袖子被紫颜扯住。紫颜悠悠地道:“你常说我的技艺出神入化,难道真不想一见?”
说话间,他又从镜奁里摸出两块非绵非絮、非泥非肉的浅黄圆物,长生好奇端详了,实在瞧不出究竟。紫颜向锦瑟解释道:“这两块肉取自极北之国的若鳐族人。你先前是鹅蛋脸儿,如今是瓜子庞儿,须用活血生肌的活肉化在你脸上。可惜不能保存旧日取下的那些骨肉,否则恢复起来更快。唉,易容这一门功夫我还差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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