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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方天觚(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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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咸阳西北二十里处,在密林之中,有一座修建的奢华大气的宫殿。昔日丝竹之声不绝于耳的宫室,现今已悄无声息,幽静得像一座巨大而荒芜的陵墓。

隆冬时节的夜晚,连鸟鸣虫唱都已绝迹,地上还燃着几个火盆。炭火燃得很旺,却依旧烘不尽这殿内令人心中发寒的孤寂感。

赵姬穿着一件浅黄色的聚罗衫,肩上披着缃色印泥飞云帔,下身穿着五色花罗裙,脚下踏着凤头履,头上梳着凌云髻,戴着一顶金芙蓉冠子。秦国以黑为尊,以她的尊贵身份,也自是可以穿与秦王一样颜色和制式的冕服绶带。只是她自少时起就喜欢颜色鲜亮的服饰,除了出席比较庄重的场合外,她私底下都是怎么艳丽怎么打扮的。

红妆翠眉,面上敷了几层粉才遮住了眼角的纹路,两鬓少许银白的发丝也尽量用发饰掩住了。大殿之内点亮了零星几个灯盏,并不是灯油不足,而是在这样的光线下,别人才不会看清她脸上的皱纹。身为一个国家地位最尊崇的女人,尽管已经落到最狼狈的地步,赵姬也尽可能地保持着自己的尊严。

幸好她的儿子虽然把她囚禁在这里,但所需用的一切事物决不苛待。只是身边伺候的人全都换成了宫女,平日里禁止男人进入雍宫。

想到这里,赵姬瞥了一眼自从进了殿之后,就一直藏在阴影中的男人,不知道对方究竟是怎么混进雍宫的。

大殿之中,摆放的礼品琳琅满目,大部分是她该分到的新制春季衣袍和配饰,还有些就是赵国的战利品。赵姬出身赵国,一生中最好的时光就是在赵国度过的,所以也许是为了迎合她的喜好,这些战利品都是经过层层挑选的珍品,甚至还有赵国王室代代相传、只有王后才能佩戴的一对龙凤紫蚌笄。

那是用一对稀有紫色蚌壳做成的发笄,经过打磨之后颜色还随着光线的变化而变幻莫测。而且蚌壳都是有弧度的,这对发笄却是笔直的,从长度和厚度都足可以推断出那个蚌壳有多庞大,更不用说那上面雕刻的龙凤都纤毫毕现栩栩如生了。赵姬曾经不止一次从信中听过赵王太后说过此物,一见之下便立刻拿在手中细细端详。

想当年赵王太后也不过是一介娼妓,两人还曾经在赵国的宴会上见过数次,当年谁曾想得到两个小小的舞女,一个会成为赵国的王太后,而另一个会成为秦国的王太后。

聪明漂亮的女人往往都会互相攀比,且不论赵国和秦国究竟哪个国力比较强盛,赵姬觉得自己还是胜了,毕竟这对龙凤紫蚌笄现在是在自己的手上。而赵王太后是死是活,她却没有兴趣去了解。

把玩着这对龙凤紫蚌笄,赵姬从一堆珍奇异宝中款款而行,特意描画过的眼梢随意地一扫而过,最终落在大殿角落里站着的那人身上。

虽然殿内燃着的灯盏照不到对方的容颜,但已经足以勾勒出对方栗色胡服之下强壮的体魄,每根线条都是那么完美。

赵姬舔了舔微发干的唇瓣,她已经被囚禁在这里足有十年了。嫪毐长得什么模样,她都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她只知道,这个男人既然能悄无声息地潜入雍宫一次,那么他就可以来这里第二次、第三次……

“说吧,尔想要何物?”赵姬挥了挥袖子,已经无法忍耐这样的沉默。往日早已习惯这大殿中的死寂,可现在却让她觉得有股令人喘不过气的黏腻感。

“臣向往夫人已久。”那人开口了。声音低沉之中有些尖细,再加之其刻意地拿捏,保持着不高不低的一个声调,让人听起来非常不舒服。

可赵姬却是一颤,连呼吸都顿住了。这句话正是嫪毐初见她的时候,说的第一句话。

也许是被勾起了往日的回忆,也许是对方暗含暧昧的称呼,更也许是因为对方暗示自己同嫪毐一样的谋求,让赵姬本来紧绷的脸容也放松了少许,她朝那个黑暗的角落又向前走了两步,柔声笑道:“尽可言之。”

“夫人幽居此地,实在是令臣心痛不已。臣经营数年,终有一日得见夫人真容,实在三生有幸。”那人再次开口,却是又换了一种口音。

赵姬却一下子怔住了。因为这人说的是一口赵国的口音。

赵姬这一辈子,最快乐的并不是当王后或者太后的日子,反而是在赵国当歌姬的岁月。

虽然没有贵重的衣裙、珍奇的饰品,却可以享受众多男人追求仰慕的眼神。

赵姬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一些,她从不怀疑自己的魅力,即使被幽禁此处十年,容颜也日渐老去,可有时揽镜自照,她还是会觉得自己美艳不可方物。那些年轻的女孩子,又怎么会有她这样成熟诱人的风韵身姿。

这样想着,赵姬又忍不住往那人的方向走了两步。

“臣不忍夫人被困此地,遂想了一个法子,定令夫人脱离牢笼。”

赵姬轻呼了一声,反而定住了脚步。她本以为此人潜入雍宫,只为跟她春风一度,又或春风数度。结果却没想到他竟是想要把她救出此地!牢笼,他形容得没错,这个偌大的宫殿,就是困住她的牢笼。

呼吸急促起来,赵姬倏然睁大了双目,紧盯着从黑暗中缓步走出来的男人。

那人有着一双藏着近乎妖邪魅力的双目,只消看一眼,就让人深陷其中。

殿中的火盆好像点得太旺了一些,赵姬觉得浑身上下有股说不出的燥热。

那人在赵姬的面前停下,伸手抽出了对方手中的那对龙凤紫蚌笄。

赵姬毫无抵抗,任其轻轻松松地就抽出了那对价值连城的紫蚌笄,呼吸又急促了几分。

她缓缓低下了头,因为她知道自己的这个角度,露出光洁细嫩的脖颈和弱不胜衣的姿态,是最令男人把持不住的。

那人温柔无比地把手中的其中一支紫蚌笄插在了赵姬的发髻之上,动作轻柔,就像是对待着人生中最珍贵的物事一般。

赵姬已经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有多久没有被人如此珍视对待了,心跳如擂鼓般,那靠近的阳刚之气笼罩了她全身,几乎令她感到眩晕。

“臣此处有种假死药,服之可令人有中毒迹象,半月之后逐渐好转,对身体却是无害。”把那支凤形的紫蚌笄插好之后,那人也顺势低下了头,在赵姬耳边轻柔地说道。

赵姬虽然被其所迷,但也只不过是一刹那,很快便明悟了对方话语中的含义,顿时抬起头,双目一亮。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但最初被幽居的几年,都是怨恨儿子居然狠心杀了她的情人和孩子,所以低不下头求和,而后几年却是越憎恶越失去了冷静。其实只看她在雍宫所用之物一应俱全,逢年过节礼数无比周到,便知他儿子对他依旧放不下。

她一直都把政儿当孩子看待,却完全忘了他也是个男人,她先低头又有何不可?

装病却不好糊弄过去,若是被识破反而会令政儿越发厌弃于她。真把自己弄病,她又觉得有些危险,万一太医令医术差劲,那她岂不是得不偿失?而此人提供的方法,倒是最稳妥不过了。

最少,还可以再见政儿一面。只要见到政儿,就有希望。

她受够了这样的生活,简直一刻都无法再忍受。

那人并没有把另一支龙形的紫蚌笄插在赵姬发髻上,而是拿在手中反复把玩,像是在暗示着什么。

赵姬却浮想联翩,口干舌燥。

“秦王明日即将返回咸阳,夫人速下决断吧。”那人走到离他们最近的那个案几旁,拿起一坛桂酒,拍开上面的封泥,把醇香的酒液注入旁边的一尊方天觚。

赵姬微笑地注视着对方的举动,并未出声制止。

这尊方天觚,她已从宫女那里知道是她的好孙儿扶苏送过来的。用这尊方天觚喝“毒酒”,若是事发,牵扯就越发大了。可她却明白,越是牵扯得大,政儿的想法和顾虑就会越多,她就越可以趁乱从雍宫回到咸阳。所以她只是遗憾地笑道:“真是给大公子添麻烦了。”

“啧,夫人当那大公子送来这觚是纯粹的好心不成?”那人嗤笑了一声,不屑道,“子曰:觚不觚,觚哉!觚哉!”

赵姬的脸色立刻就变了。她年少的时候见的都是自诩博学多才的王公贵族,后来跟了异人,为了两人之间有更多的相处时间,也曾央求对方教她经史子集。觚不觚这句暗指着什么,她自然被人一提点就想了起来。

像是当众被人扒下了遮羞布一样,赵姬的脸颊立刻就赤红一片。她自是知道自己在嫪毐一事上做得有些太过了,但比起之前鼎鼎大名秦宣太后还差得远呢!!而且她再怎么荒淫无度,也轮不到一个小辈来指责!

盯着方天觚中足以倒映她美貌容姿的清澈酒液,赵姬一时气愤,来不及思考就想直接一饮而尽。

可那人却把方天觚往回一收,缓缓抬手,深深注视着赵姬,自己先饮了一口。

赵姬被那暗沉的双眸看得心神俱颤,同时也懂了对方是怕她不信药物的效用,直接以身试药。

这种深情直接让久旷的赵姬感觉整个人都要化了,她不是没有防备之心,但对方若是想要加害于她,大可不必如此费心。更何况她对自己的魅力有极大的自信,即使已经幽居了十年,但赵姬觉得自己依旧风韵不减当年。

在对方喝掉一口的方天觚递过来的时候,赵姬双手接过后,特意转过觚身,把红唇慢慢地印在对方刚才喝过的地方。

清冽的酒液在唇舌间略一打转,便沿着喉咙直入腹中,就像是有股邪火一直烧了下去。

“哐当!”方天觚砸在了地上,沉重的觚身骨碌碌地滚动了几圈,最终停了下来。

赵姬身体一软,直接昏倒在地,嘴边缓缓溢出深黑的鲜血。

“蠢女人。”

那人优雅地掏出一块手帕,吐出口中含着的毒酒,又吃了一颗丹药,抚了抚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他本想弯下腰从赵姬头上摘下那支凤形紫蚌笄的,却听到了婢女因为方才的响动而过来查看的脚步声,只好皱了皱眉,把身形隐进了黑暗中。

※·※

在同一片夜幕之下,咸阳宫正殿的屋脊上,一个身穿绿袍的少年正襟危坐,眺望着西北方向的星空。隆冬的寒风刺骨,但他的背脊依旧挺拔,像是完全不受这种寒冷的影响。

一阵突如其来的寒风吹得他的衣袖在风中猎猎作响,少年动了动耳朵,怕这点声音被听力敏锐的侍卫察觉到,便把长长的袖子在手臂上缠绕了几圈。

他做的极为缓慢细致,像是在等着什么。

过了半晌,他身边的鹞鹰才遗憾地叹道:“看不到那人,我一直盯着雍宫周围的密林,却没人从那里面走出来。”

“太后薨了,绝对是有人动的手。”绿袍少年卷好自己左手的袖子,单手用细绳绑好袖口。他一边说,一边思考着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因为天冷,他和婴还是睡在一起。今夜他刚躺下,就听到了嘲风破锣一般的叫声。他竟然在这一刻,懊恼整座咸阳宫为何就只有他能听到嘲风的声音。不过不爽归不爽,他也知道嘲风不是不知轻重的家伙,这么晚喊他过去一定是有事。所以在等婴睡过去之后,他便瞒过在隔壁守夜的采薇,躲过宫内值守的侍卫,径直翻上了咸阳宫正殿的屋脊,才知道确实出了大事。

一直安安分分幽居的太后,居然暴毙了!

若说这里面没有什么隐情,傻子都不会信。

自杀?可笑,赵姬要是有勇气去死,早在十年前就死了,何必受了这十年的幽禁之苦?

而这一晚所发生的事情,鹞鹰虽然没有看到,却也能从残留的现场推断出寝殿只有赵姬一个人,她遣散了宫女,独自欣赏着呈上来的赵国战利品,而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看到了故乡的佳酿,一时兴起随手用旁边的方天觚饮了一觚,居然就中了毒暴毙!

绝对有人在其中做了什么,可是鹞鹰盯了雍宫周围大半夜,却连个鬼影子都没看到,这让绿袍少年想到了那封帮他求救的竹简。同样也是嘲风无法看清楚的人做的,尽管两者之间看起来没有什么关联,但连脊兽都看不到的人,也足以引起警示了。

“你们还是太年轻了,选什么觚送过去啊?自以为可以下太后的面子,却不想想那可是秦王的母亲。打她的脸,不就相当于打秦王的脸?”怕干扰鹞鹰的注意力,嘲风已经憋了一晚上了,这会儿终于忍不住开始唠叨。

“我是故意的。”绿袍少年淡淡地道。

“啥?”嘲风和鹞鹰二重奏,都觉得少年的脑袋一定是坏掉了。

“大公子明晃晃地送了个觚给太后,这件事早晚会被人嘴碎地告到秦王那里去。我就说是我选的,这样被扶苏厌弃,秦王也会觉得我的才智被用在这等后宅繁琐的事情上大材小用委屈了我,还不如给我派到合适的地方去。”少年开始卷右手的袖子,因为不惯用左手做事,所以动作更慢了。

两只脊兽都无言以对,少年确实是打定了主意想要离开扶苏,借着这个机会,正好把事情办得利利索索的,却没想到那赵姬居然就这样死了,反而棘手了!

“这下可如何是好?虽然秦王政这回从赵国得到了传说中的和氏璧,心情再好,也不可能忍受自己的母后枉死。”嘲风烦躁起来,秦王明天就回来了,而且照着秦王因多疑而经常改变行程防止别人刺杀的习惯,说不定今晚就进了咸阳城了。再如何掩饰此事,那雍宫都在咸阳城外二十里处,怎么都来不及了。说不定,这也是布局这一切的那人故意抓的时机。

“在酒中也无法做文章,那酒是秦王派人送过去的,怎么也不可能说是秦王要害自己母后吧。”

“此事因我而起,自是有我一力承担。”少年左手怎么都绑不住衣袖,索性也就不再烦恼,而是干脆把右边绑好的袖子也解了下来,直接翻身跳下屋脊,对于身后两只脊兽的呼喊置若罔闻。

※·※

果然天还未亮,就有内侍来鹿鸣居请少年上卿去暖阁。

轻手轻脚地把还没睡醒的婴从自己身上扒下来,一夜未睡的绿袍少年迅速起身,略一检查自己的仪容,便跟那内侍去了。

路上正好遇到了一脸茫然的扶苏,后者住的高泉宫虽然比鹿鸣居离暖阁要远,但通行都有车马接送,往日会更快一些。只是扶苏临时被叫起来恐怕也浪费了一些时间,所以两人正巧在外面遇到了。接收到扶苏迷惑的目光,绿袍少年脸上的神情更加严肃了,而扶苏却浑身一震,还带着瞌睡的眼瞳立刻变得清明起来。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见自家小侍读如此神色,肯定不是小事。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暖阁,顿时感觉如坠冰窟,此处弥漫的空气竟是比外面隆冬晨间的雾气还要寒冷。这里就像是被暴风横扫过一般,地面上到处都是被人摔碎的书简,或是各种已经变成碎片的陶器。

秦王面无表情地端坐在条案之后,他的面前摆放着一个甚为眼熟的方天觚。

扶苏一怔,之后便脸色一白,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又是哪里来的权力,可以去扇自家祖母的脸。定是这些时日手握大权,站在高处的风景太过美好,以至于失了理智。

正想抢先认错,就听到角落里一名看不清面目的侍从毫无起伏地冷冷道:“昨夜,太后用此物喝了御赐的桂酒,便中了毒,救治不及,薨了。”

这句话如同闷雷一般,在扶苏的头顶炸响,直接把他轰得大脑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地想要辩解,可对方说话极有技巧,那是御赐的桂酒,又怎么可能有问题呢?

那么,有问题就只有他送过去的方天觚了。

这是明晃晃的陷害。

扶苏不信英明神武的父王看不出来这一点,但看不看得出来现在又有什么意义呢?

不管是不是他下的手,太后都薨了。

在父王身边这么多年,扶苏自然知道父王这种不言不语的状态,肯定是气到了极点,不管是非曲直都是要先发泄一番的。

所以肯定要有人出来顶罪。

而父王只召来了他和甘上卿两人。

在瞬息之间,扶苏的脑海中闪过无数个权衡利弊的抉择,脑门沁出了密密麻麻的细汗。

绿袍少年站在他身后半步,垂着头看着扶苏颤抖的身体。

其实扶苏也没有大他太多,只有十四岁而已。遇到这样的滔天大祸,还能强撑着站在这里不失态就已经算是不错了。

他们相遇一场,虽然没有相知相得,但多少也是主仆一场,他替他担下这份罪责,也算是两清了。

秦王虽是雷霆之怒,可还是有理智的,不可能家丑外扬,最起码是在第一时间私下召他们觐见。最坏的结果,估计就是他身上的官职会被削掉,打回白身,回家闭门反省个几年,等此事淡了或者什么时候秦王自己不介意了才会重新起用。

这也是对于他任意妄为的惩罚。

惩罚他的自大,以为自己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这是绿袍少年想了一晚上做出的决定,所以只是略一迟疑,便打算跪地认罪。

只是在他才略一弯下腰的时候,扶苏就像是背后长了眼睛,直接伸手准确地钳住了他的手腕,坚持着不许他跪。

绿袍少年讶异地抬起了头,正好看到他面前只大他两岁的大公子殿下,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他的膝盖结结实实地磕在了青石砖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的气息都因为恐惧而变得有些急促,可是却依旧坚定地开了口。

“父王,都是儿臣的错,与旁人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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