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寇开时始见心---《怀人》 40-42(1/2)
四十枝叶这样的密,偶然穿过来的阳光好像萤火虫一样忽明忽灭地落在地面上。四月的脸上也有这些金色的斑点在跳动,那散碎阳光里的肌肤白得好像透明一样。界明城坐在四月的身边呆呆地看她,侧面可以看见她脸上很淡很淡的绒毛,特别温柔的感觉。
“看什么呀?!”四月嗔怪地说,没有回头也知道界明城在盯着她看。她的动作挺麻利,不一会儿,淡淡的蓝烟就顺着大树粗壮的板状根飘了出去,红彤彤的火苗舔着乌黑的锅底。
“嗯,”界明城愣了一下,“我在想……你好像恢复地很快呢?”他说得有点言不由衷。“是不是……是不是那口温泉的……”四月转过脸来了,嘴角弯弯的,眼睛也是弯弯的。她看着界明城的目光分明是洞悉了他的心思。
界明城有点害臊,终于老老实实地说:“嗯,你很好看呐!”“说了很多遍啦!”四月笑吟吟地说,“连个新花样都没有。”界明城被她堵了一下,脸上又有些发热,想要辩解什么却还是没有说,好脾气地安静着。四月不再理会他,顾自忙碌着,过了一会儿,把手伸了过来:“接着。”那是几粒香草籽,熏制干肉时候用的香料。界明城慌忙伸出手去接,四月时不时地从干肉中挑出几粒香草籽放在他的手上。他那么托着香菜籽,也不敢收回去。原来她是不喜欢香菜籽的味道的,界明城先前就发现了,总是在煮汤之前先把香菜籽挑出来扔掉。他不太明白四月为什么要把这些菜籽留着。
“好了。”四月满意地说,她把挑干净了的干肉都倒到锅里去,然后扳着界明城的手开始一粒一粒地数:“十五,十六,十七……”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拨弄着界明城掌中的菜籽,一粒一粒把它们拨到一遍。一共有三十一粒香菜籽,界明城早就数过了一遍,可是他没有说,四月扳着他的手数菜籽的样子让他从心底觉得暖暖的,软软的。
“三十一粒!那么多啊!”四月高兴地放下界明城的手,不再理会他,回头去弄汤了。界明城啼笑皆非地看着自己的手掌,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那些菜籽。被四月握过的地方好像还停留着那种温暖的感觉,四月的手是热的。
自从那次沐浴以后,四月每天都在好转,几乎快要恢复初遇时候的光彩了。界明城猜想这一定是那口温泉的力量。他轻轻摸了摸箭创,那伤口也已经完全愈合。是倏马的功劳呢!日子还是一样的过,每天是四月和他轮流做饭;陪着四月围着那棵巨大的树散步,四月说那是羽人带来的年木,九州最大最长寿的树;在四月泡在四月汤里的时候,他就弹起七弦琴为她歌唱。可是一丝焦躁在他的心中酝酿,他不愿意去探寻那焦躁的来源,也许是因为日子有如丝绸一般的滑爽。
界明城以为四月煮的东西会好吃一些,四月是个那么精致的女孩子,做的饭也应该会精致一些,起码他有这样的期许,但这几天他始终没有发现什么不同。界明城看着专注的四月,抽了抽鼻子,不知道该不该说。
“水,干饼和肉干。”四月居然猜到了界明城的念头,她显然觉得界明城很不领情,“你说还能煮出什么特别的味道来呢?”说到这里,她忽然转开了话题,“我好啦!我们明天就继续赶路吧。到了朱颜海,我就可以煮好吃的东西了。”她的眸子亮晶晶的,好像想起了什么。
“是啊,该赶路了。”界明城看着瘪了一半的干粮口袋点了点头。那口袋平日就堆放在那里,这时候忽然变得刺目了起来。他恍然地想到,原来心底的那一丝焦躁是因为在等待这个时刻的到来。在这个地方的停留本来是个意外,却几乎让他把龙渊阁都抛在脑后。他敲敲自己的脑袋,对自己的迟钝和痴迷颇有些吃惊,然而心底,究竟是有些隐隐的痛意。四月似乎奇怪地瞥了他一眼,界明城强打精神地笑了笑:“在想怎么走啊!倏马带的路,我都转向了。”四月“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就你知道怎么走啊?”她指着东边,“很近了,天气要是好的话,都能直接看见若感峰顶的白雪呢!快些走,有个三四天就到了。”“是我糊涂了,”界明城也笑了起来,“都忘记你是朱颜海的人。”他这样笑着,不知怎么地却觉得四月的面容陌生了些,似乎只有那个病怏怏的要依赖他的四月才是他一直以来所认识的。界明城晃了晃脑袋,试图把这个奇怪的念头清除出去。
听见界明城的话,四月眨了眨眼睛,想说什么似的。她的手指捻着一缕银色的长发,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一粒俏皮的虎牙微微咬着下唇。但是在界明城注意到她之前,她又笑得好像画儿那么灿烂了。“汤好了呀!”她用马勺搅着浓浓的汤对界明城说,把扑鼻的香气打到他的脸上来。
天气还是老样子,早上出一阵子的太阳,近午时分就开始起雾。界明城极目远眺,希望能看见若感峰的踪迹。有一阵子他以为自己看见了,但是不能肯定。
“没错,”四月对他说,“就是那个亮亮的,那是若感峰的峰巅。”界明城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是看见白茫茫的一片。四月的坚定没有让他觉得安心,倒是有些说不清的感觉在心底翻腾。就像他不愿意去清点干粮一样,他也不愿意去清点那些感觉。四月走在前面,才恢复的身子勉强适应着倏马的颠簸,让界明城看得一阵阵揪心。可是四月一点不在乎,她很明白界明城的白马为什么靠得那么近。对于他的维护,她报以一个鬼脸。
经过四月汤的时候,四月停了一下。白茫茫的雾气在空中飘荡,看不见泉水。他们对视了一眼,界明城的心里动了一下,四月的目光里满是亲昵和留恋。这个看似明朗的女孩子,把最细致的感情都掩埋在她醉人的笑容下面了。
“这口泉水,夜北人管它叫无忧泉,很有名的。”四月指着那泉水说,“可以治病啊。”“哦……”界明城应了一声,觉得哪里有些不妥当。
“但是我觉得四月汤也很好听的。”四月说,她闪烁的目光让界明城那个转动的念头顿然迷失了方向,“我们就管它叫四月汤好不好??”她望着界明城,脸上尽是孩子般的期冀。
“好。当然好。”界明城想说,本来不就是叫四月汤嘛?但他把话咽了下去,四月的眼神让他觉得四月说的不是泉水的名字,而是一个约定。他的心震动了一下,尝到了某种陌生的渴望,那渴望是甜的。
一直到年木巨大的绿色树冠消失在背后的山丘下面,四月也没有再回过头。界明城肩并肩地骑行在她身边,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回味着那一丝淡淡的甜味。
四月说得没错,过了几个和缓的山坡,若感峰的影子就热辣辣地跳进了他们的眼帘。若感峰其实不算太高,只是因为孤零零地站在夜北高原的中间才显得特别雄伟。界明城模糊的思想才看见若感峰的刹那霍然开朗。四月认得年木,她认得无忧泉,她知道若感峰只有几天的路程,说明四月肯定是来过这个地方的。现在界明城有点明白四月为什么没有在泉水边惊叫起来,只是,她为什么不早说呢?她知道有这样一眼神奇的泉水。疑惑在他的心中才转了一转,界明城就自己找出了答案,四月都病成那样了,只怕朝不保夕,哪里有心情给他讲过去的故事?再说谁也不会想到四月汤有这样神奇的功效吧?这个答案或许不完美,但是界明城觉得已经足够了。他望了望身边四月那窈窕的身影,不自觉地微笑了起来。
“笑什么呀!”四月嗔怪地瞪了他一眼,被他笑得有些脸红。见界明城并不做答,她赌气地鼓着腮帮子,纵马错开界明城的目光。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拖着,界明城只是微笑地望着四月,直到她也笑了起来。“呆子!”四月笑骂到,放开了倏马的缰绳。两匹白马在雪地上发蹄疾驰,后面的夜北马急忙跟了上来,满身的行李叮当直响。空旷的雪原上于是飘荡着笑声和铜锅清脆的碰撞声,传得很远。
朱颜海骤然跳入界明城的眼帘。他在坡顶勒住了白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若感峰是灰黄的,顶着一盏银色的帽子,朱颜海是碧蓝的,周围镶嵌着碧绿的草场。在洁白的高原上,这鲜艳的色彩瞬间夺走了界明城的神智,让他头晕目眩。好一阵子,他往后探一探手,四月乖巧地把小手放进了他的掌心。
“真美呀!”界明城大声的感叹。言语是贫乏的,他略有些颓然地想,即使是唱颂朱颜公主故事最美的歌谣也不能表现朱颜海的万一。
“当然啦!”四月的脸上也全是喜悦,那喜悦与界明城的不同,夹杂着骄傲也夹杂着思念。她握了握界明城的手,“快走!”看见了朱颜海,走下去大概还要大半天的时间。两人舒缓的心情在朱颜海边变得迫切不安了。如果不是顾虑夜北马身上的重负,他们真的会一路疾驰到海边。草场上点缀着不少黄羊和牦牛,但是没有牧人看管。四月说朱颜海是夜北人的圣地。确实,除了这些野畜的身影,草场上还点缀了一堆一堆的石塔,插满了夜北的牧人们敬拜朱颜公主的经幡。
“那你们住在哪里呢?”界明城好奇地问,远远望去,海边不像有人烟的模样。
“那里!”四月指了指若感峰脚下一段半岛模样的山崖,脸上又挂上了戏谑的神情。
这个时候最好就是不理会她,界明城已经知道了,他不看四月,只是极目远眺。刚刚过午,阳光在水面上跳动,四月指的方向尽是耀眼的反光,什么也看不清楚。可是他看见近岸的地方掀起了一个巨大的涟漪。
“海里有鱼?”界明城吃惊地问,这样大的涟漪该是多大的鱼才搅得出来的啊!他知道朱颜海是朱颜公主和她那面铜镜在高原上撞出来的,这样的海里怎么会有大鱼?四月没有做声,她紧紧盯着那涟漪。果然,水面又被破开了。即使隔着那么远,也能看见一条巨大的红影冲出水面,然后重重地跌了回去,溅开一片白浪。更大的涟漪一圈一圈的散了开去。如果是一条鱼的话,那红鱼差不多有两条渔船的大小。
界明城看得合不拢嘴,头上却被四月“笃”地敲了一下。“别傻了,快走啊,今天是大日子呢!”她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喜,“叫你赶上了,这么巧。”界明城一头雾水地看着四月,自打认识这个女孩子以来,他发觉自己的智慧是实在是太有限了。
四十一下朱颜海并没有所谓的道路,只有一片丰美的草场。然而草场平坦辽阔,马儿们跑得十分写意。即使四月催马甚急,界明城也能抽空好好看看朱颜海的风光。
朱颜海是个狭长的湖泊,缠绵地绕了若感峰半圈。从坡上望下去,湖水尽是深深的蓝色。待到靠近岸边,界明城的眼中就是一方几乎要滴出来的翠绿,比草场的绿色又要鲜艳许多,只有远远的湖中才有一道狭窄的水线转换着蓝绿间所有难以言述的可能的色彩。界明城走过了东陆许多的地方,见过的美景也有比朱颜海更出众的,但这样单纯的颜色之美他却是头一次体会。
这样的朱颜海是界明城不曾想象到的,却也不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不错,只有这样的朱颜海才配得上歌谣中那绝美的朱颜公主。唯一让他觉得吃惊是湖中的波澜,明明没有风,浪涌却一阵阵推向岸边,就像真正的大海。“山埋碧血,水鉴朱颜”,朱颜海该是有如那面铜镜一样平静。不过与这个问题相比,界明城更想知道的是四月口中的大日子是什么意思。四月在催马飞奔,她脸上的关切和喜悦是那样的明显,让界明城不自觉地生出了一丝妒忌来。即使是在并肩放马的这两几天,四月也不曾对界明城流露出这样的表情。
倏马把白马远远甩下了一大截,直奔红鱼出没的湖岸。界明城看见那湖岸边有些黑影,原以为那是牦牛和黄羊,走近些才发现竟然有个牧人在湖边眺望。隔着那么远,界明城也能清晰地听见他们看见四月时发出的一声欢呼。“大约是四月的乡亲。”界明城对自己说,却还是不免狐疑,按照四月所说,牧人们是不敢在这里放牧的。再近些,能看见那牧人的模样,界明城心下越发打鼓。
不用走到面前,也能看见这牧人是个极俊秀的男子,俊秀到了漂亮的程度,几乎不带一丝烟火气。那男子与四月十分亲热,四月才跳下倏马,就被那男子一把拉住不放。界明城下意识地带住了白马,心下很不是滋味。四月当然不是个随便的女孩子,和这男子如此亲昵,关系一定非常亲密。界明城知道自己不过是寻常人物,却很少有自惭形秽的时候,唯独在这男子面前觉得自己土得掉渣。他只觉得整个心都浸在冰水里面,很快那冷嗖嗖的感觉就从顶心一直灌下足底去,当真是通体冰凉。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掉头还是继续前进,似乎怎么做都是错的,心中有如乱麻一般。正在胡思乱想,忽然看见四月推开了那男子,扭头对这边喊:“醋坛子,等着我啊!”仅仅是停着不过去,界明城的心思也被四月摸了个透,这一下子闹了个面红耳赤,才冻结的心情又化成了一池春水,心中还要犹豫,双腿却是一夹马肚,径直朝他们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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