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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九回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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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末,雨止,已是掌灯时分。

严家大门前停了几匹马,有两个佩刀的官差在门首长凳坐着等候,门房小厮正陪着笑脸出来给他们递茶。

门房的过来给二少爷搭把手下车,二少爷就急着问道:“家里出什么事了?”

小厮怕差人听见,便神情闪烁支吾的不好说,二少爷就要往里赶,玉叶一边搀我下来一边喊住他;“小琥,你好歹先回屋换身衣裳,现在这副狼狈样子不好让老爷看见。”

二少爷只得作罢,我们仨进了家门,从侧边的小廊转进里屋的院子,却碰到唐妈一人倚在那栏杆朝院子里张望,她乍一看到我们就好像看到鬼似的:“哎哟,少爷您这是打哪儿来?也不打个灯,倒唬得人一跳。”

“我倒是问你,门口那两个官差怎么回事?”二少爷拦住她。

“咳,我也不知啊,半个时辰前衙门里的师爷带着那几个人来找大爷,正巧老爷和大爷在房里说话,他们不等通报就直闯了过去,老爷不知听了什么,急得一气儿晕过去了,刚还张罗着吃金箔镇心丸呢!现在他们几个还在老爷书房里说话,没闹什么动静了。”唐妈说完就火烧屁股地跑了。

二少爷回到屋里,玉叶让我躺着休息一下,她来伺候他换了身衣服,又把脸洗了洗,头发梳理整齐,二少爷就自己直奔老爷那边去,玉叶看天时已晚:“你先好生养养神,我过去大少奶奶那边,出来这大半日也没事先跟师父说好,得请少奶奶差人送我回去。”

我一径向她道谢,勉强送她出了门,才扶着门回到屋里坐下,可身上骨头一节节都生疼,坐也不是、躺也不是。恰好看见我的乌龟正从门槛上艰难地往里翻爬过来,我忍不住道;“还装着什么乌龟模样!现在又没别人。”

乌龟一时没扒住从门槛上滚了下来,龟壳儿翻了过去,四脚朝天地倒在地上,我咬牙恨道:“该!”

乌龟伸长脖子看看我,眼皮子眨巴眨巴,就慢吞吞地转回身来,在我面前化为人形,我这还是第一次看见小武从乌龟变成人,看得不禁呆了,他站起身,没好气地甩甩头:“你今天到哪儿去了?”

“我?我去……”话到嘴边我语塞了,白天的事还真不是一句话就说得清楚的。

小武走到我面前,在我身上嗅了嗅:“快去洗!快去洗!打远远儿的就闻到你身上这股子味道,有生姜、艾草,最好放到水里一块烧开了泡一时辰再出来!”

我不忿道:“我身上有什么味道?”

小武一手指着我的鼻子:“你是不是到那水里去了?哼!恶心不恶心呀?你没事往那里跳做什么?”

“哎?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奇怪道。

“我是怎么知道?五十多年前我曾被人放生到那水里,几番差点被饿鬼囫囵吞掉。”小武皱着眉头捏起鼻子:“你倒是快去洗呀!那水潭积的都是恶鬼的阴寒气,很伤人的!”

我只得忍着身上疼痛,扶着墙挪到檐廊下去烧水,并且按小武的说法,在水里加了点生姜和干艾叶,只是不知二少爷几时回来,我拿韩奶奶家做的猪胰皂来,自己关在小屋里解开头发赶快从头到脚洗了一遍,然我洗完收拾好,二少爷还不见人,已经戌时三刻了,天又淅淅沥沥下起小雨,二少爷走时没拿灯和伞,还是去那边院子接一趟吧!

我对着镜子把半干不湿的头发分成两股,用杏红头绳束高起辫了丫髻,因又还未吃晚饭,只得去橱里找些早晨吃剩的饼咬了几口,小武坐在檐下百无聊赖地看着我出出进进,我也没工夫搭理他,点好灯笼打把伞就往老爷的院子而去。

正路过厨房这爿,却见麻刁利与几个人用长坂抬来一头已经开好两边的猪,看见我便招呼道:“小月姑娘,衙门里来的几位官爷要吃酒,李嫂这会子家去了,庄上白日刚送来的猪,我才拖去叫菜市的张屠户宰好,可大爷还说愁不知道找谁炒这几个菜,我看你来做就好吧。”

我说:“下雨,我去老爷房里接二少爷。”

麻刁利摆摆手:“炒菜款待几位官爷要紧,二少爷在老爷房里服侍呢,二夫人不是还要吃宵夜么,你做来就是,大爷那儿我去说一声便妥。”然后就不由分说让人把猪扔在厨房地下,伸手拦着我的去路硬是要我留下做菜。我厌烦他一副代主人行权又无赖跋扈的模样,只是不愿意跟他多费口舌:“那你可现在就去跟大爷说好。”

“你放心便是。”他大剌剌挥挥手就带着人走了。

我系好围裙、挽起袖子,剔一块大骨扔进砂锅,削两片火腿加满水大火炖煮,再泡些腐竹、干菇、木耳、虾米,拿刀起出半斤嫩肉片,以盐、酒、糖、姜丝等腌制,另爬到窗台上把风干的盐糖菜花头取下一个,切出细薄片,滚油开锅,把一撮切碎虾米及葱段煸出香气,再下菜花片和肉片,翻炒几遍即可出锅。

然而手臂背膀确实伤痛,我一个人勉强地提锅拎勺不禁更觉难做,幸而玉叶竟走了来:“月儿,你不好生躺着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忙活?”

我也诧异道:“你没回庵里?”

玉叶苦笑一下:“因为大爷的事,大少奶奶心里不畅快,今晚非得留下我跟她睡,陪她说说话。哎,你看你手抖的,我来帮你吧。”她说着就接过我手里的筛子:“洗米熬粥不是?”

“是,大爷究竟什么事?”我刚说完这话,就见大爷房里的小厮来催菜,赶紧不敢再问,把炒好的肉片叫他端走,又将猪肝洗净血水,切片之后酒浸一下,以青蒜苗、酱萝卜条、油酱配猪肝又炒得一盘。

玉叶不愿碰那些血肉腥臊,所以她只帮我焯小青菜,拿酱油、芝麻椒盐炒了一碟青菜面筋,我再把泡好的菇、木耳和肉一起剁茸,加油、盐、少许甜酱搅拌,腐皮包出十几个结包,烧滚油炸,这时大骨汤正熬成浓浓白色,我舀出一大碗,在坛里夹一大筷子酸辣笋进去,点几滴香油,再把炸好的腐皮结包泡进这汤里,另还有几小碟切碎腌冬菜和酱瓜茄,则都是给大少奶奶和二少爷他们吃粥的小菜。

忙完一阵,我自己饿得头晕眼花,在橱里找到她们晚饭吃剩的冷米饭,下锅炒了炒,加点骨汤和腌冬菜稀里哗啦吃了两碗才算是缓过力气来,大爷房里的小厮又走来道:“赵师爷要吃猪心,大爷叫小月姑娘赶快弄了来,师爷还说了,得切丁,加五香粉、红葱头和一点醋,烧酒下大火炒了来才有滋味。”

“知道了。”我只得答应着去做,玉叶端宵夜去给大少奶奶,二少爷因在老爷房里,按身边人先后的规矩,还得我去送宵夜,我炒好一道猪心,便匀出一小碗来,连粥、菜一起端去老爷住的院子。

雨水一滴、两滴地打在瓦片上,发出细微清悦的响声,我从油烟火燎的厨房出来,闻到院子里树叶青草的香气,才觉脑子清醒些。进了老爷的院子,就看到二少爷一个人蹲在过道里的炭炉子边给药煲扇风,我走过去:“哎?少爷,这院里的婆子呢?怎么不叫她们做?”

二少爷抬眼看见是我,又看见我手里的食盒:“我出来时不是跟你说了,身上不舒服就好好躺下睡一觉,怎么又去忙活这些?”

我记着他应还没吃正经晚饭,便说:“刚好大爷那边陪客吃酒,我炒了几个菜,这里也给你盛了一点来,还有熬的粳米粥,你吃点吧!”

二少爷听说到大少爷,脸色就有些阴沉下来,这时屋里二夫人走出来:“少爷!老爷的药好得没?”

二少爷答应一句:“差不多得了,我这就端来。”

我小声嘀咕问道:“这屋里伺候的人呢?怎么让你在这儿煲药?”

二少爷一边用布隔着掀开盖子看了看一边说:“父亲病重,我亲手熬药铺床也是应尽的孝道,这里原伺候的张婆子据说年老手抖,前几日把二娘得罪了,二娘一气之下将她赶了出去;至于丫鬟,文珍家里亲娘去世,告假回去送葬,另一个元珍……”他说到一半,脸色更加阴沉,也不往下接着讲了,话头一转:“你别站着了,那边有板凳,你坐一会儿,我伺候老爷吃完药就一起回去。”说着他就把药往碗里去倒,只是毕竟平时干不惯这种事,未免手忙脚乱的,又不许我帮忙,说是尽孝道的事该由子女亲手操办,那二夫人二回、三回出来三催四催的,语气神态也不好,死也是窝着火没处撒的样子,二少爷也不与她计较。

终于服侍好老爷熄灯睡下,二少爷领着我回往自己院子,途径大少爷的书房外间,远远就听见里面好些人酒兴正酣地热闹着,只是几个男子的声音之间还夹杂了女子的声音,乱哄哄的说什么的都有:“大爷的事我们几个虽不敢说做得主,却也不是没点头绪的,这本帐今晚只烦赵师爷给你做得齐全没纰漏了,明日便好交差。”“我们爷儿们几个替你家大爷办事,你不也得谢我们呀?”“你——敬我们一杯才是!”“几位大爷饶命,我只会斟茶递水伺候人,喝、喝酒可不……”“哎!你可自己说的,只会伺候人……”后面的话越说越不堪,二少爷一脸嫌恶地把我手臂一拽:“听什么?别站着,快走!”

我已听出那屋里告饶的女子,竟是二夫人房里那个叫元珍的丫鬟,吓得不敢再说什么,随着二少爷后边就走,哪知没走几步还又偏生碰见麻刁利,他虚声假气给二少爷作作揖,就看着我道:“小月姑娘,我说厨房竟找你不见,赵师爷还寻思着想吃韭菜肉的煎扁食,我正去跟你说呢。”

二少爷不冷不淡地接话道:“烦你去跟我哥哥说,我乏了,小月还得回去烧洗澡水,你叫他上外头找正儿八经的厨娘才是。”

麻刁利不好反驳,就悻悻地让出路来给我们走了。

回到这屋里,二少爷并不要洗澡,仍旧说乏了,明日起来再洗,只要水和毛巾洗漱一遍,就脱衣上床睡了,我也就在外隔间帘子里的榻上睡下,然而甫一躺下,才知道身上的骨头有多酸疼,身下即使垫了一床上好的褥子,也不顶事,我又不敢动,迷迷糊糊挨到后半夜,大约寅时左右,按医家说的,经络大约流经到肺,就开始紧一下慢一声地咳嗽起来,鼻子里呼气吸气都有点堵得慌,微微地疼,还渐渐觉得寒冷,上下牙“咯咯”打架,我把被子从头裹到脚并且蜷成一团,却还是冷得心里很难过,想下床去把炭炉子点燃取暖,手脚却缩得像日间在水里挣扎那般情景,有力也使不出来。

恍惚间,不知是小武还是二少爷凑近床前问我:“要被子么?”

我含糊点点头有气无力地:“被子在那边橱里第二格,菱花格子的……”

被子拿来了,我闭着眼把全身裹得更严实些,可没多久,不知怎么从头到脚又燥热起来,鼻孔里气息烧火似的,睁开眼前,全是一撮一撮目眩的白花,只有根底里一点意识到窗户外透进点光亮了,快该卯末了吧?天就要明了,不能贪睡……口渴得要冒烟了,可就是没有力气爬起来去倒水,却不知不觉,鼻子里闻到一股药味,又过了一会儿,就听得耳边有人说话:“这时我平日喝的小柴胡汤,一时找不到桂枝……你先喝一剂试试?”

我朦朦胧胧地被人扳着爬起半个身子,碗递到嘴边却烫了嘴唇,洒了一脖子都是,但我已经没了力气,倒下来继续昏昏睡去。

“……小月?小月?”我恍惚听得有人叫,声音走得近了,强撑着拉起眼皮,一袭灰色女尼的身影,该是玉叶:“小月,我今日必得回去了,出来一遭这么久,看见师父恐怕还有一番责怪,只是你这一下子病倒,叫人放心不下,不管白昼夜晚,可都得捂着不叫风吹,这病才好得快……柴胡汤里我减了人参,加了干姜、瓜萎实和瓜萎根,能解胸中烦渴,只是不知道这症辨得对不对……日后,小琥竟还得托付小月你照看了……”

话语断断续续,我听得云里雾里,犹在梦中,有时看见她嘴动,却听不清说的什么,终于见她起身要走了,背过身去,窗外的阳光金黄柔和,将她衣袍上那比头发丝还细的灰尘都照得发光地飞,我心里油然觉得不详起来,待要叫住她,就是张不开嘴巴、动不得手指,眼睁睁看她走了。

额头里还是疼得“嗡嗡”响,汗把整个身体都泡在粘稠里完全软了没有知觉,只是眼睛上凉凉的,倒有些清楚,只是一片黑暗,这才渐渐意识到原来脸上敷着凉水帕子,韩奶奶的脚步在帘子外走过:“昨儿庄子上新送来的几筐新鲜瓜菜,今天就说找不见了,那等下流没脸没皮的货色,敢红口白牙说瞎话,非逼得大少爷把角门上夜的小厮给打骂一顿撵去送官,谁不知他们几个跟衙门的官差混得熟,怕不是搬去人家里做交情了……咳!做这损人利己的事,也不晓得积阴德,大少爷怎么就越发糊涂了?家里总丢东西,撵出一个两个,最后只剩下他们那泼皮无赖,却不知是他们自己干的,还有王法么?……”

韩奶奶这样发牢骚,也不是一日两日,但听说昨晚有几筐新鲜瓜菜,才慢慢忆起昨晚我和玉叶在厨房做宵夜的情景,连忙挣扎起身:“韩奶奶……”一起身,耳朵里就敲金打银地响,眼望出那边屋外,夕阳西下的光斜斜地爬在檐下一小片,竟是快到掌灯时节。我吓得光着脚就踩下地,掀开帘子,韩奶奶猛一看见我,就皱着眉头走过来:“你起来做什么?烧得都说胡话的火人儿似的!才好一点,别撞见风,还得再倒一遍!”一边数落我一边就走来把我按回床上,我一手捧着头四下张望:“二少爷呢?”

说时二少爷就从里屋书房出来,手里还拿一支蘸满墨的毛笔,仔细看看我的模样:“可清醒些了?多得玉香拿勺灌了你几碗药才走的,把汗出来就能好过些。”

玉香,说的就是玉叶,她没出家前在严家用的名,所以严家人还改不了口,仍按这叫她,我记得梦里听玉叶说话的情景:“她回去了?多早晚走的?”

“没吃中饭就走啦,你快先躺下!”韩奶奶强摁我睡下去,这时唐妈拎着食盒一边迈过门槛一边嚷嚷:“不得了、不得了!”

“什么事大惊小怪的?”韩奶奶正没好气。

“澄衣庵的惠赠老师姑来啦!来找徒弟呢!”唐妈生怕被人听见似的,拿手半捂着嘴说。

“玉香不是中午就走了?”韩奶奶顿时觉得不对:“专给她雇的车子去的啊!”

“可不是么?那老师姑非说玉香出来整整两日不曾回去,现在来找上门了!不过这事倒还是小的,”唐妈瞪着眼压低声,把食盒放下又走过来这边厢间看我,摸摸我的头:“哟!听说小月姑娘病了,还真烧得不轻哪!还好没泻肚子,不然怕不是得的时疫呢!”说完,她就跟二少爷打个哈哈,走了。

韩奶奶气得又是一顿嘀咕:“越来越没规矩的货!”

韩奶奶伺候完二少爷晚饭,再新替我熬下一锅药,收拾屋里停当就回去了。

二少爷去老爷屋里问安,仍是留我独自在屋里,吃了点东西,模模糊糊刚想睡去,外间离远就有人杀猪似的喊:“不得了!不得了!二夫人!大少奶奶……”

我惊得头皮一麻,胸膛里心肝“噔噔”直跳:“又出什么事了?”只是爬不起来,床头小灯忽明忽暗,得拨下灯芯才能亮,我硬撑探起身子,却找不到挑灯芯的扦子,无奈听着外面的叫声惶恐不安,连惹得不知哪里的狗也“汪汪”乱吠。我侧耳听去,有人在院子外面匆匆跑过,依稀说的是:“元珍跳井了?打水的人发现的尸首?怎么打眼不见就没了……”

我跌回枕头上,脑子里又是一阵纷乱轰鸣:元珍跳井死了?想起昨晚途径大少爷书房外听到的那些话,只是不知那些人又怎会拉了她去陪酒。昨儿在水下饿鬼道时,桃三娘说过那话:许多钟鸣鼎食之家也难免个根株尽净的下场,徒呼奈何……看来真是应验得快,投水而死的那妇人的家人,说是与严家大少爷私贩公粮的案子有关,看来也是真的了,大少爷现在极力讨好这些官府的人,想是做些周旋济事罢了。

我胡思乱想着,昏昏沉沉间不知不觉睡去。

我这一程病,总是夜里交子左右时发热咳嗽,发完一阵冷又接着一阵热,非得挨到清晨才安稳些,一连三日吃不下什么饭。二少爷把平日里替他瞧病的大夫请来看过我两次,药方子换着加减吃几服下去,也没太大效验。

我怕病气传染二少爷,便请韩奶奶帮忙,将我床铺被褥又搬回先前刚来时的小屋,但二少爷却不让,说起缘故,多半也是前两日惠赠来严家找玉叶未果后,严家第三天派人各处去查访,果然玉叶一个大活人生生不见了踪影,既没回师姑庵,江都城里到处也问不见去向,想是看玉叶一个干净清秀尼姑,就把她迷晕带走卖了也未可知,于是草草结案。二少爷气结,去找大少爷说,大少爷口上答应,但照旧忙自己的事去,去几次二少爷把他逼急了,他就反把二少爷骂了一通,说二少爷终日只做个闲人,家里出了关乎家道前程的正经大事,这节骨眼上还死了个丫鬟,已是官司缠身焦头烂额,二少爷不知道轻重和分忧,还在这儿扰乱,究竟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不过丢个出了家的旧人,算什么大不了相干的?

二少爷一时无言语可对,回来只有自己生闷气,但看到我反比以往要温和些,见我要去别处睡,就说他也惯了屋里多一个人,玉叶不见了,我现在病着,还冷落到一旁去,更叫人心里空落落的,还是叫我继续在这隔间里养病才好。

玉叶突然不见,我心里除了担忧难过,其实还更勾起深一层的焦虑,就是家里的爹娘和弟弟,那日去金钟寺,其实很希望娘也来上香就能见面,可惜还是没碰上,因按家里惯例规定,已将身世卖了死契的丫鬟下人,除非家属至亲重病或去世,不然是绝不能无故回家探望的。

好不容易挨过五、六日,身上的寒热渐渐退散了,我自己也能下床,虽然还觉脚轻头重,但慢慢地可以做事,忙一会儿就歇歇。这日吃完午饭,我收拾完就倚坐在门边看外头院子发呆,二少爷忽然走到我身边道:“最近可是想你娘了吧?”

我一愣:“没、没有啊!”

他笑道:“果真没有?夜里都听见你说梦话喊娘来着。”

我不好意思起来,只得点点头:“嗯。”

“近来天气热,我的咳嗽也好些了,总在家里也烦,我想出去走走,或是……去柳青街的欢香馆坐着喝茶也不错,叫韩奶奶别漏给我嫂子知道便是。”二少爷这么说着,我才明白了他的话,喜出望外:“真的?”

二少爷点头,做个叫我噤声的手势,便走出门外喊韩奶奶,跟她说明缘故,即刻让人去叫车夫备车。韩奶奶起初强硬反对,说外面最近猛地闹开时疫,两三天里就有死人了,二少爷不听,仍坚持要去,她看拗不过,只得一边打发我收拾出门要带的东西,一边数落:“小月的病刚好,你又带她出去逛,平日里也没见你这么爱往外跑,偏偏这时候……你虽然近来身体好些,还是别出门的好,出去了也别胡吃东西。”正絮叨着,就有个小厮跑来说道:“外面有人找二少爷房里的小月姑娘,说是小月姑娘的爹。”

“我爹?”我一时怔住了,和二少爷面面相觑,他问那小厮:“来的是几个人?别是白撞的。”

“一个人,在那边角门下等着呢。”

我心下惊异不定:“少爷,那我先去去就来。”

随小厮出了院子,径直出到角门外,迈出门槛瞧那墙下低头站着的高大汉子,可不就是我爹!

我走过去喊了一声:“爹?”

我爹抬起头:“月儿?”

我走到面前,仔细看他的脸,一年不见,爹的脸都瘦削下来了,面色不太好,眼睛爬满红丝,眉头紧拧出很深的沟痕,我拉着他的衣袖:“爹,您怎么来了?我这还正想回去看你们呢。”

我爹仔仔细细地看着我:“月儿,长高了啊,怎么瘦了?脸青青的没睡好觉么?”

我有点不好意思:“前几天菩萨诞,跟家里大少奶奶和少爷去烧香,淋雨着了凉,现在都好了。”我说着话时,却见我爹的神情愈发地掩饰不住悲戚,眼眶也红了,我吓坏了:“爹,您这是怎么了?”

我爹有点无措地拿手抹一把脸:“你弟……你弟弟他……”

“弟弟?弟弟怎么了?”我一把抓住他的手。

我爹吸了一下鼻子:“现在到处都闹疫痢,他也得了这种病……前天夜里就发汗发热,肚子痛得满地打滚,天亮开始泻,一天泻了几十次,最后都、都泻出脓血来了!”

我听得眼泪就下来了:“那、那大夫怎么说?”

“起初给开的汤药,吃了也不见好,人都昏厥抽筋了,大夫又说得用点犀角,可这药太贵……月儿,爹是没法了,只能来找你,要是你弟弟没了,你娘怕也不能活的……当初为着几两银子卖了你来这儿,爹是对你不住,可……”

我急忙拦住他哭着道:“爹您别说了,我原本想回去看你们也是担心这件事,来严家这一年发的月钱我都一分没动,攒下也有好几吊,就是知道眼下世道萧条,我在这儿好歹能温衣饱饭的,你们在外面却受罪……”说到这儿我怕越说越伤心得不像话,就拍拍我爹的手背:“这救命不能耽搁,我进去取钱,您先等等。”说罢我就急急跑回屋里,取了钱,拿一块布包好,二少爷过来问:“真是你爹么?出了什么事?”

“我弟弟犯了疫痢,现在等着钱买药。”我说完就奔去角门,把钱交给爹,再跟他说好我待会儿也回趟家去,他忧心忡忡地似听非听到,就急忙走了。我回至院子,二少爷就说:“车备好了,走吧。”

从严家到柳青街,有八、九里路,车子路过盐阜码头时,却被密匝匝一片运货的人挡了去路,一问才知是几家大盐商的船在卸货,只得我们绕路。只是仔细看了一下他们从船上搬下来的众多物件,怎么看也是搬家的模样,岸上有一个操着北方京城口音的人在大声吆喝:“你们这些人当心着点,这可是刑部侍郎家的东西,砸坏一件,连你们家老爷都担待不得!”

二少爷听了,嘀咕一句:“京城的这些人都往外逃了么?许久没与王家通信,不知远椹兄近况如何。”

车子多走了一截路,终于拐入我从小最熟悉的柳青街,晌午时光,竟没半个行人,但两行柳荫仍如旧时一样,我一时恨不得跳下车径直跑回竹枝儿巷里。到了欢香馆门口,我先跳下车,欢香馆还是老样子,可出乎意料的是,欢香馆里一个客人也没有,以往每日这个时辰,周围邻居街坊也有不少人爱到欢香馆闲坐喝茶聊天的啊?我正想着,桃三娘就从里面迎出来:“哎!今日可是来贵客了!”

引了二少爷落座,桃三娘道:“我这儿正有熬的梅卤茶、刚蒸得的青团,不知合二少爷口味不?”

我便告辞出来,跑过对面竹枝儿巷,我家大门却是上锁紧闭的,我拍几下门没人答应,就走过几步到矮墙边往里张望,看样子爹娘是带着弟弟去大夫那里了。

我又去看隔壁家婶娘在不在,打声招呼也好问一问,谁知隔壁家的门也锁了,这就怪了,怎么都不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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