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镇魂馒头(1/2)
阴雨连绵天,江都笼罩在一幕水烟里。
自三月初三以来,到江都一带游春的人便没有停歇过,我在欢香馆曾听一读书人对他同行的朋友说:“即便是清明雨泥溅路,但青绿发芽花红枝,一派好春气色,怎不勾得人心猿意马?”
他的话我虽然不是很听得明白,但是他的意思我大概还是懂的。
因为桃三娘做的青团子实在好吃,因此直至清明过了许多日,镇上乃至来往商旅游客,每天专门来买青团子的还是络绎不断,她无法,有时忙不过来,就让我每天帮她到山上去采嫩艾叶,每次回来,她便时而给我几个铜板,或送我一些点心做报酬。
爹娘也觉得这样甚好,加上我能到山上玩,又能挣几个钱和得到点心,自然就十分乐得效劳了。
这一天我采满了一竹篮的艾叶回到欢香馆时,恰好又看见那说“清明一派好春色,勾得人心猿意马”的读书人,他们坐在靠围栏边的座位,身边的同伴里,除了两个与他年纪相仿,一副斯文的白净书生外,还有一个穿一身十分漂亮的红衣、红裙美貌女子,在她身后站着个丫鬟,手里还抱着一大个用布包着的不知是什么的东西。
我一边走进饭馆内,一边忍不住拿眼看那美貌女子,只见她与两个读书人喝着李二上的茶,应该也是刚进来店里坐下不久。
我见他们一径谈笑风生着,那女子一颦一笑都十分妩媚……直到桃三娘唤了我一声:“桃月儿!”
我才醒悟过来:“噢,三娘。”
桃三娘仿佛猜到我的想法,接过我手里的篮子,把我拉到柜台前桌子坐下:“怎么?觉得那姐姐的衣服好看?”
我用力点点头。
桃三娘给我倒了一杯水,笑着道:“桃月儿喜欢红裙子?”
我又用力点头。
桃三娘又瞥了那女子一眼:“桃月儿长大以后,穿红裙子肯定比那姐姐还要好看。”正好这时那读书人唤三娘:“掌柜的,有什么点心没有?”
“来了。”桃三娘立即答应一声走过去:“客官,我这里有刚蒸好的青团子、青菰粽,你们想吃什么?”
读书人问那女子:“榴仙,你想吃什么?”
那女子笑笑:“清明过了这么些日子,还有青团吃?端午眼看也快到了,不如两样都来一点,如何?”
她说完,众人都点头,桃三娘便转身亲自去厨房,不一会儿端来点心,送到他们桌上两盘之后,居然还不忘另外给我拿来一个热乎乎刚出锅的粽子。
她细心地给我把粽子解开红绳,打开青叶,露出里面圆滚滚莹白如玉的香糯团子,然后再从柜台边的蜂蜜罐子里舀出一大勺蜜糖浇上去。
我喉咙里的馋虫顿时就管不住地往外爬,拿起筷子就夹了往嘴里送,三娘连忙提醒我小心烫。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远远传来一阵红火爆竹的声音。店里所有人都下意识往外张望,只见一对举着大红双喜的仪仗,从柳青街的一头慢慢走来,只是惟一有点奇怪的是,那仪仗虽然不停点燃爆竹抛向路边,可却完全没有敲锣打鼓的喜乐吹奏,仔细一看,让人觉得哪里不自在。
“是哪一家人今日娶亲啊?”店里有几桌吃饭的客人中,有人问道。
另一人却冷哼一笑搭腔:“可怜啊!达士巷的刘家闺女……”
我听见是达士巷的刘家闺女,猛然想起去年那阵子老来欢香馆心怀不轨的薛婆子,她有一次说起过达士巷的刘家闺女,脖子长了个肉瘤,她去帮她扶乩问卜来着,却不知后来怎样了。
那人又好事地继续追问:“他家闺女怎么啦?”
这时店里几桌客人的好奇心都被吊起来了,个个都在侧目看那说刘家闺女可怜的人,听他如何回答。
“刘家那闺女啊,生得是个美人胚子,又乖巧伶俐,可惜去年忽然得了个怪病,才八岁……我也没亲眼看见啊,就是据说吧,那女孩脖子上冒起来一个瘤子,起先不疼不痒,但是邪门儿的是,还越来越大,衣服领子的扣儿都系不上了。刘家人都愁坏了,还找过那薛婆子,你们记得吧?那个专门帮人扶乩问卜,串门送药的婆子,才帮他家去扶乩请了一回神仙,哪知道回头没两天,人都失踪了,从此再不见下落,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啊。”
“吓!这么邪乎?”众人咂舌,有知道这事的人,则纷纷点头称是。
我觑了一眼桃三娘,她正低头笑吟吟为一桌客人倒茶,神色丝毫没有异样。
“那后来呢?你刚才说现在那嫁人的难道是刘家闺女?她不是才八岁么?”
“错了,现在已经满九岁啦。”那人纠正道,复又摇头叹气:“可怜哪!听闻她脖子上的瘤子一直不好,长得已经有碗口大,脖子都直不了。她爹娘帮她找了无数大夫,吃多少药也不好呢。上个月呀,广陵的张家却遣媒人来说媒,更是紧接着送来一百两白银作为聘礼,急着还要下个月就得过门儿……你们以为是为啥呀?”这人故意卖个关子顿了顿,喝一口茶:“这张家有钱,大家都知道,他家有个傻儿子,你们知道不?今年也十二岁了,原本傻便傻吧,家里丫鬟婆子伺候着,还当个宝贝一样。可约莫在去年,那刘家闺女脖子开始长瘤的时间差不多吧,他们家儿子没来由倒地,就不省人事了,也是看病吃药好不了……估计啊,不知是请的什么问,说要娶亲冲喜,找个命格相征一样的,就找到这刘家闺女啦!”
这人一直说着,那大红抢眼的迎亲队伍就在欢香馆门前走过去,不停地点着爆竹,“噼里啪啦”的,听时间长了耳朵都震得慌。加上天下雨路滑,那些抬轿搬箱子的随从们个个衣服都是透湿的,溅满泥点子,脸上都是懊恼的晦气样,一路上甚至没人说话玩笑,死气沉沉的不像是送亲,倒像是送殡的。
店里一时间鸦雀无声,我看见那些走过去人们的一张张脸,竟然心里一阵害怕,不由得望向桃三娘,意料之外地,桃三娘神情有点凝重,微皱起眉头侧目看着那队过去的人流,但也只是很短时间,她又低头去做事了。
方才一直在说话的人唤李二结帐,其他人还有那意犹未尽的说:“怎么就走了?哎!你说,把他们两家孩子凑一起去,会是什么结果?”
那人有点不耐烦:“我怎么知道,我就是有个亲戚住刘家邻居,没事儿听回来的事儿,谁知道真个究竟!”
桃三娘见我吃完了粽子,便拉我到后院子去,只见院子里一口小锅里煮好了数十个咸鸭蛋,她转身不知从哪拿出一个小小的网袋子,把几个个咸蛋装进去,然后往我衣服口袋里一揣:“好好带着啊,拿回去给你爹娘也尝尝,是三娘清明前腌下的,你回去看看,我腌的时候可是看准了日中时分,那一颗颗蛋黄可都是在最中央的。”
我答谢收了,曾听三娘说过,腌咸蛋时,若日中时分,则蛋黄会在正中。若是上半日腌的话,蛋黄就会偏上,反之则偏下;还有和草灰盐泥不用水,只能用酒脚醪糟,不然蛋内的蛋白就会变得口感不好,味道就不正了。
回到家后,下厨做了午饭伺候爹娘吃过,没什么事,便一人靠在家里屋檐下一张竹椅子上,听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声音,很快便睡着了。
突然天空雷雨大作,接连不断的霹雳闪电刺破云端,爆发出无比耀眼的白光,我全身一震惊醒过来,大雨滂沱中,看见几个披蓑衣的人匆匆在家门前街道跑过去,有人喊:“快去多找几个人,有人跳河啦!就在小秦淮过去运河那边……”
我一怔,随即惊慌得赶忙跑回屋子里去,虽说小秦淮以及下游的运河每年淹死人,都不是离奇的事了,不过不知道是不是这会天上雷鸣电闪的太吓人,我的心咚咚乱跳。
傍晚时分,雷雨过去,天边现出一幕彤红的晚霞,我在院子里收拾被风雨吹乱的东西,娘出门去,正好门口碰到邻居的一位婶子,两人便站在那里闲话了几句。我起初没有在意,后来却听见那婶子说的什么,让我娘看好我,最近别让我到水边去,方才运河那里,达士巷的刘家闺女跳河了……
我一惊,我娘怪道:“今日不是广陵的张家迎娶刘家闺女么?”
“是啊,那闺女可怜哪!病了那么久,脖子都歪的,一天天哭哭啼啼的,听说他们送亲的队伍走到运河边时,河面上夹着雷鸣闪电,平白无故刮起一股旋风,把抬轿子的都吹得七荤八素,就有人停下来了,更不曾想,那轿子刚一落地,刘家闺女就从轿子里跑出来,别人来不及弄清楚怎么回事,她就往河里跑去,一头栽水里了……”
“吓!一个才九岁的孩子,怎么也知道这样想不开?”我娘深深叹一口气。
“谁知道这孩子,话说她的瘤子也长得玄啊,我听说去年薛婆子给她扶乩问了,说她睡觉时嘴里爬进了什么东西,而且就住在她喉咙里,可又不能硬割开吧……薛婆子让她喝雄黄酒、熏艾,都试过了没用,他们说啊,薛婆子就是因为这样得罪了那东西,才失踪的。”
“还有这等事?”我娘半信半疑,不过她急着要去个地方,天黑前赶回来,不然怕看不清路,和那婶子聊到这,她就托辞走了。
我见我娘走远了,便出门跑去欢香馆,其实我也不是想问三娘什么,只是觉得她什么都知道,看见她便安心些。
欢香馆里有七八桌的客人,三娘却在后院厨房忙着,大锅里一条被分成三段的大青鱼在冒泡的油豆腐中发出诱人的香味;旁边炖锅掀开了盖子,里面有数个拳头大的瓷罐,焖着油光的肉。
桃三娘起初没看见我,我也不敢打扰她,只是站在院子一角,直到她吩咐何二道:“把缸子里的糟醋萝卜再装出一盘来。”
我连忙在旁边答应:“我来帮你。”
她才看见是我,随即一笑:“好。”
我熟悉三娘的腌菜和糟菜,几乎就像是自己家里的一般。每一只缸子和坛子打开,就会有与众不同而又熟悉的气味。装好了萝卜,我刚要帮她拿到大堂去,这是要让李二去分给每桌客人的——忽然三娘放下手里的锅铲,迈出厨房,眼睛望向饭馆大堂的方向,神情充满警觉,自语了一句:“有不好的东西混进来了……”
我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院子这里虽然是紧连着大堂,但绝对不是直通的,屋里出到屋外,还有一道比较宽的门,门上也挂着布帘子,进了帘子右手边还有一道上二楼的楼梯,过了楼梯才是掌柜和收银子的柜台和大堂。
那平时不作声只是闷头做事的何二,这时也慢慢抬起头,眼望了一下桃三娘,他手里正拿一把刀在切白菜,也同时停下来了。
我手里捧着一盘糟醋萝卜,却不知该怎办好,桃三娘走过来,从我手里拿过盘子,便往屋里掀帘子进去了,我赶忙跟在后面,虽然不敢进去,但拔开一点帘子,就能看见里面的大半光景。
进来了一位身着富贵华服、约二十出头的年轻公子,长得瘦削,脸色苍白,眼眶有点凹,但手里一柄折扇,还在悠然自得地挥着,他身边一跟班小厮连忙找李二张罗桌子,让他坐下。
桃三娘把手里盘子递给李二,然后过去笑脸相迎:“这位客官,快请坐。”
那人一眼看见桃三娘,明显地眼前一亮,待坐下,却道:“呵,这小店竟然也有这么美艳的尤物。”
桃三娘给他倒茶:“客官拿我说笑了。客官想吃点什么?”
那年轻公子四下一环顾:“曾经听说过你这家小店,虽说难登大雅之堂,但是着实地道有滋味。老板娘你看着办吧。”他语气十分大度地说完,他旁边的小厮还接口道:“把你这儿最干净最好的拿上来,我家少爷脾胃矜贵,银子也大把的。”
桃三娘一叠声答应了走了。回到后院来:“何二,把刚才煨熟的芋艿去皮,拌上黑白芝麻和花洋糖,待会送去给那客人。”
然后,自己就把现成已经做好的瓷罐焖肉、烧青鱼等几样菜,装了盘,我看着十分奇怪,那富家公子除了脸色不好之外,看来并没什么特别之处;而他的小厮,也只是那种常见的跟班,最多饶舌一点罢了。
桃三娘用一个大托盘端着菜出去了。那年轻公子正悠闲地喝着茶,眼看着桃三娘的手,把菜一碟一碟摆下,他的小厮问:“哎!掌柜的,打听个事儿!”
“噢,客官请说。”
“你这里今天有没来过几个读书人,还有一个带丫鬟拿琵琶的姑娘?”
“几个读书人?”桃三娘想了想:“有的,今天上午,有这么几个人来这喝过茶,用了些点心,但没吃午饭就走了。”
那小厮一听,马上凑到那公子身边道:“少爷,您没猜错!必定就是那陈长柳,他真敢带着岳榴仙跑到这来啦!”
“哼!这事不要紧,还怕他们跑得了?现在头一等最重要的……你别忘了。”那公子没好气地提醒。
“啊!是,小的明白!少爷您在这先休息一下,我这就去查探一下。”那小厮说完,又吩咐旁边另外还有一人:“好生看着少爷,我先出去办事。”
桃三娘给那公子倒上茶,那公子的眼睛却在她身上溜来溜去,手中拿起筷子:“漂亮的老板娘……手也这么漂亮,做出来的菜,味道也一定很好。”但当他低头仔细看清那些菜的时候,却突然把筷子用力一摔,指着那烧鱼:“这、这些都是什么烂东西?”
桃三娘一怔:“这是油豆腐烧的青鱼……”
旁边留下来的小厮立刻把那碟鱼往地上一拨,“哗啦”一声摔在地上粉碎,汤汁和碎片溅得到处都是。
“这种东西怎么能拿出来给我们家公子吃?”那小厮对着桃三娘大声呵斥。
正好这时何二端来了方才桃三娘吩咐他做的芝麻糖拌芋艿,一颗颗鸽子蛋大的芋艿在盘中还丝丝升起热气。
那公子一眼看见这道菜,才又转怒为喜:“这还差不多。”
他的小厮连忙又去拿来另一对干净筷子,恭敬递到他手里:“少爷请用。”
那少年公子就高高兴兴吃了起来,桃三娘笑笑告了声得罪,让李二收拾地板,自己回到后院来。
饭馆里,刁钻凶恶的客人也是不难遇见的,不过在欢香馆这里,因为桃三娘的烹调厨艺,所以我见过的挑刺客人并不多。
桃三娘面色并没有不悦,她只是急忙回来把笼屉里蒸的粽子又拿出几个来,一个小碗加了白糖,又让何二端去给那公子。
我站在一边不敢说话,也就回家去了。
许多人围在运河边打捞那刘家闺女的尸体,却足足两天都没有一点消息。而且第二天我才从邻里闲话的婶子们那听来才知道,原来昨晚在欢香馆吃饭的那富贵公子,是广陵张家的大公子。
张家这一辈有两个儿子,而这大公子似乎自小就身体不好,性质还总是吊儿郎当,长大一点还到处沾花惹草,把他娘亲身边的丫鬟都搞去了两个;后来再添了那小儿子,本来刚生下来几岁的时候,是聪明可爱的,哪知七八岁上下,就渐渐开始痴傻起来,张家求神问药折腾了这么些年都没有成效,现在还索性来个不省人事……本想花重金娶江都达士巷的刘家闺女,都派了大少爷亲自去迎亲了,哪知路上还是出了这样不测之事,可想那张家两位大人,必定是欲哭无泪、苦不堪言了。
只是那大公子一行有些奇怪,他们在运河边找一家客栈住下来,他拿出不少银子让手下请人打捞尸体,说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而且既然刘家把钱都收了,这闺女也穿上嫁衣上了花轿出了门,那么她也算是张家的人了,她的尸体也得运回广陵张家祖坟去安葬云云。
镇上的人们议论纷纷,兼之每天在岸边,刘家闺女的娘都守在那哭得天昏地暗,真是搅得镇上人们心里都不好过。
张家的大公子虽然因为桃三娘端上鱼而对她发了火,但是之后却仍然每天过来欢香馆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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