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雪域 第五节 我叫什么名字(1/2)
果然,不久之后,休息够了的夸父们冒着雪离开了,人类的商队却不敢动弹。原本分成两拨坐着的人们不知不觉间挤在了一起,年轻人们沉默地磨着刀,但他们也清楚,如果真的遇上了一群凶悍的夸父,这样的抵抗几乎就是徒劳。
“没关系,”老头安慰着黄小路,“这样的事情我过去也遇到过好几次,并没有夸父出现。不过到殇州来跑商,本来就是把脑袋提在手里的冒险,真遇上了,那就认命吧。”
“那为什么要来呢?”黄小路忍不住问。
老头微微一笑,“无非是找一碗饭吃。在九州这样的地方,无论吃哪碗饭都不容易,想要安安稳稳的,就难免吃不饱饭;想要多吃几口,就要做好从此再也吃不上饭的准备。”
老头说得很平静,但言语里饱含着无穷的沧桑。黄小路心里一动,觉得自己大可以和他攀谈一阵,加深对九州世界的了解。虽然他一向害怕和陌生人说话,但面对着一个虚拟角色并且把这种交谈当做游戏必须的进程,会使他的心理障碍减少许多。
“您是怎么干上这一行的呢?”黄小路问。
老头在火堆旁磕了磕烟斗,目光仿佛无意识地看着眼前跳动的火苗,忽然问:“你看我今年多大年龄?”
黄小路看着他布满皱纹的脸和花白的头发,以及罗锅一样佝偻的背,想起了自己的爷爷:“……六十多?”
老头嘿嘿一乐:“你看走眼啦。我今年正好四十七岁。”
黄小路觉得难以置信。四十七岁,那应该是和自己的父亲差不多,可他看起来已经和祖父一样苍老了。
“四十七岁,四十七岁啊,”老头说,“任谁见到我,都不相信我只有四十七岁,可一个人要是像我这样过了一辈子,又怎么可能不变老呢?”
他深深吸了口气,慢慢地说:“我生在澜州,家里本来是夏阳港附近的渔民,生活虽然苦一点,一家人倒也其乐融融。可就在我十岁那一年,澜州北部的羽人和南部的人类打起来了。有一天我爹正在海上捕鱼,遇到了羽人的木兰战船,一同打渔的二十多艘渔船都被击沉了,我爹仗着水性好,拼死抓住一块船板,顶着风浪游了回来。他没有死于羽人的战船和利箭,却在十天后被官府抓去砍了脑袋,因为死了那么多渔民唯独他活着回来,官府认为他是羽人的奸细。
“我娘经不起那样的刺激,投海自尽了,留下十四岁的姐姐和我。父亲成了奸细,我们在渔村里也没法呆了,于是卖掉了能卖掉的一切东西,离开了澜州。钱用完了就一路要饭,就那么一直到了宛州。我姐带着我在南淮城住了下来,她去给人做丫环,我在一家染料铺子里当学徒,没有薪水,姐姐赚的钱刚够勉强度日,好歹也熬过了两年。我的学徒期满了,染料铺老板说我手脚麻利、脑子灵活,收了我做正式的帮工,每个月也能拿到工钱了。那时候我很高兴,以为从此可以在南淮城安安稳稳地活下去了。
“但我没有想到,那只是噩梦的开始。染料铺老板之所以留下我,是为了他能有机会去纠缠我姐姐。那个老板已经五十多岁了,我姐姐才刚刚只有十六岁,但那个禽兽……他故意设局,害得我配错料毁了一大缸的染料,然后他去找了我姐姐,威胁她说,如果要赔钱的话那笔钱我们根本给不起,他完全有能力把我送进监狱。为了我,我姐姐只能依从了他。
“后来我姐姐就怀孕了。老板想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因为他老婆不能生育,不料事情被老板娘发现了。她竟然带着几个打手,把我姐姐打成了重伤导致流产,最终……一尸两命,一个都没能保住。我知道之后,犹如五雷轰顶,推着我姐姐的尸体去告官,官府却说证据不足,把我轰了出来。
“那天夜里我在我姐姐的尸身前跪了一夜,之后点火把姐姐的尸体烧了,把骨灰背在自己身上。然后我等了一天,到夜幕降临,带着一把尖刀,趁夜潜入了老板的宅子,把老板夫妇俩的心都剖了出来。那一年,我只有十二岁。我过去从来没有想过,十二岁的我就能够这么残忍,可我当时还觉得掏心远远不够,我真想把他们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地割下来,祭奠我的姐姐。
“我逃离了南淮城,后来就背着骨灰在九州各地流浪,只要能活命,什么都干过。二十六岁那一年,我在瀚州给一支人类的商队做向导,结果半道上遇到了马贼,在逃跑的路途中,姐姐的骨灰丢了。马贼离开后,我回身去找,但是草原茫茫怎么也找不到了,反倒无意中找到了一袋埋在泥土里的金铢,大概是哪个客商担心被马贼抢走,偷偷埋在那里的。于是我丢失了姐姐的骨灰,却得到了一笔本钱,我只能安慰自己说,姐姐陪着我跑了这么多年也累啦,她也想安睡了。于是我没有再去仔细寻找,从此开始在殇州这一带跑商,一晃二十年过去啦。”
老头讲述的时候,语气始终很平缓,即便讲到姐姐惨死的时候,也几乎没有什么情感的波动。火光在他满脸的皱纹间跳动着,映照出无限的沧桑感。黄小路看着他那张苍老的面容,几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他忽然意识到,苦难其实离人是那么的近,近到触手可及,而自己过去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竟然非要进入到一个虚拟的世界中,才能对此有所体会。
“所以我一直都觉得,种族之间的仇杀是那么的可笑,”老头说,“我被羽人害死了爹,可最终下手的其实是人类;我姐姐也是被人类害死的。我被蛮子追过,被河络驱逐过,还好几次差点在夸父手下送命。所以我从来不觉得哪个种族更好,哪个种族更坏,这世上坏的只有人心,而不在外在的皮囊。”
这个黄小路就不太懂了,但他也记得这个世界的基本设定,五族之间好像从来没有真正的理解和友谊,即便出现和平也都只是出于军事上势均力敌而暂时的妥协。他本来没有把这些太当一回事,可当他在山洞中见到那个突然出现的受重伤的夸父时,第一反应仍然是——害怕。这大概是这个九州世界中最表浅却又最深入骨髓的烙印了,不同种族相见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就是警戒,首先怀疑的就是相互伤害。而听完这个老头的经历之后,他更加意识到,相互的伤害甚至与种族无关。
他想起自己挺喜欢看的一部武侠电影,里面有一句很经典的台词:“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人就是江湖。”而现在,黄小路想,有人的地方就有伤害,人就是伤害,或者套用一位哲学家的话来说——他人即地狱。
他怔怔地想了很久,直到老头忽然又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为什么?”黄小路一愣。
“因为别人都对我这样的经历习以为常,大概是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难吧,”老头说,“而你居然能听我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都讲完……真是个有耐性和善心的年轻人啊。”
我算是吗?黄小路疑惑了。他觉得自己只是无知而已,从来只生活在自己那狭窄的世界里,从来不去观察别人的世界,现在反倒是一个虚拟的游戏、一个虚拟的人物告诉了他更多的东西。
“你叫什么名字?”他突然问,“好像我们聊了那么久,我还没有请教你的名字。”
老头身子微微一震,忽然间眼里就有了点泪光,“真是个好问题。我在殇州带着商队跑了二十年,人人都叫我老刀把子、彭老刀,从来没有人问过我叫什么名字。我……”
他刚刚说到这里,忽然神情一变:“有人靠近了!”
黄小路竖起耳朵,却只能听见风雪的呼啸声和柴火燃烧时噼噼啪啪的声音,他不由得对彭老刀的警觉性大为佩服。彭老刀趴在地上,听了一会儿,松了一口气:“脚步声很轻,人数也很少,是人类,不是夸父。”
火堆旁边已经抄起武器的年轻人们这才放松下来,放下武器。来人很快进入了山洞,果然是几个人类,但这几个人出现后,人们却立即感受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寒意。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推开那扇用岩石做成的厚重的大门时,带进来了夹杂着雪花的冷风。
一共五个人,在这样严寒的天气里,衣物却穿得相当轻薄,甚至在温暖的宛州过冬的人们大概都比他们穿得多。他们全身都裹在黑色的长袍里,看不清面目,进来后就直直地站立在门口,有若僵尸。而且人们分明能感到,这些人的目光正透过黑色的面罩,冷冰冰地扫视着洞里的人。
山洞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人们都从这五个怪人身上感受到了某种悄然来临的危机。虽然说不清这种危机到底是什么,但是光看他们的样貌,一个相同的心思就出现在了所有人心里:“不是好人。”
五个人打量了一阵之后,慢慢走向火堆,被他们靠近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向旁边让开。五人一个一个地走近,似乎对那些人丝毫不感兴趣,直到最后,他们站到了一个人的身前。
那是一个一直沉默地烤着火的人,五人进来之后,所有人都盯着他们看,只有这个人对他们仿佛熟视无睹,只是自己蜷缩在火堆旁,看来像是要睡着了。但五个人显然就是冲着此人而来的。
“你躲得可真远啊,”一个黑衣人冷冷地说,“竟然会一路躲到了殇州来。你果然已经加入天驱么?”
黄小路心里突地一跳。洞里的商人们听到“天驱”二字,也都忍不住开始交头接耳。对于普通百姓而言,只知道“天驱”是一个被各地政权不约而同禁止的一个神秘组织,没有人愿意和“天驱”扯上关系,否则有可能惹来杀身之祸。不管这五人和他们所寻找的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只有和天驱有关,就没有人愿意赶这趟浑水。
“往后退,”彭老刀悄声对黄小路说,“别卷进任何和‘天驱’有关的事件。”
黄小路应承着,跟着彭老刀悄然后退,直到后背碰到了山洞壁,脑子却在飞速地思考着:听口气,这五个人应该对天驱不怀善意,而他们要找的这个人,难道是己方的盟友?
正在想着,那个人已经缓缓摘下帽子,站了起来。洞里又是一阵惊呼,因为这人竟然是一个容颜清丽的年轻女子。殇州的商队干的是玩命的买卖,通常很少有女性参与进来。
“我没有加入‘天驱’,但我的确向他们提供了情报,”女子说,“所以现在,我就是一个叛徒。”
她说话的声调也婉转好听,但刚刚说完那个“徒”字,她却已经骤然出手。一道银光闪过,站在她正面盘问她的那名黑衣人猝不及防,被一把短刀刺穿了心脏。
而女子手上出刀,脚下也不闲着,飞腿踢上火堆,扬起一大片灰尘、木炭、火星的混合物,迷住了另一名黑衣人的双眼。她跟上一拳,把对方打飞出去。那人重重摔在地上,嘴里喷出一口鲜血,已经受了重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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