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九十九只爪爪(2/2)
刚才的那个东西是阿谨没错,但不是实体的阿谨,不是独立的阿谨,不是完整的阿谨,是……
是在长廊里呼唤她的某片幻象。
【不甘心。】
【不甘心。】
【不甘心。】
……这个耳熟的少年嗓音,就是阿谨。她一开始就该发现的。
阿谨无论如何也不会伤害自己,阿谨抽泣着低喃这三个字,告诉了她破解这片幻象的钥匙,从而将她带到了……
沈凌抬起眼。
她面前,不知何时,长长的望不到尽头的死寂回廊,已经变成了一片宽阔的广场。
广场里黑色的、密密匝匝的人拥挤在一起,热闹地说着什么,而她只是伏在地上的一抹虚影。
……带到了这里。
带到了能告诉她真相的地方。
沈凌喘了好一会儿,感觉自己嗓子里隐约的痛感终于消失了,才撑住膝盖站起来。
她不知道接下来会遭遇什么,她必须做好准备,第一个试图直接杀死她的幻象就说明了这地方极其危险。
如果那时她被幻象阿谨杀死了,沈凌猜,那大概就是直接回到现实的长廊里,根本不会来到这个地方。
因为就连幻象也在急切地向她暗示他身份的不对劲,从一开口就故意犯错,简直是逼着她去怀疑他,激怒他——
为什么?
阿谨不想让她来这里?
不不不,她的那个戴戒指的阿谨现在应该还在酒店里……那就是,某种属于阿谨的意识,不想让她出现在这里?
考虑到自己误入之前位于接近廷议会的位置,结合黎敬雪提出的疑点……难道,那个廷议会主席手里有阿谨的一部分意识?或者他把阿谨的一部分意识封存在那条长廊里了?为什么?
沈凌越想越乱,她本就不擅长捋清这些难题,索性甩甩脑袋决定不捋了,收集信息后直接出去问自己的阿谨。
于是她左右打量了一番自己目前所在的地方。
一个挤满人的广场,广场入口处有一座小桥,小桥远处一道河堤,河堤上有一间小小的八角亭,八角亭上挂着一串串的白铃铛。
沈凌一愣。
她不由自主地走过去,走到那座桥上,又仔细打量了一下周围。
【我现在所待的地方很喜欢放烟花,每天的祭典都会在桥上燃放烟花,掉落的焰火会降在水面上。还有一道河堤,河堤上有一间小小的八角亭,坐在上面既能看见烟花,也能看见月亮。】
可是这座桥的上空没有烟花呀,河面也没有掉落的焰火。
【八角亭上会挂满五颜六色的铃铛。铃铛的材质不算好,颜色都是小孩用浆果和树叶乱涂的,所以一下雨就会掉色。】
可那边的八角亭上也没有五颜六色的铃铛,全部都是白色的铃铛,还有红色的……
沈凌又走近了一点,看清楚了八角亭上悬挂的东西,脑子嗡嗡作响。
白色的铃铛。
白色的、用细小的鸟骨做的小铃铛。
那些鸟骨很轻,大小玲珑,正正好好适合支撑一只紫色的小鸡崽蹦蹦跳跳——就是沈凌最喜欢一起玩的那只毛茸茸小鸡,她和他在一起互相蹭了那么多次,她清楚他骨头的形状与大小。
而串起铃铛的长绳是红色的,悬挂在那里,打结的绳子末梢往下滴着红色的血,干涸的血迹凝固在八角亭下,以及河堤上。
因为被风吹起的时候,铃铛会晃荡,被染红的绳子也会晃荡。
而如果下了雨……
【但是这里的雨一向很和缓,成线的雨只会一点点把颜料晕开,再融在每一粒雨珠里滴下来。这个时候可以藏在桥洞里仰头去看河堤上的八角亭,你会看到一粒粒彩虹糖一样坠进水面的小雨滴。】
“骗子。大骗子。”
只会看到被丢进河里,沉入沙中的骨头与血。
这里没有彩虹,没有星河,彩虹和星河只存在于阿谨讲给她的故事里,只存在于阿谨保护着她的世界里——一如那个与金色小美人鱼跳舞的紫色魔法师。
沈凌浑浑噩噩地看着那尊真正的八角亭,脚底打滑膝盖发软,想要过去把那些铃铛串都摘下来,好好拢进手心。
可是烟花声惊醒了她。
噼噼啪啪的,吵吵闹闹的,随着广场上人群的喝彩声一起,在被围拢的最中心,盛大腾起的紫红色烟花。
“杀了他!”
“杀了他!”
“烧死,烧死,烧死,烧死……”
沈凌跌跌撞撞冲回去。
她心里隐约知道了什么,但只能绝望地祈求那仅仅是被点燃的烟花。
烟花……阿谨说那是烟花。
他还说会有掉落的焰火。
可他是个骗子,大骗子,史无前例的大骗子,混账透顶的大骗子。
沈凌终于撞到人群最前方的位置。
她看见了一尊祭坛,祭坛上堆着枯萎的稻草,被点燃的由藤紫色烧成薄鼠色的羽毛。
而祭坛上没有被绑起的殉道般的可怜虫,祭坛上只有一个蜷在薄鼠色火焰里睡觉的少年,骨与血都丧失殆尽,仅存的皮让他看上去又美又宁静。
这个祭坛就像是他的巢。
他出生的巢,也是他死亡的巢。
站在这个祭坛旁身着祭司服的人类高声颂道:“此为灾祸之主……”
广场上的人群的叫骂也变高变吵:“脏东西!”
“祸害!”
“不祥!”
“呸……晦气!”
“烧死他,烧死他,烧死他!”
身着祭司服的人类不得不抬高嗓音,用几乎吼叫的嗓门继续主持仪式:“……此为集合此世之不幸的罪果……此为霉运或噩运的源泉……此为所有幸福的反面……”
沈凌死死盯着祭坛上闭目的少年。
他的年龄和自己之前所见到的那个幻象一模一样。
也许还要小一点。
“……仪式结束之后,将举行烟花典礼,恭迎崇高的……”
而烟花是为了庆祝他死亡才会点亮的东西。
“哎,妈妈,什么时候能去看烟花啊,台子上那个玩意儿怎么还没死?”
稚童的声音让沈凌僵硬地扭过脑袋。
她听出这是之前在长廊里变化出现的陌生儿童嗓音。
说话的只是个挤在人群中的小家伙,四五岁大,拉着母亲的手,脸上有点雀斑。
他的母亲低下头解释:“嘘,别急。献祭仪式越久越能向崇高的光明表达我们的敬意,那可是特意被选中的灾祸之主,真正上台之前已经烧了一遍,是近几年能坚持时间最久的祭品呢。”
小男孩嘟起嘴:“可是我想看烟花……今天明明是放烟花的日子,为什么又要来围观……”
母子俩前方的某个老人摇摇头,插进话来:“都烧了三年啦。那个怪物是烧不死的。”
三年啊。
沈凌的视野抖起来,她不得不掐住自己的肩膀防止自己晃动。
三年啊。
……烧了三年吗?
三年。
三年。
她再也不抱怨他缺席的三年了。
沈凌查过猎魔公会里的资料,资料里说死去的灵魂如果想要停留复生,只能一直待在自己死去的地方,直到发现与真实世界链接的地方。
薛谨与真实世界链接的是那无数个留在收音机上的刻章,所以沈凌觉得他回来轻而易举。
她以为薛谨待的只会是他们位于e国那个隐蔽的小桥洞,他迟迟不回来只是因为需要恢复身体筹备力量,而他说的烟花与他说的铃铛都意味着他在那里过得很好,只是被隔离着养伤而已。
可为什么……
为什么……
他在这里就死去了?
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为什么他其实——
“你没办法看到烟花了。”
沈凌被少年低喃的声音唤回,她看见祭坛上闭目的那个人睁开了眼睛。
藤紫色的眼睛,妖异而恐怖,人群里响起紧张尖利的指责。
但薛谨只是对那个有雀斑的小孩说:“很喜欢烟花的话,我建议你离开这里,先去河堤边放小喷花玩玩。”
说完这么一句话,他就又合上了眼睛。
人群静了好一会儿,半晌,才响起此起彼伏的谩骂。
“那个东西说话了!”
“第一次开口,真晦气……”
“快让你们家孩子去净身!”
“不会是招惹到脏……”
“闭嘴!走开!不准说话!”
走开。
对的。她得走开,这就是阿谨的意识宁愿用杀死她的方式把她驱逐,也不愿意让她看到的曾经。
走开。
——沈凌却游魂般地走过去,走上祭坛,走过那个穿着祭司服的人类。
她伸出手,去触摸躺在薄鼠色火巢里的少年。
“阿谨。”
原来,你在遇见我的很多很多年之前,就死去一次啦。
“我带你离开这里,我们去看烟花呀。”
看庆祝你生日的烟花好不好,我还可以做生日豪华三明治,我还可以把那件雾霾蓝的衬衫送给你。
她的手没有被火焰灼烧,也没有推醒那个正逐渐死去的男孩,她只是这记忆画面里的一抹虚影。
但沈凌没有放弃,渐渐地,除了手以外,她整个身体也爬进了祭坛,紧紧地抱住了他。
她抱着他,像小动物那样努力向下蹭脑袋,去听他唇边发出的细小声音。
那是回荡在长廊里的声音。
那是让她免于受到幻象伤害的声音。
“不甘心……”
“不甘心……”
低喃里夹杂着抽泣。
这是她第一次听见阿谨哭,沈凌想这应该也是她最后一次听见活着的阿谨哭。
他哭的时候根本不会流泪,因为周边都是点燃的火。
“为什么是我?”
小孩问道,吐字越来越艰难:“为什么……是我?”
普通人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家庭是什么样的?
……被人关爱,拥有能够关爱的人,是什么样的?
薛谨不知道。
他这愚蠢荒诞的一生,都笼罩着不幸,为周围所有的生物带来灾祸。
他们叫他灾祸之主。
——直到死,灾祸之主都不知道。
不甘心。
真的不甘心。
……怨恨吗?
怎么可能……不怨恨啊。
沈凌徒劳地抱紧他,也是低喃里夹杂着抽泣。
“我也不知道啊,阿谨,我也不知道,你告诉我是谁选中你,我去把它撕裂好不好?”
恨。
好恨。
恨到了骨子里。
杀死……
全部都……
所有的幸运……
“光!妈妈!光!金色的光!”
那个渴望看烟花的小孩高声惊叫起来,手臂直直竖起,指向了薄鼠色火焰跳动的上空。
大人们也抬头看去。
“天呐……献祭成功了!我们的献祭仪式成功了!”
穿着祭司服的人类高声呐喊,兴奋地满脸发红:“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献祭仪式是按照等价交换的规则——只有献祭最不幸的灾祸之主,才能迎来——”
人群纷纷跪下,神情虔诚,脸色柔和,眼里淌着激动的泪水。
“崇高的光明……”
“崇高的黄金……”
“此世的纯洁与此世的幸运……”
“请赐予我们……赐予我们福泽……”
不。
这段祈祷词是如此熟悉,这些人狂热的脸是如此熟悉。
不。
这种氛围是如此熟悉,这一切都是如此熟悉。
不。
沈凌仓皇地摇头,沈凌仓皇地抱紧薛谨:“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你们要用阿谨召唤来的不是——”
金色的光芒,终于降临在这片土地上。
伴随着雨水一起。
那是团金灿灿的东西,那是团快乐的东西,那是团不可捉摸的光,那是所有的幸运与福泽。
它似乎还没有萌生出完整的意识,只是冲着人群,懵懂地伸出爪子。
【我喜欢碰爪爪。】
祭坛上的沈凌疯狂摇头:“不,不,不,不,不——”
祭坛上的薛谨抬眼望去,只看到金色的光,与细密的雨。
当时降临的光并未察觉这一眼。
可紧紧抱住他的沈凌看得一清二楚。
——那一眼里积淀着疯狂的不甘,疯狂的厌恶,疯狂的怨恨,这是灾祸之主承担的整个世界的不幸,而他承担这些艰难度过自己短暂生命的全部意义仅仅是为了成为一个祭品,成为一个召唤——
恨。
沈凌哆嗦地看着他这样的眼神,又看着他凝固着这样的眼神失去全部气息,变成尸体。
她终于听懂了那个点着红蜡烛的梦里,那个身着婚服的阿谨掐着她的脖子,对她说的话。
【金色的小家伙,我是全世界最恨你的。我希望你去死。】
至于为什么?
隐藏在泪痣,隐藏在只会眨动不会弯起的眼睛,隐藏在那死寂的重重长廊里的是——
刻骨的怨恨。
恨到了极致,已经失去肮脏或扭曲的力量,只剩悲伤。
【我是你的祭品啊。】
好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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