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何以解忧(1/2)
<h3>(一)</h3>
十日前商之提兵北上时,由郗彦调度中军,将二十万大军送达渭水北岸,与拓拔轩、石勒等将领依商之临行前的战策部署妥当,方领风云骑驰援上郡。经由高陵之北,深山密林下平沙漠漠,那抹紫衣于此驻足遥望。郗彦勒马微停,让褚绥率大军继续前进,他与偃真拨转笼辔,缓骑至她面前。
夭绍容色柔婉,递上一个厚重的包裹:“你的盔甲。”
来北朝前,郗彦本料定碍于身份不可外扬,他将只筹谋帐中,无法亲上战场,因而并未随身带着盔甲。平日来往鲜卑营中,他也仅一袭温雅素衣。岂料夭绍竟有先见之明,将他的盔甲从江左千里迢迢携在身侧。
郗彦接过包裹,淡然一笑,从马背上取下一个木匣,也送至她面前。
“什么?”
“金玉甲。”
夭绍看他一眼,没有推辞,坦然接过木匣,含笑问:“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郗彦在她望来的目光中知晓两人心意相通,此去一别,彼此各有莫测前程,尤其是她。而他却不可阻拦,更不能跟随策应,万千担忧只能化作一声轻叹:“我走后,你诸事小心。”
“我会的,”夭绍柔声道,“你也是。”
郗彦略略俯身,将长风下她微乱的乌发轻轻抚平,于她耳畔道:“康王在白马寺旁明光清舍。”言罢,他在与她十指相扣的温柔中微起留恋,只是须臾的踟蹰却也难抵北风凛冽的刺骨逼人。他抽出手,再望了望她,决然扬鞭北往。
偃真对夭绍揖手道:“郡主保重。”策马随即跟上。
夭绍望着郗彦离去的背影,脚下连追出数步。
远方落日迷眼,她看到他寒衣轻骑,溶入黑压云霞的滚滚长浪。
三千风云骑铁蹄踏踏,正激起莽莽风尘,苍野长扬。
回山途中,夭绍有意信步缓行。青山秀崖在眼角一一而过,夕阳下美景如斯,却不能将她纷乱的心事抚平稍顺。到竹舍时,夜色已临。沐宗站在舍前高岩上,对着一张藤纸陷入深思。他的身侧,停着一只奄奄一息的白鸽。
夭绍走去将白鸽抱入竹舍,喂它清水,对跟随入室的沐宗道:“阿公又来信了?”
“是。”沐宗思虑片刻,索性也不再费尽口舌地旁敲侧击,将藤纸放到夭绍身前的案上。
夭绍看过藤纸上的字迹,面色无澜,低头摸着白鸽柔软的羽毛,道:“再等等吧。”
沐宗忍不住道:“郡主,再不去洛都救援少主,太傅担心局势有变……”
夭绍打断他道:“宗叔不必多言,大哥我一定会救,我也明白这里面的布局。走到这一步,我迟早被请入瓮。我只怕我已不够那样的分量,空负了多方筹谋。再者,就算是引蛇出洞也要等到那个引子,总有一方会按捺不住,宗叔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她抬头望着深浓的夜色,微笑,“我看,也差不多该来了。”
沐宗未料她将时局看得如此透彻,怔了一怔,只得应下:“是。”
竹舍后深林繁盛,是夜下宿鸟所栖密集之地。这日中霄,夜凉如水,沐宗照常坐在竹舍外石岩上,正打坐调息时,忽闻厉鸟鸣惊,而后深林中群鸟聒噪,纷纷乍飞。沐宗心中一动,忙赶回竹舍,果然见外室灯烛已亮,夭绍寝衣外仅披一件深色大氅,望着窗下三只死鹰,面色如冰。
“郡主?”沐宗皱眉上前,解下死鹰腿上系着的帛书与锦盒。
锦盒打开,里间是一条断臂,及一片破碎沾血的深紫衣袂。沐宗望之大惊,看向夭绍,见她双目彻寒,瞳底锋芒冷湛,却是他前所未见的怒色。
夭绍冷道:“帛书上写了什么?”
沐宗卷开帛书,在灯下念道:“令兄久居北方不归,无孝侍亲,今归左臂为表其心,望笑纳。”念道最后,忽闻窗外掠过一丝轻微的声响,他正要出去细查,夭绍已挥飞紫玉鞭,鞭影如风,将外间行踪隐秘的物事拖了进来,“啪”地甩落在地,入目竟是一只黑色羽翼的鸢鸟。
“没有想到,最等不及的竟然是柔然人。”夭绍轻轻冷笑,“看来洛都如今各方云集,都等着我去自投罗网,我倒是不能让他们再失望。”
沐宗仍对盒中之物惊疑未定:“这断臂?”
“柔然人就算要加害大哥,怕也进不了北朝的深宫密牢,既是他们送来的,那就不是大哥的。”夭绍略略平稳心绪,对沐宗道,“他们按捺不住了,说明北方战场形势有变,中原时局更不稳。收拾行李吧,我们即刻东行洛都。”
“要不要通知彦公子?”
“不必了。”夭绍紧抿红唇,凝冰的眉眼间透出一抹细微的柔暖,“他早知道。”
明知眼线已遍布四周,那就不必再故意隐藏行程。夭绍与沐宗夜下启程,急行渭水。在渡口找了轻舟东进时,潼关一战正如火如荼。一路在野湖分流辗转飘荡,至首阳山下,青兖水军封锁江面,轻舟前无去路,只得上岸换马。
再行陆路,已深入敌人阵心,夭绍的行程毫无掩饰地曝露在八方细作密报中。可就是她这样明目张胆地靠近洛都,竟无人在半途横加阻拦。夭绍明白其间的敌友之分,各方力量互相牵制,没到最后一刻,无人能够擅动。既是如此,她便愈发随意起来,硝烟乱世下,独她出行如出游,一路观赏风景,与沐宗说笑自如,让后面盯梢的人都开始摸不着头脑。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她这样的逍遥自在,却谁也没有料到,这样明显的目标近在洛都郊外时竟能凭空消失,似乎只是眨眼的功夫踪迹全无,留下所有沿途尾随的细作惶惶失措。
邙山脚下树木苍茫,纵使战乱,山顶的白马寺依旧檀香缥缈,佛音圣洁。后山深谷外,沐宗飞纵老树冠顶,四下顾望确认再无任何跟踪的人影,方飘身落地,折往谷内。
谷内由一位老者领着数十武士,在夭绍下首站着,望着她手上所持的令牌,神色俱是恭谨。老者白须皓眉,面容清癯,抱揖对着夭绍道:“在下段瑢,敢问姑娘是?”
“原来是段族老,我听云玳多次提起过你。”夭绍将慕容虔给予的令牌收起,回以一礼,“在下晋陵谢明嘉。”
“明嘉郡主?”段瑢略有动容,深揖道,“鲜卑族人老朽段氏,见过郗氏主母。”
“段老不必多礼。”夭绍忙托起他的双臂,微笑道,“方才你布下迷障为我们解围,我还不曾致谢。”
段瑢道:“郡主手执华相手令,老朽不过行该行之事。”
夭绍瞥一眼他身后诸人,道:“自鲜卑举帜后司马朝廷对鲜卑族人的来去风声鹤唳,未料还有这么多族中武士潜伏在此。”
“这还只是一部分。”段瑢在夭绍讶异的神色下解释,“他们皆是段氏族人,与老朽一样,此生长居塞外,从未南下,是以北朝无人熟识。华相在战乱前就已派我领他们密布洛都四处,探听北朝君臣谋划动向。”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道,“恕老朽冒昧问一句,郡主此番执令前来,可是主公或华相有所吩咐?”
夭绍摇头道:“尚不知我南下。慕容伯父也不知我确切行踪,他赠我此令时只说我若来洛都,执令必得援助。方才事情紧急,是以引出族老相助。”
“原来如此。”段瑢点头表示了然,又问,“敢问郡主来洛都所为何事?”
夭绍如实道:“我来救我兄长。”
“谢公子的事老朽听说过一二,若有驱遣,但请吩咐。”
夭绍沉吟道:“入宫救人之事张扬显眼,且是谢氏私事,不敢因此牵连段老,以免华伯父在洛都的苦心经营毁于一旦。只是眼下倒是有一事需劳烦段老。”
“郡主请说。”
“康王司马坚就在邙山之顶的行宫明光清舍内,后日入夜,我想请康王行一趟洛都,届时段老只需将人交至云阁便是。”
“云阁?”默立一旁的沐宗闻言起疑,劝道,“郡主,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云阁怕是洛都最不安全的地方。”
夭绍道:“无妨,我心中有数。”
沐宗看她一眼,不再言语。段瑢点头应下:“郡主放心。”
傍晚城门关闭前,夭绍和沐宗凭借段瑢与城门守军素日的交情,在他身后乔装成远方难民投奔都城亲眷,安然进入洛都。沐宗入城后本要将谢氏玉令悬于腰侧引出接应者,却被夭绍所拦。两人着褴褛衣裳穿行长街巷陌,宵禁前终走到一座门庭破败不堪的府邸前。
沐宗照旧留意四周动静,却不料整条长街萧条空荡,竟是人畜全无。孤月清光照着台阶上碎裂的匾额,黑木上的鎏金镶字被人挖得四分五裂。沐宗从嵌入木内的字印依稀辨别出往日的荣耀,吃惊:“孤独王府?”
“是,”夭绍眸眼淡淡无温,“这里想必是今时洛都任人都避退三分的地方,我们可安心逗留。”她跃上墙头,满目的断壁残垣,比想像中更为苍凉,念及昔日住在此处的浮华鼎盛,心中不禁也是微微一悲。
两人在王府内庭找了安歇之所,沐宗点燃烛火,拿出干粮替作晚膳,与夭绍分吃。夭绍边吃着干饼,边在灯烛下对着慕容虔所留地图仔细揣摩。沐宗望着她专注的神情,几次欲言又止。
夭绍抬头时察觉到他脸上的为难,问道:“宗叔你有话要说?”
“是,”沐宗道,“属下心中有些疑问,想请郡主解惑。”
“你说。”
“郡主何以要段族老去拿康王?”
“有司马坚在手我们才能全身而退。”
“无他在手我们也可全身而退。”沐宗低声劝道,“太傅已铺好所有后路,即便没有康王,裴氏也不可能袖手旁观。”
“阿公的筹谋我明白,可是……”夭绍叹息着摇摇头,“让裴氏主动,还是被动,这不一样。”
沐宗道:“这便是属下的另一个疑惑。郡主明知有近路不行,为何要这样大费周折?”
“是我大费周折吗?还是裴行大费周折?”夭绍苦涩一笑,“我不能成为尚的阻碍,我也不再可能成为尚的阻碍,宗叔你应该明白。尚想做的,不想做的,我和阿彦比谁都清楚,我们不愿让他为难。所以,我只能为难裴行和裴媛君。”
沐宗至此有些了悟:“难道郡主是想趁机逼反裴行?”
“他早存二心,不过是等着尚来求他。”夭绍道,“既然阿公也觉得尚夺北朝天下必要得裴氏相助,那我就以自己为饵,推裴行前行一步吧。”
沐宗犹疑于她计划的漏洞,问:“若裴氏兄妹不为康王死活所动呢?”
“舜华姑姑曾说过裴行这人颇具情义,我只是赌这一把。”夭绍望着烛火的眸光略深,轻轻一笑,“无论如何,我做了所有我能做的,至于成事与否,就在命不在我了。”她卷起案上的地图,纳入怀中,起身去内室换了一袭黑袍,长发以布帛紧束,对沐宗道:“我去一趟云阁。”
沐宗觉得云阁现今实非安稳之地,正要劝行,夭绍却在他开口前一笑道:“宗叔不必担心,那里无人会伤我。再说宗叔你也要外走一趟不是吗?阿公在北朝宫中的那个得力眼线,是时候请她现身援手了。”
“是,”沐宗无奈点头,“郡主小心。”
<h3>(二)</h3>
时过亥时,清月被乌云遮拦,夭绍攀越云阁高梁华甍间,落叶一般轻飘飘在风中疾荡前行。这里的亭台楼轩对她而言再熟悉不过,一路绕道梅林浅湖,径往竹林后书房而去。
书房明灯高照,通红的烛火将里间二人修俊的身影清晰印上纱窗。她悄伏窗下,靠墙懒懒坐下来,听着室内二人的言语。
一人声音不羁依旧,嬉笑着道:“前线败传频频而至,潼关已破,桑乾强攻数日数夜寸土未得,不过数千将士就阻得蓟衡之毫无办法,更不论其后的云中城了。你的计策,啧啧,看似威猛,实则不堪一击。所谓的挟剑绝伦也只能对着殷桓和祖偃威风威风,在尚和阿彦面前,不过破绽百出,一招既败。”
另一人闻言只是冷笑,言词骄傲如常:“在下自不比沈大人盛名冠世,垂长衣,谈清言,浮华相扇,标榜为高。”
被讽刺之人毫不以为然,坦然应承:“你不必激我,我是不懂战场进退,因而袖手旁观。说实话,你受湘东王之命来助司马豫,如今这样的作为,却是来助他,还是来毁他?以你对尚和阿彦的了解,能想不到他们下一步的应变?能猜不到如今的战果?”
那人漠然答道:“我不过闲人一个,是以闲话一两句,尔后北朝君臣如何调兵遣将、谋阵部署,与我何干?”
“那倒是,若让郡王殿下亲上战场,与尚和阿彦当面对阵,鹿死谁手,犹未可知。不如明日我代你上疏司马豫,让他派遣你去前线接替司马徽的位子?”
“哦?”那人长笑道,“沈大人既是东朝使臣,又为柔然王储出谋划策,如今还要向北帝上疏,周转三国毫无遗力,功盖苍生,何德至此啊。”
再度被刺,且刺得体无完肤,直戳心底最薄弱的一处,沈伊终于忍耐不住,怒道:“萧少卿!”
萧少卿却并不理他,推开窗扇,望着外间面带微笑静静倾听的女子,淡然问道:“你还要听多久,梁上君子?”
夭绍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土,叹息道:“不管怎么小心翼翼,总是瞒不住你的双耳。”
“若非你方才失声一笑,我也不知有人在外偷听。”萧少卿打量着她,目中透澈,微微而笑,“恪成说午后在郊外失去了你的踪迹,我还担心是不是遭遇了不测。不过阿伊说你迟早来此,果不然。”
夭绍闻言朝室内另一人望去,但见那人白衣飘洒,屈膝慵然靠在榻上,望着她扬眉而笑,仍是一脸玩世不恭的模样。
夭绍翻窗入室,在书案旁坐下。
沈伊瞧着她灵活利落得翻窗倒梁,笑道:“你跟着阿彦别的没学到,梁上君子不速之客的作风倒与日娴熟。”
夭绍一笑承之:“幸蒙沈大人夸奖。其实若非有人从中插手,有意将局面扰乱至此,我也不至于孤身犯险来洛都,更不至于偷偷摸摸地黑衣夜行。谁不想堂而皇之地登门入室呢?只是无奈别人不给我这样的机会。沈大人,您说是不是?”
她话里话外处处含沙射影,一口一个“沈大人”,分明要将关系与他撇得干干净净。沈伊心知肚明她对自己的怨怼所在,此刻听着她的话只觉喉咙发紧、老脸发红,讪讪道:“这口齿伶俐字字如针的,是把我当成阿憬了吗?要知道北上献策大乱中原战事,迫得阿彦离你而去,又迫得北帝恼羞成怒以谢澈要挟谢太傅,可不是我的主意。”
“谁说是沈大人的主意了?”夭绍明眸似水,嫣然一笑,“且又何必抽身抽得这么急,还不到你长袖善舞的时候呢。歇着吧。”
以前她的唇枪舌剑都用在萧少卿身上,沈伊只知旁观为乐,何曾有身处其中的待遇,一时只被她挤对得恨不能钻地三尺,忍不住佯怒瞪眼:“你只知道句句针对我,怎么就不问问阿憬,他为何想得如此毒计上呈北帝,让尚和阿彦在战事上首尾难相顾?”
“憬哥哥有他的缘由,你别转移视线。”夭绍笑盈盈道,“再说,我今夜是有事来求他的,可不是来惹怒他的。”
“亲疏有别啊。”沈伊甩袖掩面,悲戚长叹,“你岂知我没有我的缘由?”
夭绍见他装模作样的举止,不免想起往日相处的欢笑无忌,心中既悲且怅。她不再与他逞口舌之能,望着端坐对面、扬唇浅笑的萧少卿,问道:“憬哥哥,今日云阁的这些人,还都可信吗?”
萧少卿道:“北朝所有云阁的细作阿彦早已清除彻底,洛都云阁留下的更是云族亲信,当然可信。只不过外间监视的眼线仍密,我虽在此,也不能消除北帝的半分疑虑。”
“如此……”夭绍垂首略思,自怀中取出一卷地图,铺于案上。
萧少卿望了几眼,目色微动:“北朝宫阙图?”
“是,”夭绍道,“这图绘制详尽,从前朝到后宫,从高达百丈的登云塔到挖地十层的地宫深牢,路线机关无不涵括。”
天下能绘出此图的只有一人,萧少卿心中了然:“我师父给的?”
夭绍微笑颔首:“除华伯父外,世上还无人从地宫囚牢中被活着救出。”她话语顿了顿,望着萧少卿神色慎重,缓缓道,“我这次来洛都的缘由你们应当都知晓。后日我入宫救大哥,还请憬哥哥助我。”
萧少卿并没有丝毫的迟疑,点头道:“你说。”
“我已托鲜卑段族老去邙山行宫挟持康王司马坚,还请云阁的人予以接应,后夜子时送往宫外景风门。”
“好,此事不难。”
“后夜我入宫救人时,请憬哥哥务必拖住北帝与苻景略,若惊动他们,我与大哥则死无全尸。”
夭绍这句话说到最后时面色极为清冷决绝,萧少卿的目光在她眉眼深深一顾,薄唇轻启:“一定。”
“至于伊哥哥,”夭绍瞥一眼榻上看似慵懒闭眸、实则竖着耳朵倾听的人,微笑,“你随我入宫去救人。”
沈伊闻言长眉横飞,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哆嗦,咬牙切齿道:“你们夫妇就没有一次好事能想到我,非得逼我在两难的时候身犯险境。你可知我也有我的前途要打算?”
“你的前途?”夭绍淡然道,“你的前途不就是杀人放火,兴风作浪?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沈伊无可奈何地望着她,唇动了又动,难以辩解。
夭绍并不顾他神色间的为难与纠结,低头抿了一口茶汤,慢慢道:“况且这次既是你种的因,便该由你去了结这果。”
沈伊听出她话外之意,不由怔了怔:“什么意思?”
“你大概还不知道,我这次来洛都其实是为此信所激。”夭绍从袖中摸出一卷帛书,丢到沈伊身上。
沈伊打开帛书,目触字迹,面色微微一变。
“这字迹伊哥哥想必不陌生?”夭绍索然一笑,“与此帛书一同送给我的,还有一条断臂。我想,即便连她一个围观之客也如此等不及,想必我大哥在牢中着实是水深火热。局势既如此,我怎能不来洛都?”她清楚地看着沈伊握帛卷的手指狠狠攥紧,用力到指骨森白而凸,也不禁苦笑,轻轻叹息道:“伊哥哥,请问这是不是你种的因?”
“的确是我的失误。”沈伊涩然言道。他铁青着脸色,从未有任何时候像此刻这般彻底失去了往日浮夸浪荡的神采。
“后日救人,我任你差遣。”沈伊再出声时是故作漫不经心的洒脱。他想要恢复先前的不羁,却又在那二人透澈的目光下笑得勉强。
“罢了。”他难以自持地喟然一叹,白衣如惊鸿,自大开的窗扇狼狈逃离。
方才言词凿凿数落别人翻窗而入是不速之行,此刻他匆忙离去择窗不择门的做派也真是毫不逊色。萧少卿无奈地摇头,上前关闭窗扇,转身看着坐在案边望着烛火心事重重的女子,轻声道:“只宗叔和沈伊陪你救人难免还是顾应不及,不如我让魏叔随你……”
“不必,你受湘东王之托北上,你有你要尽的孝道,还需顾及阿姐的身份,别为了我改变你的初衷,如今你能帮我这么多我已经很感激了。”夭绍柔声道,“你放心,伊哥哥既然肯陪我去,就必定不是他一人。而且我们还有康王在手,肯定能引出接应的人,你不必担心。”
萧少卿望了望她,不再相劝,只道:“外面风声鹤唳,这两天还是在云阁歇下吧?”
“留在这里只会徒增你的为难,我另有去处。”夭绍起身道,“何况你是北帝的座上宾,需时时御前商事,也不能总照看我。”
萧少卿闻言沉默顷刻,苦笑道:“你还是在生气?”
“我为什么生气?”夭绍讶然,等恍悟过来自己先前那句话的不妥时,才歉意地微笑,“中原的战事我是不太懂,不过阿彦说憬哥哥的计策明是助北帝在鲜卑后院起火,暗则催化了双方僵持的战事。以前的战场形势是乌桓兵强马壮,鲜卑势单力薄,之前数月鲜卑连夺凉、梁二州,兼收幽攻冀,声势虽猛,却也是孤军作战、疲于奔命,战事拖得越久只会对鲜卑越不利。可惜北帝却看不明白,他急于求成,才有你献策的机会。我虽愚钝,细想也能知晓你的苦心,你的计策看似对鲜卑釜底抽薪、南北夹击,实则却给尚一个从北南下的缺口。是不是?”
萧少卿长叹道:“到底是阿彦愈发洞若观火了,还是我愈发计穷才疏了?”
“何存孰优孰劣,我只以为是你们兄弟心有灵犀。”夭绍道,“阿彦说,同心同德,方能无坚不摧。我想尚也是这样认为。”
说到此处,两人心中明朗,不禁相视一笑。夭绍此行已经圆满,蒙上黑巾,打开门待要离开时,萧少卿却又唤住她:“夭绍。”
夭绍回头看他,露在黑巾外的一双秀眸莹润似水,微含疑惑:“憬哥哥还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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