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北上云中(1/2)
<h3>(一)</h3>
初九,萧少卿的信自浔阳云阁飞传而出。十三日的茫茫雪夜下,飞鹰将信带入云中城外的鲜卑军营。
寂静的夜里唯有北风横掠草原的咆哮声,飞鹰的清啸盘旋在长风之上,声声穿透云霄。
商之走出帐外,烈风夹着飞雪扑面而来,飞鹰自高处急速冲下,抖去一身的雪屑,颤颤巍巍地停在商之臂上。
“辛苦你了。”商之微笑,抱着几乎冻僵的飞鹰回到帐内。
帐中暖炉融融,贺兰柬懒懒地靠在软褥上,正低头抚弄着一把黑木胡笳,见商之抱着飞鹰进来,随口问:“少主,可是洛都来了信?”
商之阅罢飞鹰带来的密函,摇了摇头:“是阿憬自江州的信,飞鸽中途停在洛都,阿彦换了飞鹰送信。”
“江州?阿憬?”坐在帐中角落擦拭弯刀的拓跋轩闻声抬头,问道,“便是之前你说的那位豫章郡王?来信何事?”
商之叹息了声:“华伯父被殷桓的人送出东朝,正行北上,阿憬来信让我们照看其行踪。”
“这个时候送华伯父北上?”拓跋轩皱起眉,将擦得明光晃眼的弯刀利落插入犀皮鞘中,“那阿彦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商之于案上细阅地图,道:“凉州云阁有密信送至洛都,华伯父一行已出了关外,绕祁连山北上朔方。”
拓跋轩一愣:“竟来了草原?殷桓是存的什么心思?”
商之未答,望向沉默许久的贺兰柬:“柬叔怎么看?”
飞鹰也在这时突地展翅蹭到了贺兰柬身边,凉气袭来,贺兰柬眉毛一动,这才抬起脸,苍白的面庞在火炉的熏炙下泛起丝丝红潮。他眯起眼看了会帐中高掌的烛台,手指轻轻揉在飞鹰的脖颈处,思了片刻,摇头苦笑:“不过孽缘——”
“孽缘?”拓跋轩有些莫名。
“我说前几日柔然为何突然压兵匈奴后方,原是为此啊。”贺兰柬低低叹息,“少主不必担忧,慕容长公子北上该是来了结前世孽债来的。”
商之见贺兰柬的神色间满是欲语还休的踌躇,并不愿勉强,只道:“听柬叔的意思,华伯父此行并无危险?”
“怎会有危险呢?”贺兰柬微笑,收了抚摸飞鹰的手,抱起胡笳,指尖缓缓触摸在黑木圆孔上,语音模糊道,“那个人可是世间最在意他生死的人啊。殷桓既与柔然有如此关联,而慕容长公子数年都待在荆州,想来八年前长公子自令狐淳手里逃出生天,也与她有关吧。”
她?
商之眉间轻轻一拧,似有所悟。
拓跋轩却是听得越发糊涂,但他早习惯了贺兰柬神神叨叨的言语,既然慕容华此刻并无危险,他也懒得再问,扬手拿了挂在一边的弯弓,继续埋首擦拭。
昨日一场暴风雪忽临草原,柯伦河一日结冰如镜。风雪铺天盖地席卷而来,驻扎在河畔的匈奴军营帐篷简易,不堪其寒,又兼身后忽有柔然军队虎视眈眈,三十万匈奴大军不得不分两翼拔营撤离柯伦水域,避至赤岩山脉右侧白阙关口。
燎腾草原的熊熊战火看似是瞬间湮没在皑皑飞雪下,拓跋轩无战可打,又不能在如此严寒的天气下训练将士,只得褪甲帐中,一刻不停地擦拭兵器。
帐中无人再说话,贺兰柬喝了口热酒,将胡笳凑至唇边,呜呜咽咽起了调。吹了一会又停下,看着商之道:“雪夜心静,少主可有兴致与我合奏一曲?”
商之笑道:“可惜,宋玉笛不在帐中。”
他卷起地图,身子微微后倾,手指敲着书案,忽低声喃喃道:“今日是十三。”
贺兰柬道:“又逢月半,少主可是在担心郗公子的身体?前些日子偃真已带了雪莲南下洛都,郗公子应该能无碍度过此冬。”
“柬叔此言差矣。”拓跋轩挂好弓箭,走到案边坐下,“尚先前北上一路刺客不断,他忧心的怕是有人会趁此刻对阿彦下手。”
贺兰柬道:“即便郗公子此刻武功尽失、身虚体弱,但钟晔偃真俱在洛都,云阁又高手如云,我看也不会出错漏。”
“但愿如此。”商之揉了揉额角,起身拿了屏风上的狐裘,“我回一趟云中城。”
“正好,入城为我换一卷书来。”贺兰柬将身旁的竹简抛给商之,唇边浮起的笑容透着些古怪,“这是自王府书房拿的。”
他的话里显然别有所指,商之垂眸,目光落在竹卷上,却是一怔。
贺兰柬悠悠道:“里面夹着一卷紫色绢帛,却是八年前旧物。”
商之心中一动,缓缓打开竹简。烛光下,夹在竹简里紫绢现于眼前,绢上墨迹秀美潇洒,于他而言是再熟悉不过。
他略有怔忡,手指轻轻抚摸过紫绢。
冰凉丝滑的柔软触感突然令他想起了那夜在白马寺后山握住的那双柔荑,指尖没来由地发烫,倏地收回。
“柬叔哪里找到的?”商之抬目。
“王府书房堆册上万,我不过是随手抽了一卷。”贺兰柬笑道,“若我未记错,当年少主逃亡之前在书房里看的最后一卷书便是此册,而那封信,也是当年东朝小郡主写给少主的最后一封信,是不是?”
商之不语,唇角却轻轻扬起。
拓跋轩斜眼看他,打趣道:“小郡主?如今夭绍也长大了吧?”
“是啊,长大了。”商之微微一笑,将紫绢收入怀中,披上狐裘,走出帐外。
帘帐落下时,身后胡笳声悠然而起。
曲调先是婉转曼妙,后音色一顿,猛地转而浩然苍凉,随风沉入漫漫雪夜。
商之翻身上马的刹那,正听拓跋轩击案随乐高歌:
山苍苍兮,水漓漓,
天无涯兮,地无边。
举头仰望兮,玉昆仑,
九拍怀情兮,君何在?
烽火连光兮,苍鹰长啸,
沙场征战兮,儿郎难归。
红日朝朝兮,塞门洗兵,
北风夜夜兮,霜卷铁衣。
三箭破风兮,天山定,
胡骑长歌兮,战关绝!
“胡骑长歌兮,战关绝——”夜下歌声已歇,商之勒马飞雪下,低声重复着最后一句。战争的无奈和族人的苦难淌过心头,悲壮和豪情激荡入怀,雪花扑至眼中,瞬间冰凝了他眸眼深处那一缕才刚刚涌起的柔情。
<h3>(二)</h3>
洛都。
腊月十五,圆月当空,素华皎洁。
已是深夜,采衣楼后的庄园一片沉寂,唯有疏疏冷风掠过竹林,带来簌簌沙沙的声响。
书房,夭绍刚侍奉完郗彦喝完药,便见钟晔与偃真联袂而至。眼前他二人脸色凝重,夭绍料想必为要事,一时也难以开口劝说郗彦多些歇息,只能捧着药碗退出房外。
方步下书房外石阶,夭绍便见一道蓝影迅疾掠过竹林小径,飞至眼前。
“郡主。”偃风手执一个玉色锦囊,神色间满是欢喜。
夭绍道:“何故这般高兴?”
“主公自邺都送来的,说是雪魂之毒的解药。”偃风喜不自胜地将手中锦囊递给夭绍。
“解药?”夭绍惊喜过望,忙将药碗搁在一旁,接过锦囊取出里面药瓶,含笑道,“一定是憬哥哥……”
恰是此刻,耳边忽有风声飞散,竹林间隐约传来衣袂拂叶的悄然声。
夭绍眉尖一蹙,抬眸望向竹林之畔,碧波清池在月光下银芒闪烁,浮动摇曳的水光映入夭绍的眼眸,森森雪色一如利锋之刃的刺眼。
偃风也察觉不对,手指扣剑,凝神环望四周。
将药瓶塞入怀中,夭绍垂手,指尖轻轻抚摸腰间紫玉鞭,望着竹林深处笑盈盈道:“何方贵客到访云阁?请出来现身一见。”
夜色沉寂,唯有一声长啸蓦地划破竹林幽风,急促低哑的刀剑出鞘声快速消散在空气中,十几条鬼魅般的身影瞬间扑至眼前。
“郡主当心!”偃风大喝,长剑震鸣,奋力挡开刺至夭绍面前的刀锋。
电光一瞬间,夭绍早已抽身飞退三丈。
黑衣人根本不想与偃风纠缠,虚招撤了刀势,复又朝夭绍攻来。
夭绍微微皱眉,笑道:“看来各位意图在我。”
音落的瞬间,紫衣蓦地提气飘起,长鞭自腰间飞出,莹润的紫玉光华在月下勾出万道细长鞭影。她的姿势十分美妙,力道却极为凌厉。当先近身的两个黑衣人只觉眼前一花,手中长刀被一股引力吸得莫名飞出,紫鞭抽至胸前,火辣辣直入骨血的疼痛。
清池畔有男子负手观望,一袭黑衣,袍袂绣着银线游蛇。看着在刀光剑影下飘飞灵动的紫裙,黑衣人轻轻摇头,神色费难:“主上竟没说……这女子武功这般厉害,如何活捉?”
“何人敢闯云阁?”书房门大开,偃真高喝一声,抽剑挡开夭绍身前的黑衣人,“郡主请回阁中,这些肖小我来解决便是。”
他素来冷面狠心,出手自是毫不留情,剑尖所到处,鲜血淋漓,凄厉的惨叫声一时不断入耳。
夭绍既不忍看,也担心郗彦那边会有不测,忙转身回了书房。
刚入房中,烛火扑地全灭。
一股阴风自黑暗中袭上头顶,夭绍无心与之相斗,足尖一点,斜身飞退,堪堪避开那道掌风,飘身入了内阁。
“阿彦?”内阁里也是漆黑一片,夭绍凝目,借着洒入阁中的月光努力寻找郗彦的身影。
阁里窗扇大开,冷风灌入,毫无声息。
夭绍心中微恻,幼时得知阿彦不在人世的恐慌在此刻重现心头,令她声音不由自主地发颤:“阿彦,阿彦?”
无人回答,阁中死寂,似空无一人。
夭绍心跳骤止,嘶喊:“阿彦!”
一时呆呆伫立,失魂落魄,风险近至眼前犹不自知。直到身后有双手温柔地抚上她的肩头,她才喘出口气,转过身紧紧将他抱住,惊魂未定:“阿彦!”
郗彦抱着她急速退后三步,夭绍背上蓦地有凉风如刀割过,貂裘碎裂声传来,她这才想起那些不速之客。
正待挥鞭以对,耳边却有掌风呼呼作响,夭绍回头,只见钟晔已与那人激烈缠斗在室中。
每逢月半便是郗彦身体最虚弱之时,他此刻毫无力气施展武功,黑暗中,只得握住夭绍的手,在她掌心迅速划了几笔。
“梅林。”
夭绍恍悟,忙揽住郗彦的腰,两人自窗口跳出。
脚刚着地,便有黑衣人自屋檐上跃下,长剑挥来,竟是直刺郗彦。夭绍大急,臂上用力,紫鞭横扫,直破那人的咽喉。
一缕血丝飞洒如雾,黑衣人浑身抽搐,继而扑倒在地,再无声息。
“他死了?”夭绍怔在当地,冰冷寒气流窜肺腑,忍不住瑟瑟发抖。
郗彦皱眉,忙拉住她的手,将她拖向梅林。
书房后的这片梅林树木繁密,树荫连影,步步皆是五行八卦的迷阵。
步入阵中,郗彦扶着夭绍坐在梅树下,弯腰捡起几颗石子,以树枝为杖,撑着病累的身体将石子放在地支相冲处。
刀光剑影一时挡在梅林外,郗彦松了口气,返回树下时,夭绍正蜷缩成一团紧紧靠着梅树。月光穿透树叶间的细缝照上她苍白的面庞,但见满额冷汗。
郗彦心疼而又不忍,蹲下身将她搂入怀中。
“阿彦,我杀了人。”夭绍揪着他的衣襟,声音极轻。
郗彦拍了拍她的背,轻轻抚摸她的鬓发。
此刻他心中满是愧疚,却苦于无法开口说出。
让她留在自己身边,或许是错了。东朝大乱,北朝又何尝是平安之处?而跟在自己的身边,更是迷局难测、危机重重。
杀人血腥,她又何曾经历过这些?
郗彦望着怀中难忍颤抖的人,低低叹了口气,转念又想起方才那些黑衣人围困她的情景,今夜此行竟分明是冲她而来——念及此处,郗彦不由也是心惊胆战,后怕不已。
“小心!”夭绍突然呼道,神色大骇,眸光直视自梅林间如游蛇飞跃而出的剑光,反手将郗彦推到一旁。
紫玉鞭刚刚入手,还未挥起,那道犀利剑光已直入夭绍的右臂。
“啊!”夭绍痛呼,左掌拍出,将黑衣人逼退三尺。
剑光抽离,汩汩血流顿时将紫衣染黑。
郗彦一阵剜心之痛,激怒难压,全身气血猛然上涌,窜行体内的真气迸发而出,令他衣袂振飞,青影如幽魅般拔地飘起。
黑衣男子执剑立于梅林阴影处,眸中沾沾自得的笑意还未褪散,便觉梅林间忽起一股浓烈的寒香,落梅如雪纷飞,顷刻迷乱了他的双目。
胸前一痛,有锐物重重刺入。
黑衣人窒息,周身刹那被笼罩入嗜骨的寒气中。
落梅不再,黑衣人喘息,只见软软的树枝笔直如刀剑,戳入了自己的胸膛。他抬头,眼前青衣修长,俊美如神的姿容朗朗入目,但此刻在他眼中不过如追命修罗一样恐怖。
“你的武功……”黑衣人一脸的不敢置信,余音咽回,而后再无力吐出。
银色游蛇的袖袂下,长剑哐啷落地。
郗彦目色冰寒,执着树枝的手指松开,任那黑衣人缓缓倒地。
“阿彦?”夭绍颤声唤道。
郗彦转过身,抬起她受伤的手臂正要查看时,却压不住胸间愈发激荡的血气,喉间一甜,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怎么了?”夭绍慌道。
郗彦眼前发黑,靠着梅树缓缓坐下,虚弱笑了笑,将夭绍揽至胸前。
“别担心,没事。”
无声翕动的唇边仍有殷红淌流的血丝,他望着她,笑颜淡然。柔软的梅花飘上他的眉梢,他突然间觉得有些疲惫,轻轻握住了夭绍的手,慢慢阖起双目。
<h3>(三)</h3>
圆月沉没,梅林外厮杀半日的刀剑声逐渐减弱,寒风吹入林中,已隐约能听得露珠自花枝雪瓣上簌簌扑落的细微声响。
钟晔疾步走入梅林,遥见依偎在树下的青衣紫袍,不由一怔。
恍惚是回到多年前的东山,他不知多少次在傍晚时分要上山去寻找那两个贪玩不知归的孩子。那时日暮彤燃,溪水清澈,梅林的大树下,总能见两个小小的身影紧紧依偎一起,近前一看,才见他们睡得香甜。
那时的郗彦往往将夭绍护在怀中,耳畔脚步声一起,他便警觉睁眸。钟晔待要说话时,他总扬手止住,小心地将夭绍背在身上,慢步沿着溪水往山下走。钟晔微笑着跟随其后,暮霞淡却,他却觉得眼前的青衣紫袍是愈发地明媚耀目,温馨得叫人心底无比柔软。
时光飞逝,于孤苦悲凉的黑暗中熬过八年,屈辱没名,重山压身,提着一口不知何时就会断裂的气息,再见眼前此景,让人不得不心生欣慰。尽管,那欣慰中蕴着太多的凄然和辛酸。
钟晔定了定神,避过阵中迷雾,轻步走到两人面前。
“少主?”他低声唤道。
郗彦睁目,肤如寒冰,雪白得让人心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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