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1/2)
初夏时节的南京已是满城青翠,这几日连绵细雨淅沥不止,滋润了紫金山葱茏草木,漫涨了玄武湖清澄水面。穿街而过的小河两畔垂柳浓黛,河边石道上马车碾过泛着湿光的青砖,吱吱呀呀由远至近,车窗内灰色布帘间或一晃,里面的人寂静地望向沿街风物。
这辆马车穿街过巷,最后抵达了位于柏川桥转字铺的内守备厅,江怀越从车中下来,递上文书之后,在门外等待守备太监的传召。
南京虽是旧都,但建制与北京几乎相同,二十四监亦一应俱全,其守备太监执掌内廷各衙门,承担守卫皇陵宗庙,关防皇城禁卫及管理库房收藏、地方进贡等要务,与宗室勋臣所任的南京守备及南京兵部尚书三足鼎立,共同协防管理旧都及周围地带,也是掌有实权之人。
这内守备厅就是守备太监日常办事之处,江怀越在门外等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出来将他引了进去。
他进了公堂,堂上却并无人端坐,守备太监既然还未到位,江怀越也只能站立等候。又过了一阵,堂后侧门内传来咳嗽数声,才有人慢慢地踱步而出。
来人四十来岁,样貌平常,着深青色麒麟服,进得堂中也没出声,就朝正中一坐。
江怀越以前在京城时曾与这袁涿有过数面之交,但眼前情形有变,也没主动寒暄,只是上前依照惯例拜见问候。袁涿抬起眼看看他,淡淡道:“原来是江掌印,好些年没见了,未料居然在南京重遇。”
“江某如今到南京御马监任职,诸多事务或许不甚了解,还请袁公公多加提点。”江怀越言语简单,并不愿在此做低服软,更不愿曲意奉承。
袁涿扬起唇角笑了笑:“这南京的御马监么,与京城大有不同,说白了也没什么大事要做,江掌印可得放下身段,别还以为自己活在过去,能够呼风唤雨。”
江怀越低着眉睫,平静地道:“江某明白。”
“既然如此,我还有公务要忙,你先跟着去内廷御马监,要做些什么的,他们会跟你说。”袁涿拖长声音说罢,没等江怀越告辞,就起身离去。
有人过来给江怀越领路,他也没多问,跟着对方出去,重新上了马车,迤逦转入长安街,入长安左门,进了皇城。再经由护卫核验,下车后换乘轿子进入内廷。
南京皇城与内廷也可谓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江怀越被带到了御马监,门口却冷冷清清没人等候。进了大门,才算有小太监迎上前来,问及其他人,却说各自在岗,不曾收到通知要来迎候新任掌印。
江怀越懒得和他们计较,叫那个小太监带路,亲自去了马厩和草场。谁知每到一处,都半晌找不到人员,差人叫了许久,才有数人懒懒散散从旁边房屋伸着懒腰出来,一个个午觉还没睡够的样子。
江怀越沉着脸站在草场边,要是这在北京御马监,不等他发话,杨明顺等手下早就揣摩心意,该惩戒的惩戒,该警告的警告。而今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境况下,他只对着衣冠不整的众人扫视一眼,说道:“从今往后,就算要休息也得轮换着来。”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江怀越已经转身离去。
待等他背影远去,醒悟过来的众人才开始骂骂咧咧。“不过是被贬谪到咱们这里的,居然还不识趣,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就是,还以为这是京城呢?西厂都没了,脾气倒还在!”
其中一人将众人拉拢到一起,压低嗓子道:“以前的王掌印可不像他这样,咱们千万不能被这新来的拿捏了,哥几个想想办法,好让他知道南京跟北京不是一回事!”
于是众人嘁嘁嚓嚓商议起来,全然不顾旁边马厩里已经没了干草。
*
江怀越就此在南京御马监安顿下来,身边少了杨明顺等熟悉的人,一下子变得冷清而无趣。
冷清和无趣在以往的生活里其实是常态,他本来就不是喜爱热闹欢聚的人,更不贪图享乐与闲适。却是无事可做倒让他感到了无限空虚,从来都忙着各项事务的他忽然失去了忙碌的方向,就好像振翅飞翔的雄鹰被关进了狭窄的牢笼,只觉压抑与无奈。
短短几天,他就看到了南京御马监管理粗疏,人员流于懈怠,牧养战马数目不清,所辖禁卫也行为散漫,与京城简直不可相提并论。江怀越本无意与南京内廷中人作对,但种种现象看在眼中,如芒刺在背,让他实在无法忍受。
他在旁敲侧击数次都没有效果之后,终于忍不住召集了御马监所有人员,以及受御马监统领的禁卫头目,将库房的账簿与各种记录取出,命他们一一上前应答。果然不出所料,这些大小管事的对自己职责范围内的事务阐述不清,有的甚至一问三不知,江怀越脸色阴沉,翻出账簿错漏之处,直抛掷到他们身上,叱令重新核查登录,务必全数算清。
众人被他气势震慑,原本还想着当面抱团抵制的,结果一个个大气不敢出,灰头土脸领了任务回去。然而回去之后又聚集起来痛骂诅咒,有好事之人连夜就去拜见了守备太监袁涿,诉说江怀越到了南京还死性不改,趾高气扬地想要作威作福,大有凌驾于守备太监之上的架势。
袁涿听闻此事,心里大有不快。他本来和江怀越也没什么深厚交情,远离京城多年,却也听闻此人在皇帝面前独得宠幸,执掌西厂飞扬跋扈,而今一朝被贬来了南京。作为袁涿来说,自然知道这样的人物未必肯屈居他人之下,因此一开始就对他冷淡相待,想让他知晓处境收敛行为,没想到这江怀越居然不识好歹,跑到他的地盘上兴风作浪,怎不让他心中窝火?
次日一早,袁涿便赶到了南京守备厅,找南京守备邱俊才商议此事。邱俊才在早些时候已经见过江怀越,听袁涿这样一说,倒是不以为意。“他是个闲不住的人,要整顿御马监就让他去弄,只要不将手伸到你司礼监和其他衙门,管他做什么?”
袁涿愠恼道:“大人切莫低估了此人,江怀越在京城时候就不甘平庸,带着西厂番子上蹿下跳,恨不能将东厂和锦衣卫南北镇抚司都踩在脚下。我本以为他到了南京会消停一下,没想到他又要开始折腾,他现在只是整顿御马监和禁卫,如果放任下去,少不得要管到你我头上!”
“公公是不是过虑了?”邱俊才淡然处之,“他不过是御马监的,怎么会凌驾于你我之上?若是他行为过分了,警告一下即可,不必这样气愤慌张。”
袁涿本来是想在南京守备面前告状,让主事人出面,这样既可更有效地震住江怀越,自己也可不必挂上恶名,可是看邱俊才似乎对此事不甚在意,不由得后悔来这一次。他强行又说了一通,但见邱俊才还是不肯出面,最后只能郁郁离去。
才出衙门,便望见垂柳长街上,有一名年轻公子骑枣红骏马缓缓行来。姿容俊秀,神韵高介,一身杏白色云雷金纹长袍,玉冠博带,腰悬碧玉葫芦连环佩,朱红色缨子簌簌长垂。
袁涿一见此人,本来想上轿离去的脚步停了下来,站定在大门口,远远地便向他屈身拜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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