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1/2)
张桂芝十几岁嫁给范晋良,为他生了三儿一女,那时候条件十分艰苦,两人为了养大孩子受了不少罪,甚至坐月子时张桂芝还要下地干活,是不是赤脚泡在冷水里浇地。
别人歇晌,她抓紧时间替人洗衣服做活赚取微不足道的零花钱,早早落下一身病。
范晋良是木匠,经常昼夜不休地给东家干活,因为太过劳累,一次走神不小心削掉了两根手指。
大约是过够了苦日子,三个儿子长大各自娶媳妇后,他们双手一撤,什么活都不管了,只管伸手跟几个儿子要钱花。
开始时,吃喝花销,三个儿子平摊,光是这样,儿子们为了孝顺父母自然什么也不说。但是自从范国峰成了市里机械厂的正式工,这种平衡就被打破了。
那时候农民一年下来平均收入仅三四十块钱,范国峰一个月工资加上各种补贴能达到二十元左右,后来娶了人人羡慕的售货员当媳妇,夫妻二人一个人的收入就跟他们一年的收入持平。
张桂芝和范晋良不再盯着老二和老三要钱要粮,而且转移视线专门搜刮老大一家子。隔三差五就来市里索要生活费。
范国峰和蒋书兰每次都是掏钱掏票,再好吃好喝地伺候二老。
按照二老的说法,二弟和小弟在农村出人出力伺候老人,身为大哥的范国峰既然不能在他们身边尽孝,那便出钱出票好了,很公平。总不能他在市里享福,把父母扔在农村受罪而他什么也不管吧,可没这等好事。
范国峰和蒋书兰商量过后,一致同意每个月给张桂芝和范晋良七块钱生活费加两张工业票。
粮票不能给,他们自己的粮食尚且不够吃,再说农村粮食比城里稍微宽裕点,张桂芝和范晋良想了想同意了。
后来范国峰长工资,他的父母闹过几次要加生活费,被他沉着脸拒绝了,因为他自己家连着生了两个儿子,需要的花销太大,负担不起过多的生养费。
张桂芝和范晋良因为这件事四处宣传大儿子大儿媳妇不孝顺,差点弄臭了两人的名声。
闹了几次,见范国峰态度坚决,二老也就不了了之了。他们不赶真的惹急了大儿子,免得一分钱都捞不着。
凭借从大儿子那得到的生活费和工业票,二老成功成为村里最富裕的、被其他人嫉妒得眼红的老夫妻。光大儿子一年给的钱就比人家农户辛苦一年挣得多上不少。
老家的两个儿子和儿媳妇对他们更加上心,伺候的也更加精心,特别是小儿媳妇,嘴巴跟抹了蜜一样,天天把他们哄得心花怒放。
有钱在手,大权在握,二老使唤起儿子儿媳妇来越发理直气壮,腰板邦邦硬。
经济欲望被老大一家满足,摆谱和控权的欲望在老二、老三家得以释放,张桂芝和范晋良的小日子过的美滋滋的。
他们整日不上工,只四处溜溜达达,看着村里同龄的老人还在饿着肚子为儿女们拼命干活,一个个憔悴瘦弱、满脸沟壑的模样,得意地嘲讽几句,然后潇洒离开。
后来,老两口掏钱给家里翻盖五间青砖大瓦房,在村里一时风头无两。
当然,钱基本都是范国峰两口子省吃俭用攒下的,被张桂芝和范晋良心安理得地“借”走了,十几年了他们完全不提还钱的事,也没打算还。
在他们心里,花儿子的钱就是应该的,谈什么还钱,生恩养恩大过天。如果范国峰不给他们花钱养老,当初何必生他,直接溺死得了。
儿子养老子,天经地义。
老子花儿子钱,也是天经地义。
要是张桂芝和范晋良对三个儿子一视同仁还好,可是他们的心偏到了咯吱窝里。
对范国峰需索无度,对范国茂和范国栋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仅一分钱生活费不要,还倒贴钱给两个儿子的孩子们买零食买玩具,范卫东、范卫华和范晴雪从小到大没感受过爷爷奶奶的丁点关爱,更别说收到他们送的玩具和吃的了。
他呢简直是趴在范国峰一家身上吸血的血吸虫。
“奶奶,您别吵了,我们又没说不给您和爷爷养老,至于父亲的抚恤金,这不是还没发下来吗?您再闹几次也是没有。”何诗曼轻声劝慰。
范卫东头疼地揉揉太阳穴,锋利的眉尾随着他的动作移动,平添几分黯然。
在父母的葬礼上,他们已经大闹过一次,弄得场面很糟糕。
说不怨恨他们是不可能的。
这么多年,孝顺的父母对他们几乎是掏心掏肺的好,要钱给钱,缺票掏票。
有次母亲想置办一身新衣服,才凑够布票,在奶奶表示想穿新衣服后二话不说就把布票送给了她,自己则穿着旧衣服缝缝补补着勉强过了一年。
爷爷喜欢抽烟,尤其喜欢辽北烟叶的呛辣味道,父亲有次到那附近运货,忙完公事,又撑着两天两夜每合的眼睛,开了三个小时车替爷爷到处收烟叶。
父亲母亲没有一星半点对不起他们,可是最后换来了什么?为什么他们为了一点抚恤金就要大闹葬礼现场呢。
范卫东只想安静地送父母最后一程,这么一点小小的愿望被爷爷奶奶无情地打破,变成遥不可及的奢望。
那天天空阴暗低沉,雷声轰鸣,像是暴雨将至。兀然腾起的大风带起了街道两侧的泥土灰尘,吹得人抱头捂脸,根本睁不开眼睛。
范卫东至今记得范卫华当时的表情,一贯明亮的眼睛生起两簇火焰,眉头皱的死死的,气息低沉,仿佛黑云压境,山崩欲摧,俨然下一刻就要暴起伤人。
伸手重重抓住范卫华肌肉卉张的手臂,范卫东隐忍着默默冲他摇了摇头。
范卫华将牙齿咬的“咯咯吱吱”直响,眼神凶狠,像要择人而噬的狼崽子,但当他触及范卫东压抑到极点的目光后,下一秒,大脑慢慢清明起来:他们是自己这具躯壳的爷爷奶奶,不是仇敌。
抬起右手贴在范卫东手上,手指用力收紧,然后骤然松开,他嘴角牵强地扯出一丝苦笑,低头沉默不语。
发现兄弟二人之间沉寂的悲伤氛围,何诗曼不得不推着两人去继续完成葬礼,自己则拖着疲惫的身子周旋在两个自私冷血的老人中间,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终于在她精疲力竭之前说服了他们不再发难。
豆大的雨滴突然撕开天幕倾倒而下,砸在脸上有种冰冷刺骨的痛楚。
比起范卫华的意难平,范卫东看向张桂芝和范晋良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两个不想干的陌生人。
张桂芝和范晋良虽然常年在农村生活,但优渥的生活让他们养出一身迥异于其他村户的白皮肤,皱纹也比同龄人少很多,加上穿着讲究,走在大街上,所有人都会认为他们来自大城市而非偏僻的小山村。
归根结底,是大儿子范国峰“宠”出来的。
乍闻大儿子出事死了后,老两口也悲伤过一瞬,但紧袭而来的恐慌填满脑海,直接把悲伤挤走。
他们心里清楚,如今美好的生活都是靠着大儿子的孝顺堆砌出来的,没有大儿子和大儿媳妇给予的钱和好东西,他们在家里什么都不是。
二儿子家和小儿子家愿意捧着他们,不过是看中他们手上源源不断的钱和物,一旦这些消失,肯定会弃他们如敝履。
在那之后,不仅要拼命辛苦地劳动从两个儿媳妇手里讨要不足以饱腹的野菜糊糊,还要承受同村人无休止的嘲讽和讥笑,想想就觉得恐怖。
为防止这种暗无天日的日子到来,他们在听说什么“因公殉职”的人员,国家和工作单位会给家属发放抚恤金,大儿子有470元,大儿媳妇有405元后便开始一而再再而三地讨要抚恤金。
担心要的太多,大儿子的子女们狗急跳墙,老两口商量过后,就只索要大儿子的抚恤金,大儿媳妇的留给她的孩子们。
470元加上以前攒下的几百元,勉强凑够1000元,安度晚年完全没问题。
老两口小算盘拨的啪啪响。
范晴雪在人群中静静地看着张桂芝和范晋良眼中不加掩饰的小算计,柳眉轻蹙。
昨天何诗曼和她闲聊时提起过她们爷爷奶奶做的一些事,真是让人气愤。
一双白皙得过分的手慢条斯理地把衬衫袖口往上打了两折挽起一点,露出酥软玉滑的皓腕。
“我跟我孙子说话,你个外人插什么嘴,这是范家,哪儿有你说话的份?”张桂芝白了何诗曼一眼,不客气地推了她一把。
何诗曼没想到张桂芝会粗俗地直接动手,她不小心被推了一个趔趄,后腰差点撞到桌角,要不是范卫东手疾眼快地搂住她,后果不堪设想。
回头冲范卫东安抚一笑,何诗曼稳住瘦小的身躯后,向前一步离开他的怀抱,示意自己无碍。
可她微微泛红的眼角却骗不了日夜相伴的爱人。
范卫东冷肃着一张脸,不容拒绝地扶着何诗曼骨感十足的手臂坐在一旁的凳子上。
她现在肚子里怀着他们的宝宝,大夫说她胎象不稳,身子又亏的厉害,要是再继续天天吐下去,很可能会因为严重的营养不良而流产,她的身体也会垮掉。
握着何诗曼只剩一把骨头的手腕,范卫东心里难受的厉害。
如果张桂芝动手让何诗曼出一点意外,他想他一辈子都不也会原谅她。
“奶奶,我敬你是长辈,可你也别太过分,诗曼是我的妻子,她说的话就代表我的意思。依我看,这个家里最没有话语权的是你和爷爷。”
范卫东出言维护何诗曼,态度强硬。
听到他的话,张桂芝气的捂住胸口,声音尖锐:“范卫东你个小兔崽子,敢跟奶奶这么说话,翅膀硬了是不是?我今天就替你死去的爹妈好好教训教训你,让你知道什么叫‘尊老’!”
说着,她细长的眼睛乱瞟,试图寻找趁手的武器。
发现橱柜上的牡丹花瓷瓶里插着两个毛色鲜艳的鸡毛掸子,张桂芝眼睛一亮,短腿两个蹬蹿间来到橱柜边,踮起脚尖,身手敏捷地掏出一个鸡毛掸子,作势欲打范卫东。
范卫东挡在何诗曼身前,不躲不避,双手张开护住身后受不得刺激的爱人。
“嗖——”
“啪!”
鸡毛掸子的破空声后紧接着就是竹竿与书包碰撞的闷响。
张桂芝动作一顿,扭头对上了一对泪眼汪汪的清瞳。
青蛙鸣声断断续续,翠柳的枝叶随风飘荡,左晃一下右晃一下,被挖空花草种上青菜的花坛不时飞来几只才成年的燕子,啾啾叫着啄饮植物叶片上残留的水滴。
范晴雪好似装满委屈的乳燕,眨动着长而卷翘的蝶羽,樱花瓣一样的嘴唇轻轻抿起,捧着素白纤手,轻声控诉:“奶奶,您打得我好疼啊。”
眼泪顺着脸颊蜿蜒而落,画下两道清晰的痕迹。
张桂芝回忆一下刚才打人的触感,确定没打中她,当即横眉怒目地指责这个以往乖巧听话的孙女,“说什么胡话呢?老娘什么时候打到你了?小小年纪,满嘴谎话,你爹娘到底怎么教育你们的?大的不孝顺忤逆长辈。小的谎话连篇张嘴就来,你们全家真是没一个好东西!”
“奶奶,您说没打就没打吧。您骂我们可以,能不能别带上我们的父母,他们是天底下最好的父母,不应该因为我们,在死后还受到质疑。”
范晴雪以退为进,不再哭泣,只留两滴泪水在眼眶打转,像是被张桂芝吓到,身子往后缩了缩,抱着右手,对着上面肿起来的红痕小心翼翼地吹着。
刚才看到张桂芝动手打人,范晴雪情急之下举起帆布包替范卫东挡了一下,自己的手背一不留神被鸡毛掸子的竹竿尾部扫到,娇嫩的皮肤立刻传来火辣辣的痛感,不出两秒伤口就肿了起来,在白玉无瑕的手背上十分显眼。
她的声音清软,像一簇甜甜的栀子花。
周围的邻居见范晴雪眨巴着委屈的双眸,贝齿咬住渐失血色的下唇,整个人仿佛害怕似的轻轻颤抖着,心里不由得闪过一丝心疼。
她们是看着范晴雪长大的,知道她是个容易害羞的乖乖女,虽然平时不大爱说话,但是人很善良,偶尔还会帮助街坊四邻,在家属楼里口碑不错。
现在小小的少女克制着胆怯,为了父母的名誉同奶奶据理力争,看的她们母爱泛滥,不自觉偏向范晴雪一家。
“这位大娘,说话就说话,动手干嘛?欺负人家小姑娘没了父母呗,为老不尊的,还指望人家孝顺你,你脸皮咋那么厚呢,真是好笑。”
“人家小姑娘爹娘刚死,尸骨未寒,你们就逼上门要钱,看不出来你们怎么那么冷血呢?范国峰和蒋书兰都是好同志,怎么赶上这一对心黑的父母。不会不是亲生的吧?”
“是呀,照我说就应该一分钱也不给他们,他们还有两个儿子在,轮不到孙子孙女来养老。”这是清楚张桂芝老两口底细的一个大婶,边纳鞋底边支援范晴雪。
“晴雪,别怕,婶子们保护你,保证让这个死老太婆动不了你一根手指。”
将范晴雪家门口围成一圈的老少妇女们一人一句争相替她撑腰,范晴雪感动地冲大家鞠了一躬,深深吸了一口气,噙在眼眶的泪水滴落,划出一道绚烂的光晕。
夕阳的橙红光芒透过窄小的玻璃窗打在范晴雪身上,令她披上一层缥缈的轻纱,惊艳无比。
众人呼吸一窒,几秒后堪堪回神:那个纯稚的小丫头已经成长为一个可以吸引所有人视线的人间尤物。
草木茂盛,烟气朦胧,山茶花清雅的气息随风而动。
范晴雪对着肿起来的伤痕轻轻呼了一口气,然后勾唇对忧心忡忡的大嫂盈盈一笑,颊侧的一个小酒窝甜甜地展现出醉人的风姿。
“谢谢大家,但是她毕竟是我的亲奶奶,管教我们兄妹几个是天经地义的。”她的鼻尖红通通的,泪水洗过的眸子无辜极了,整个人瑟瑟的。
“奶奶,您打我吧,这次我绝对不躲,也不会喊疼的。”音调越来越低,最后像是认命般闭上双眼,她的两只小手伸向张桂芝,任她打骂。
范晴雪的举动如同一块投入小溪的石头,激起千层浪花,众人更是纷纷谴责起张桂芝来。
“晴雪是多么善良的孩子啊,真不明白你怎么忍心打她呦,她要是我的孙女,我天天捧在手心里疼她。”
张桂芝见外面的一堆人没一个向着自己说话,鼻子差点气歪了,握紧手中的鸡毛掸子在空中威胁地晃了晃。
“我管教自家孩子,跟你们这群八婆有什么关系。你们仔细点自己的手,伸太长管太多的话容易被抽。”她嫌她们管得太宽,自己的家务事轮不到外人插手。
“咳咳。”
范晋良注意到自家老婆子那张嘴已经得罪不少人,连忙在桌上磕磕烟杆,咳嗽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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