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 东京(2/2)
“我去年刚退伍。”
小金若无其事地答道。
“你待会儿有事吗?我闲得很,可以留下来。”世之介问道。
“现在在放春假,没关系。”
“对哦。”
早上九点,前台已是大排长龙。刚才还静悄悄的妇产科,现在也陆陆续续来了好几个孕妇。
世之介闲得发慌,从包里拿出徕卡相机。这几天他天天背着相机走,虽然一张照片也没拍。
“哇,徕卡相机呢!”小金兴奋地说。
“我跟朋友借的。”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世之介径顾着把玩相机。小金说要去便利店,问他要不要买什么回来,世之介托他买面包和拿铁咖啡。
小金再次回到他的身边,两人吃完面包、喝完饮料,阿久津唯的诊室仍旧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们要不要先回去?”
耐不住百般无聊的世之介终于提出了这个问题,小金听了似乎松了口气,也点头表示同意。
“可能要到晚上才会生。”世之介提醒了一句。
两人很有默契地同时站起来,走到待产室请护士把仓持叫出来。走到门外的仓持一脸吃惊地问:“你们怎么还没回去?生了的话,我会立刻通知你们的。”
听了仓持的话,世之介和小金静静地点了点头。
当天傍晚,世之介收到了小婴儿诞生的消息,阿久津唯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女孩。打电话通知他的人不是仓持,也不是阿久津唯,而是不久前才在医院分手的小金。仓持拜托他通知世之介。
世之介离开医院回到家,便开始睡觉。他在睡梦中接到小金的电话,揉着惺忪的睡眼说:“终于生了,太好了!”
沉默了半晌,小金问道:“你要去看小宝宝吗?”
今天晚上没有班,世之介也不是不想看仓持和阿久津唯的孩子,只是懒得出门。
“……你要去吗?”世之介反问小金。
“如果你去,我就跟你一起去。”
小金说话的语气听起来,应该和世之介有一样的心情,想去却嫌麻烦。
“那去好了?”
世之介问道,内心期待听到否定的答案。
“要去吗?”
小金也反问道,语气听起来带点迟疑。
“哎?你不去吗?”
“去也可以呀。”
“那就去吧……从我这里出发,大概一个半小时可以到医院。”
结果,事情反向发展了。
世之介挂上电话,开始准备去医院。他一面刷牙,一面回想今天早上发生的事。一个刚刚还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人,转瞬之间已经来到了我们面前,生命的诞生不过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但也实在太神奇了。
世之介瞪着眼前的镜子,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刷牙刷得满嘴泡沫,又一副睡眼蒙眬的模样。自己原本就在这个世界,现在突然有一个婴儿呱呱坠地,闯入了这个世界。他一想到这里,反而觉得不是婴儿来到了这个世界,而是阿久津唯的身体创造了另一个新的世界。这么说来,这个新世界是仓持和阿久津唯共同创造出来的。当然,那两个人一开始发现他们即将创造一个新世界时,是多么惊慌失措啊,但还是成功地创造了这个全新的世界。
……太厉害、太伟大了。
世之介不由得脱口而出。他又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眼角堆着眼屎,刚睡醒的刘海像向日葵一样仰天乱翘。
世之介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很久才到达医院。他和小金约好在大厅碰面,小金当然已经不在那里了。他询问了走近的护士,直接到病房探视阿久津唯。在通往病房的长廊上,有一扇门上挂着写有“婴儿室”的名牌,世之介开门走了进去。
小金和一位老太太脸贴在婴儿室的玻璃窗上,朝里头指指点点。玻璃窗的另一边有好多刚出生的婴儿躺在高脚推床里,满足地酣睡着。
世之介看到小金眯着眼睛往里瞧,想必仓持和阿久津唯的小宝宝就在里面。他向室内跨了一步,正想出声叫小金的时候,站在小金身边的老太太对他说:“好可爱哦。”
“……你看,那个眼尾长得跟你多像啊。”
小金听到老太太的话,眨了眨眼睛答道:“那是我朋友的小孩,不是我。”
“哎呀,原来不是你的小孩,真是不好意思。”
老太太连忙道歉,脸上的表情还是那么温柔慈祥。世之介以为老太太是阿久津唯的妈妈,原来只是个陌生人。
不论是小金,还是老太太,都眼含爱意地隔着玻璃眺望别人的小孩,他们那深情的样子连世之介看了都觉得害羞起来。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连忙从包里拿出照相机,心想第一张照片就拍婴儿室,于是咔嚓一声按下快门。
听到快门声的小金转过头来,用手指着最靠窗的婴儿床说:“啊,你来了。快看,这个小婴儿就是仓持和小唯的宝宝。”
世之介也把脸贴在玻璃窗上向里面张望,裹着毯子、包在襁褓中的婴儿露出一张小小的脸。小婴儿睡得深沉香甜,看到她安稳的睡脸,就仿佛听到了轻匀的呼吸声一般。
“长得很可爱吧?”
偶然邂逅的老太太问了世之介,他点点头答了一声:“对!”站在一旁的小金也跟着点头,最后连发问的老太太也一起点起头来。
世之介坐在西武新宿线的快速电车上,望着自己摊开的双手,不知道看了多少回。刚刚抱了仓持和阿久津唯的小孩,现在双手还感受得到婴儿的重量。
世之介正在回忆怀抱婴儿的那一幕,不过,他一脸沉思、摊开双手的样子,看起来也像极了杀人犯望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等他回过神来,一抬起头就瞥见前座的女士神色惊恐地别过脸去。
刚刚在医院也碰到了仓持的父母。虽然他们一直无法接受年仅二十岁的儿子和别人同居、奉子成婚,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长大成人,完成人生大事,但家中的第一个孙辈出生可就另当别论,他们比任何人都早一步赶到医院。
病房里,最重要的主角婴儿,婴儿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婆,大家都到齐了,之前的种种已烟消云散。和乐融融的团圆气氛让世之介觉得自己成了多余的人,他和小金都觉得留在这里当电灯泡不太好,于是同时向仓持说:“我们有事先走一步了。”便相偕离开了医院。
世之介又低下头去看自己的双手,车内开始广播花小金井站到了。他站起身,想着婴儿的重量走出电车。
他看见站台上的公用电话,下意识地走过去,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手中握着话筒。世之介掏出只剩下两百日元通话费的电话卡,电话拨通后,另一头响起了母亲的声音。“喂,是我啊。”世之介应声说道。
“世之介?有事吗?我正在洗衣服……”
“没事,打个电话而已。”
“上次寄给你的八朔橘,收到了吗?”
“早就吃光了。”
“那些橘子有点酸对吧?”
“是吗?”
说到这里,世之介发现自己没有话要对母亲说。
“祥子下周要去法国游学两星期。”世之介向母亲报告祥子的事。
“哎?要去法国?”
“嗯,去法国。”
还是没有话对母亲说。
“我衣服洗到一半,如果没什么事,我要挂电话啦。”世之介闻言,也不再啰唆地放回话筒。刚刚提到祥子,那就顺便打个电话给她。接电话的人依旧是祥子家的帮佣,也不知道她到哪里去叫人,等了好久,总算听到了祥子的声音。
“世之介?”
“下周就要出发了吧。”
“是啊,行李都还没有准备好……”
“现在到我家来玩吗?”
“哎呀,我还没出国,你就觉得寂寞了吗?”
“还好啦。”
“好的,我现在过去。”
“真的?对了,仓持的宝宝今天出生了,母女平安。”
“哇,太好了。”
“那个跟我一起逃学打台球的人,现在竟然当爸爸了,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世之介说着说着,想到了他在婴儿室拍的第一张照片。
“还有,我今天终于用那台相机拍了一张照片。”
“拍小宝宝吗?!”
“不是,我拍的是去看小宝宝的留学生小金,和一位刚好也在婴儿室的老太太。”
电话的另一头并没有任何响应。
“喂?喂?”
难道是线路不良?世之介摇了摇话筒。
“……好创新的题材!”
“什么?”
“世之介果然有艺术细胞。”
祥子的声音听起来很兴奋。
“是、是吗?”
会拍留学生表示有国际观,会拍偶然在场的老太太又能让人感受到他者的视线,祥子的解释满是赞美和褒奖,世之介也很想再多听几句好话,可是,他的电话卡余额已经全部讲完了。
“你应该要进去了吧?”
世之介在成田国际机场的离境大厅不时东张西望。生平第一次到国际机场就好比刘姥姥进大观园,见什么都新奇。他当然在电视上看到过国际机场,不过,实地看到写着世界各地名字的巨大航班告示牌,以及在大厅穿梭往来的各色人种,对世之介来讲,是一连串的惊奇。反观祥子,从领登机牌到进商店买变压器,都是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而世之介就像个小孩,踩着碎步跟在祥子的后面,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祥子出发前几天都住在世之介那里。世之介不曾有过女朋友要去法国两个星期之类戏剧性的分离经验,因此他希望和祥子浪漫地度过最后几天。不过,祥子可就完全缺乏世之介的浪漫想法。对她而言,去法国游学两周,就跟说“下星期要到轻井泽的别墅度假”差不多。祥子难得到世之介家小住了几天,哪知道她一心挂念法国的学业,每天都埋首于预习功课。
世之介因此电视也不敢看,连洗澡哼歌也要降低音量,他要的浪漫变成了束缚。又因为是自己主动请祥子来家里的,也就不好意思赶人家回去。
“你现在不去登机口,真的没关系吗?”
世之介望着啪啦啪啦翻转的巨大航班告示牌,忍不住再次询问祥子。
“我已经说过了,时间还没到。”祥子继续看她手上的留学指南。离他们不远处的长椅上,一对白人情侣应该正在吻别,一个年约三岁的日本小男生经过他们的身旁,露出一脸诧异的表情。世之介飞快地从包里拿出照相机,对着小男孩按下快门。小男孩的表情看起来担心多过疑问,或许他也疑惑那两个人在做什么,但更担心待会儿谁会吃掉谁。世之介又将目光转向别处,这次看到一位貌似参加团队游的老人家,他的机票不小心从西装外套里掉了出来。
世之介下意识站起身,立刻看到一个走在老人家后面的年轻人,快速捡起机票并追上去还给他。世之介赶紧用相机把这一幕记录下来。
“你在拍什么?”
祥子讶异地问道。“没什么。”世之介答道。他的答案显然触怒了祥子。
“反正艺术什么的,我也不懂。”
“我拍的东西不是什么艺术。刚刚有一个人机票掉了,另一个人捡起来,我只是把捡机票的那个人拍下来而已。”
“哇……果然是创新的题材。”
“是、是吗……?”
“对了,我有一个愿望,希望你能够答应。”
祥子露出异样的表情,啪的一声合上手中的指南。
“……什、什么愿望?”
“相机里的底片还是第一卷,对吗?”
听了祥子的问题,世之介低下头去盯着膝上的照相机看。
“是第一卷没错。”
“世之介的第一卷底片拍出来的照片,我希望自己是第一个看到的人,可以吗?当然,你第一个看,我第二个看也可以。”
“没什么不可以啊……”
“那就这么约定啰?”
“需要约定吗?我想我拍的照片,除了祥子以外,应该没有人想看。”
“我想成为全世界第一个看到你作品的女人。”
世之介觉得祥子夸张的说法,反倒像在取笑自己。
“说作品太夸张啦……总之,我知道了。在你回国之前,如果照片冲洗出来了,我就把它们密封起来,不让任何人看到。我还会在封套上面写‘非与谢野祥子本人,严禁拆阅’。”
两人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约定之后,祥子终于站起来:“我得走了。”世之介也立刻站起来,本来想送她到边检的关口前,但祥子却对他说:“我不习惯别人给我送行。”
“什么?!那你应该来机场之前就说啊。”
“你可以先回去吗?我送你。”
“什么?这……”
祥子相当坚持,世之介无奈,只好答应:“那祝你一路顺风,多保重!”随即转身离开。他边走边回头,只见祥子不停地挥手说:“我走啦!”
“一路顺风!”
世之介也高声回应。
“我走啦!”
祥子不甘示弱,提高分贝喊道。
两人的话别演变到最后,似乎成了“扩音器”比赛。世之介原本想再大叫一次,不过,料想也喊不赢祥子,当下决定不再回头,直接走出机场。
漫长的春假终于要在下周结束了。春假一结束,世之介就是大二的学生了。不过,无论在心态上还是实际上,他都没做好迎接新学期的准备,大概是值大夜班的缘故,他依旧过着日夜颠倒的生活。
昨天晚上接到祥子从巴黎打来的电话,两人已经很久没有通话了。世之介到成田机场送行回来的第二天早上,祥子打电话来报平安,说她已经到了目的地。世之介本来还有些担心,不过,电话那头虽然杂音很多,仍听得出来祥子精神饱满,她正为多年不见,变得更美的巴黎感到兴奋。
想象祥子所在的巴黎街头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但世之介总觉得没半点真实感。他们的确通过电话在交谈,此时此刻祥子就在那个遥远的国度给自己打电话,但世之介却无法把自己脚下的这片土地与祥子所在之处联系在一起。
“希望有一天,我能够和世之介一起在塞纳河畔散步。”祥子说道。“好,那我从今年开始,一定认真上法语课。”世之介答道。
世之介今天比平常早结束工作,清晨五点刚过便离开了饭店。朝阳从空中直射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反射出刺眼的眩光。这几天白天愈来愈长了,世之介把脸朝向在群楼大厦间升起的太阳,仿佛正在接受阳光洗礼一般。
路上几乎没有车辆,马路因此更显宽阔,高架桥也更形巨大。世之介正要走下通往地铁的台阶,忽然停下了脚步。市中心难得见到流浪狗,但眼前就有一条狗正在过马路。它原本的毛色应该是黑的,只是沾染了灰尘,看起来就像一条灰狗。它的脖子上还戴着项圈,可见应该不是流浪狗。
小狗跑过斑马线,只顾着走自己的路,一点儿也不把世之介放在眼里。小狗前进的方向明明和车站相反,但世之介却下意识地跟在它身后。小狗频频回过头来瞪着他,似乎警告他说:“不要跟来!”世之介不以为意,一边配合小狗的步调,一边从包里拿出照相机,咔嚓一声给小狗的背影拍了一张照片。小狗根本不介意被拍,继续往前走,一个转弯便从步道走进林木蓊郁的公园。
小狗进入的公园正巧是世之介上次捡到弃猫的地方。公园的四周尽是高楼林立的知名饭店,公园是土地开发后仅存的一小块绿地。
世之介跟着小狗走进公园,才清晨五点,园里空荡荡的渺无人烟。悠哉而行的小狗来到广场,找了张角落的长椅便安分地窝在椅子底下。世之介靠近一看,原来有人在那里放了食物。不知道是谁准备了一个铁盘,盘子里放了满满的狗粮。
世之介心想:“小狗会不会逃走?”他试着在旁边的长椅坐下,小狗不动如山,继续享用它的早餐。世之介看了一会儿,觉得腻了就躺在长椅上。整个人一躺下来,视野豁然开朗,明明是被高楼大厦包围住的狭小公园,上头的天空竟也如此开阔。
“啊……”世之介不禁低声沉吟起来。
小狗听到声音,抬头望了世之介一眼,但很快又把注意力移回食物上头。
世之介第一次这么认真地观看天空,看到入神处,竟感到天旋地转,觉得自己快要掉下去了,心里一惊,急忙伸出手抓住长椅的边缘。世之介吓了一跳,小狗也吓了一跳,瞬间往后跳开。他翻过身来,把手臂当枕头再度躺下,然后又盯着继续吃东西的小狗看。小狗从不介意世之介的目光,仍然只管享用美食。
世之介忽然感觉到一股视线,连忙坐起,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一位老婆婆坐在旁边的长椅上。老婆婆看他坐了起来,便开口说道:“这条狗好能吃啊。”世之介再次把目光投向小狗。
“……不知道是谁家养的狗,我把食物放在这里,它每天都来吃。”
小狗吃完美食,舔了舔嘴角,满足地离开长椅。老婆婆看小狗吃饱走开了,也从长椅上站起来,弯腰捡起空盘子。
“它连一声谢谢都没有!”世之介笑着说。
老婆婆望着小狗离去的背影,也笑着说:“就是啊。它只要汪一声,我会更疼它。”
老婆婆仿佛要去追狗似的走出公园,世之介无来由地拿出相机,拍下了老婆婆的背影。
世之介离开长椅,慢慢地走出公园。微风迎面而来,轻抚双颊,带来春天的气息。这气息不正是他初来东京时嗅到的气息吗?世之介说不上来,但就是觉得东京的春天气息和九州岛不一样。
虽然工作了一整夜,但世之介的脚步还是很轻盈。他自忖应该可以一直走到花小金井的住处。从这里回去,光搭电车就得花上一个多小时,照道理光靠步行可能走不到,不过,此刻的世之介安步当车。
他清楚路途遥远的事实,所以决定走到走不动为止。先从赤坂走到新宿,走累了就到西武新宿站搭电车回去,假如还有力气,就往下一站高田马场走,还可以的话,就继续沿着西武线再往下落合、中井、新井药师前……一直走到走不动、不想走为止。
世之介沿着饭店旁边的坡道,意气风发地往新宿方向前进。爬上陡急的坡道后便是河堤,河堤从这一带开始一直延伸到市谷,也就是世之介的学校附近。堤岸旁的樱花开时尚早,但枝头已有小小的花苞露出,随风轻轻地摇曳在晴空下。世之介似乎受到了花苞的引诱,一口气爬上了河堤,一到高处,视野大开,堤下的运动场和棒球场一览无遗。
世之介在俯瞰运动场的同时,发现一枝纤细的枝丫自横亘在眼前的樱树树干伸展出来,枝丫的末端开了一朵还未完全绽放的樱花。
世之介用指尖轻触樱花的花瓣,修长的枝条婀娜轻垂,花朵微颤。他拿出照相机,将这朵迫不及待的早开樱花收录在自己的底片里。满树都只是小小的花苞,唯独这朵樱花已开。世之介蓦地想起了祥子,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这朵早开的樱花会让他想起她。世之介用指尖弹了一下细细的枝丫,又开始他的回家之路。远处传来电车的声音。世之介一时兴起,模仿附近的乌鸦叫声,结果引得其他乌鸦也跟着叫起来。
他又突然想到清晨的那位老婆婆,每天都会带食物来喂那条狗。老婆婆笑着说:“它只要汪一声,我会更疼它。”世之介环顾左右,确定四下无人后,压着嗓子低低地叫了一声“汪”。
有心要走就走得动。世之介从赤坂穿过四谷,一回神,新宿车站已然在望。也许他走得十分悠哉游哉,远眺挂在车站东口的大时钟,都快七点了。这个时刻距上班的高峰时段还很早,站前广场显得寂寥而空旷。昨晚留在歌舞伎町玩到天亮的人,个个顶着苍白的脸走进车站,他们比出站的人不知醒目多少倍。
世之介走到东口广场,看见两个初中女生坐在护栏上。挑这个时间到这里来玩未免太早,如果是玩乐结束准备回家,这个时间又嫌太晚。她们满脸倦容,染了颜色的头发早已失去了光彩。
派出所前面站了一位年轻的警官,世之介按下快门,捕捉警官强忍哈欠的瞬间表情。两只鸽子停在警官的脚边,低着头忙忙碌碌地不知道在啄些什么,碰巧行人经过,惊得振翅飞起。世之介的目光追随着展翼高飞的鸽子,突然间觉得围绕在广场四周,由摩天大楼串起的天空轮廓,犹如旋涡般疾速旋转,令人头晕目眩,吓得世之介赶紧闭上双眼。一闭上眼睛,便只剩下盘旋在耳际的声音。
有呼啸而去的汽车引擎声,有穿着高跟鞋踩在地砖上的脚步声,还有乌鸦的叫声,以及风卷起塑料袋的声音。
绿灯一亮,过马路的人潮涌向横道线,犹如万马奔腾,原本逗留在他们脚边的鸽子,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往哪儿逃。眼看着要被踩到了,结果有惊无险;看似要被踢到了,却又安然无恙。
世之介觉得自己还可以继续走下去。
于是,他通过新宿站的东口广场,沿着电车路线向前走,很快就抵达西武新宿站。世之介过站不入,继续沿路线往北走,这样一路可以走到新大久保、高田马场,走累了就进站去乘车。
世之介还是第一次来到这一带。平常总是搭电车从车窗眺望经过的地方,现在自己就置身于平常眺望的景色中,世之介油然生出不可思议的感觉。一列自己天天搭的电车隆隆地通过高架桥,世之介站在下方往上看,每一扇车窗都看得既清楚又分明。
目送电车离去以后,世之介又开始前进。或许是决定还要继续走的缘故,肚子也突然开始饿了。
世之介走到职安路,找了一家咖哩店填饱肚子。为时尚早,店里空无一人。世之介走到吧台的最角落坐下来,菜单都没看,直接点了一碗大份的猪排咖哩饭。
从世之介进店到吃完饭,始终没有其他客人进来。女服务生闲到发慌,从刚才便一直盯着自己的指甲看。她大概感应到世之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便走上前来替他加水。
世之介忽然产生了一个疑问,眼前的女服务生会对他留下多少印象呢?纵使女服务生不会当他一离开就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但不多久,客人便会一个接着一个上门,等到过了午餐的高峰时间以后,她必定把他忘得一干二净。同样,世之介会记得女服务生多少,他也没把握。就拿上星期闲逛随意进入的拉面店来说好了,世之介连服务生是男是女都不记得了,更遑论他对服务生的长相还有多少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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