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部分:之子于归(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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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早晨,凉夏踩着高跟鞋穿过长长的老街,买生煎和豆浆拿在手里边走边吃。包里塞了一双人字拖,到了办公室就悄悄换上,把脚藏在办公桌下。待逼不得已要起身的时候再迅速踩上高跟鞋,啪嗒啪嗒地敲击光洁地面。
她负责网络频道的制作和心理专栏的编辑。前者算不上技术活,后者都是大同小异的心理测试,比如你选大海就是宽阔胸襟,选崎岖山路就是吃苦耐劳。凉夏看着后台噌噌上窜的点击率,不明白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人沉溺在这样反复而毫无曲折与悬念的游戏里。
五点,大家都积极地开始准备下班,琐琐碎碎地讨论约会,孩子,蔬菜价格。凉夏则并不着急,小声公放音乐,吃点零食浏览网页。2000年之后,网络文学突然泛滥开来,凉夏对这种蔓延丝毫没有好感,亦无耐心仔细甄别。但是渐渐,她开始接受,这是整座城市整个人群的孤独症,每个人孤立无援,即使每天和无数个体擦肩而过,他们都仿佛重度传染病人一样被孤绝隔离。所以他们需要网络,仿佛有人认真聆听,让各种情绪搅拌成语言的狂欢。
同事临走会拍拍她的肩感叹一下,没有boss管的人就是优哉,等你老大回来了,你肯定一分钟都不想在办公室多呆。
凉夏的直系上司外派一个季度,或许因此,她确实没有被压榨的怨气,反觉得人散尽后,把腿敲在桌上,看整面玻璃墙外惊心动魄的落日,实在惬意。
于是,她几乎忘掉自己还有主管这回事情。
第一场秋雨肆无忌惮打湿这座城市的时候,凉夏拿了一本东欧的翻译小说,在午休时分霸占了休息间的绒布沙发,连人字拖也踢到一边。
突然休息室的门被推开,是做行政秘书的本地女孩,有些急急忙忙的样子问凉夏,“你带伞了吗?”
凉夏点点头,她的办公桌里常备着一把伞,浅色的格子,因为喜欢买下来,从来没有用过。
她踩上拖鞋去拿给秘书,秘书说,“苏岩今天回来,你可有老板管了,我去接他。”
真是勤勉懂事的女孩子,凉夏想,看了看窗外惆怅的雨水,觉得了些凉意,把椅背上的彩色披肩裹在身上,继续回到休息室去看书。
披肩是妈妈一针一线自己织就寄给她的,凉夏拆开的时候,同事纷纷凑过来惊叹不已。细腻针脚,绵软毛线,彩虹一般的亮烈。
两个小时的午休在秋天的雨水里仿佛被延绵,同事都去吃饭,逛街,桌球,游戏,没有人会来这里打扰凉夏,她翻开一页插图,赤裸着上半身的男子坐在马桶盖上抽烟,休息室的门突然就被推开,烟草味不疾不徐地灌进来。
凉夏连忙坐起来,推门而入的男子面有歉意,“介意?”
凉夏摇头,却匆忙中看清男子的面容,“是你?”
苏岩弯腰将伞撑开晾在开阔的窗台下,想起了三个月前他遇见过的这个女孩,焦急地站在巷子口,张望她丢失的盒子。他猜她或许已经绝望,因此在看到自己的时候眼睛里几乎要放出光芒来,清瘦的样子在夕阳里像这个城市极多的茉莉花,当然,这也许并不是她喜欢的花朵。
这是凉夏正式工作了三个月后第一次与自己的主管见面,有些尴尬,虽然是光明正大的午休也仿佛是被抓住了偷懒的铁证一般,但是感觉他并不在意。
“谢谢你的伞,不过它更像男孩子的伞。”苏岩顺手拿过凉夏放在一边的小说随意翻了两页,而后目光在她的脖子上停留了一下,说,“玉带多久了?”
“22年。”出生不久母亲亲手给她带上的和田白玉。刚极易折,情深不寿,这剔透白玉恰好温润又坚韧。那是父亲在结婚时送给母亲的玉,是藏人的说法,玉里贮藏灵魂,把自己彻底地交付给对方。
而自此,凉夏再也不能独享休息间,要分一半的沙发给苏岩,很是怨念。同时也庆幸自己有个同样爱偷懒的上司。
许过个中午,吃了饭,凉夏一面看书一面等咖啡煮开。而苏岩一般不喝咖啡,总是接一杯温水,淡淡喝几口。除非在外面谈公务太累,凉夏会在他进来之后给他递杯咖啡上去,而他往往也要剩下半杯来。
凉夏送材料去他的办公室时,总是能撞到苏岩挂着无奈的表情应对父母的催逼电话。公差回来苏岩的第一件事是被这样一个接一个电话催促相亲。凉夏总是站在一边风凉地笑。而今成年人的生活就是这样乏善可陈。吃饭,睡觉,工作,相亲,深居简出。年少时追着时间飞快地跑,恨不能把自己远远丢在身后,现在看来真是愚蠢至极的姿态。谁还有少年时为喜欢的那个人等在墙根等得叶落花开的情意。
那个陪自己坐在淮水岸边看潮水涨落的男孩,此刻在哪里呢。终于都会各自散开,心甘情愿。我们都不见了。
挂了电话,就咬住一根烟径自去休息室,凉夏便收敛起笑意紧跟过去。
久而久之,干脆连直接挪到了休息间来讨论这些过分正经的工作。
凉夏看出来,苏岩也是随性的人,不太拘泥形式,那双人字拖凉夏就一直放在了沙发下面。
讨论间隙,两个人一起抽烟,苏岩突然问起,“那个藤编的箱子里,有些什么?”
“一个人的一生。”
苏烟默默听完这简短答案,便没有再问起。
那时候,秋天已经渐渐入深,从休息室的窗口看出去,行道树的叶子已经纷纷落了满地,凉意开始侵袭这座温柔的城市,需要开始保护在写字楼里渐渐不耐寒的关节与骨胳。
遇上加班,苏岩便带她去西湖边的日式酒馆吃饭,与老板很是熟络的样子,不用点菜也知道他要什么,要多少分量。这一团和气的老板每每看到随同苏岩一起出现的凉夏,便露出充满父爱的表情。
而今,西湖已经成为最寻常的一隅,那个差一点就能够和她一起并肩观望湖光山色的男孩,走失在了过往的哪一处。不禁抬头看看对面自若地喝着清酒的男子,知道过往真的是已经过去了,且遥远得不可寻觅。
有时凉夏会觉得对面的男子就像是口杯里十五度的清酒,自己呢,就好像是餐盘里半死不活的烤鳗鱼。
“这个馆子很久了,我大学的时候也经常来,这里面的一切都没有变过,可是你看,布幌外的世界每年和每年竟然都不一样,路不一样,楼不一样,人也不一样。”他悠悠地低下头去给自己和凉夏倒酒。
或许最重要的,不是世界,不是路也不是楼,而是人。
就是在这有些莫名伤感的时候,老板扎着围裙给贴着墙壁的一桌酒客上菜,不小心擦掉了苏岩搁在桌角的钱夹,凉夏余光看见里面有一张女孩的照片,可是不待她看清楚,苏岩已经合上钱包,继续端起了小小的瓷白酒杯。
有风吹过布幡摇晃起神龛上的蜡烛,凉夏就着蜡烛点燃一根烟,此时此刻,有烛火与烟草,他们分享了各自的欢喜与惆怅,烟蒂烧得干干净净,他们都要再回这现实里来。
苏岩常常觉得她抽烟的样子有一些不合时宜的悲凉,也或许是这一点眼角眉梢的神色,让他待她,与别人都不同。
他喜欢看她夹起生鱼片勐蘸芥末吃下去面不改色心满意足的样子,喜欢她在阳光下略显冷淡的苍白神色,偶尔探着身子在她背后看她聚精会神地打rpg游戏,跟着剧情起伏哈哈大笑甚或垂泪涟涟,他觉得她的灵魂里有一块霓虹照不到的地方,他能够掌控她的单纯,却看不到那一角阴影,这,都让他不知道该如何对待她。
每当她毫无芥蒂地叼着烟给他对火时,他都有一些微微的恐惧感。
就像飞蛾扑火,火焰般冰冷的笑容就是瓦解一切一败涂地的咒语。
<b>2、
最凶猛的一次加班一组人整整拼到了凌晨三点。同事纷纷迫不及待地回家,苏岩则靠在窗边抽烟。
他看起来像是内心有平静水流漫过险滩的那类人,有时凉夏与他说话,好像踩入了不知所向的溪流中,小心翼翼。
她问他,“要夜宵吗?”
他想了想说,“去青屋看一看吧。”
电梯已停,安全楼梯有些层的灯早已坏掉,无人过问,漆黑一片。凉夏夜盲,面向黑暗犹豫片刻,走在前面的苏岩回过身轻轻拉住了她。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被他掌握着,跟着他一步一步地走,踩下的每一级台阶都令她心若悬空。
那天他们都没能如愿在深夜里同饮一场,车在更深露重的时候驶过酒馆,早已打烊,沉沉地闭着门,湿答答的样子。
苏岩感叹一句,“几年前这里到清晨还有人唱歌跳舞,很多日本留学生都会来这里喝酒吹牛。我以为,这里,永远也不会变。”
凉夏没有说话,大片的西湖水安静地沉默在黑夜里,月光,道路,因为打烊而显得衰颓的街市,仿佛是十六岁的除夕夜,母亲带她飞驰在西北空旷的公路上,原来速度真的会让时间变得模煳不清。
回到家,已是凌晨四点半。打开壁灯,拉上窗帘,给自己倒一杯冷水陷进沙发,习惯性抬起脚,在茶几上方游离半天找不到可以搁下腿的空隙。昨天她在收十整理正版盗版限量打孔等等一堆电影碟子,摊了满满一茶几。
沮丧地把左腿收回来,右腿去拨开堆叠在一起的碟片,《魂断蓝桥》的碟子掉落在地上。她弯腰十起来,这是她大学时购买的第一张电影光盘,在新华书店,已经压在箱底许多年。
“can you remember me now?”
“yes,i think so,i think so,illremember you the last of my life.”
烛光熄灭,音符回旋,伦敦的老桥,天空阴霾。鹤发童颜,你依旧保留那个看起来笨拙简陋的幸运符。得不到的永恒了,得到过的失去了,这是蛇咬住自己的尾巴不停转圈的追逐,求不得,本就是生活最贴切的注脚。
裹着橄榄绿的刺绣披肩,看着一闪一闪的屏幕,守到天边发白。拉开窗帘,赫然发现路灯照亮了清楚落下的雪花,凉夏光着脚,静穆之外仿佛听到遥远的歌声。如花朵般落满了香樟树的雪花兀自散发幽微香气,属于隆冬的芳香,却缓不了没来由的困顿感。凉夏冲了两袋速溶咖啡,早早又出了门。
精神不佳,亦无事情要做,凉夏便趴在办公桌上闭目养神。一杯咖啡放在了她的面前,抬起头,是苏岩,而他自己的手中依然只握着一杯洁净的清水。就像他从不改变的光洁下巴,清淡饮食,日本烟草味道和一成不变的无聊状态。
“谢谢,”凉夏站起身,“我想请年假。”她可不想久而久之变成与他一样呼吸庞大无聊空气的存在。
他点点头,没有问原因,半开玩笑地说,工作没到半年就敢请年假逃跑的你可是第一人。
他说对了,她就是想逃跑,是陡升的厌烦情绪,打定主意即使扣工资也要请下这个假来。
临走时,在电脑屏幕上贴了写着“春去春又回,凉夏再回来”字样的便利贴,便雀跃着挎上包离开了。笑而不答任何同事关于去处的询问。
皆当她是要出远门,其实她只是坐了长途车去了同里,却扎扎实实地在那座尚未得到完全开发的水乡小镇里住了半个月之久。
她偶然在江苏台的旅游节目里看到这个名字,便径自根生在印象里,未尝磨损。跟随老阿婆沿着逼仄楼梯上楼,木板随着沉着脚步发出沉沉声响,明时风雨,至今依旧如晦。愈加贴近耳边的水声,瞬时灌满了身体的每个细微缝隙,某种平稳缓缓抬升起来。
有时夜里落下雪花,她和衣而睡,心满意足。即使这张久远的木床上曾睡过无数狼狈旅人,诞生过或消失过许多生命。
二楼临水的房间,年代太过久远,整体向下倾斜,雕花木床岿然寂静。凉夏每天端着搪瓷脸盆去一楼的小天井打水洗脸,或者趿一双人字拖去明清长街里的公共浴室洗澡。和开旅馆的老两口一起吃饭,阿婆自己会做非常甜糯的芡实糕和青团子,胃肠很不好的凉夏依旧要吞下很多而后用整夜的胃痛去消化这黏腻。
不小心看到苏岩,实在是一场意外。
那一天,凉夏吃了饭沿水散步回来,带着厚重的毛线手套,裹着彩虹一样的披肩,踩着岸边的细碎积雪,水流缓缓,看起来很快乐。
见阿婆家搁在水边的饭桌围了好些人,隔壁副食店的小伙计提着两瓶黄酒嚷嚷着要拜师学艺。而这小小骚动的中心,正是拿着碗筷在变魔术的苏岩。他在人群的罅隙中看到凉夏,同样是震惊的表情——你怎么可以在样近在咫尺的地方。
他看着凉夏,就好像第一次遇见她一样,一个人站在一处暗淡的背景里,有一点寂寞的矜持。
他从桌边起身,向凉夏走过去,她突然问他,“你需要手套吗?”她看到他的双手因变魔术而冻得通红。
在寒冷水乡的冬天里,他们并肩在萧索的傍晚里散步,走过石板路,老街,悬挂灯笼的乌篷船,吱呀吱呀发出腐朽的声音。
苏岩说他是来参加一个表亲的婚礼,“同里的婚俗很有特点,新娘要走过三桥,才能美满一生。明天你跟我来看。”
凉夏不禁想到自己佩的玉石,那里也凝着如斯单纯至极的念想。是否有一天她亦能够怀着父亲当时的心境把这白玉挂上另一个人的胸前。这柔软的心思也只是瞬间的走神,这一桩需要勇气的宣判凉夏忽而觉得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完成。
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在应该最确信无疑爱情的年纪,她的心里竟没有期待。
凉夏坚持送苏岩回家,只是想看一看老宅子。很晚回去,一家人还围坐在桌边,因为喜事喝着酒,吃着小菜,生起炉子将屋子燃得热气充足。
不知道外婆留下的照片里,那幢祖屋,是不是也是这副模样,水墨色的砖瓦,散发经年累月的青苔气味,晕开了一去不回的好时光。
她独自在潮湿的冷夜里走回住处,湿冷长街空无一人,连流水也发不出声响。清冷月光碎在河流上的光芒像黑暗深处开出的一朵一朵洁白花朵,漂流在无人知晓的时刻里。厚重平底鞋踩上积雪的孤独声音,让她想起“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这样的诗句来。
就是这样极冷的天气里,婚礼却办得极其热闹,牵动了整个镇子,连被一挂响过一挂的鞭炮声吵醒的凉夏都由心底觉得喜悦。她揉着眼睛拉开窗帘,白色的雪,与红色的纸屑,在偏安的江南一隅,这一切的热闹与悲凉都与同里之外的一切无关。
她裹上披肩下楼去,像进到了旧电影的场景里,人群熙攘,嗅到烟火味道,不知道在哪里能够找到答应带她看婚礼的苏岩。
而在她来不及惶惑的时候就被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苏岩拉住手腕,“人多,跟好我。”
她便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
新娘子是传统的凤冠霞帔,单薄旗袍,看不出怕冷的样子,脚上的刺绣缎面布鞋灿烂的红色凉夏很是喜欢。她被苏岩拉着挤在推搡摩擦的人群里,看一场本事不关己的婚礼,突然有些感动。
锣鼓喧天,一切皆不动声色。
<b>3、
从同里回来的路上,凉夏发起高烧,裹着不离身的披肩蜷缩在苏岩的车后座上,脱掉鞋子,厚厚的棉袜有好看的花朵图案,很干净。
苏岩不时从后视镜里注意着病中的女孩,她的样子不仅缺少苦痛,反而很是安逸,仿佛在享受疾病。可他却要小心翼翼,不敢开太快,生怕惊扰她的胃引起呕吐。哦,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在乎过一个人的细枝末节了。
或许,就是在他将她遗失的盒子交还给她的那一刻,之后的种种都已经被写定,他注定要遇到她,并收留她。
凉夏不肯去医院,她弯下腰去穿鞋子,缓缓地系着复杂的鞋带,头发因为虚弱的汗水而黏着在额头与脸颊上,“我回去睡一觉就好了,你回去吧。”
她伸出脚要下车,却被苏岩一弯腰横抱了出来,结结实实地走进无法通车的狭窄巷弄,恍惚间,凉夏以为走到尽头就能看到宽阔的河流与蔓延的天光,她在这幻象里复又睡去,像一枚被厚实的果肉包裹起来的果核。
当她再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沉,在热气与汗水中转过脸去,见苏岩正坐卧室的窗边,看着稀稀落落的老城灯火,手里颠来倒去玩着一只看起来很古老的军用打火机,银白色,线条繁复刚硬。
她说你可以开窗抽根烟,如果怕影响我。
他摇头把打火机装回口袋里,走到床边,弯下腰,用自己的额头轻轻触碰凉夏满是汗水和乱发的前额,“退烧了,你好了。”
凉夏在黑暗中捕捉到苏岩的眼神,明亮的,带着一些疑虑和决定,像广袤黑夜里唯一的光源,她除了选择飞蛾的姿态,别无他法。
她的唇已经冰凉,而他的唇是温暖的,苏岩低下头去亲吻她,像花朵一样年轻的面庞上咸湿的不知道是汗水还是眼泪,他附在她耳边轻轻说,“跟我回家吧。”
可是家,却总是注定要离开的地方,在凉夏的心里,那才是家的意思,将安全的宝盖换位走之,人便走上了放逐,这是家的动荡。
于是苏岩于凉夏长久的沉默中以为她并不甘愿,然而第二天,他下了班去车库取车,却看见凉夏坐在行李箱上抽着烟等他,他说:“我以为,沉默代表默拒。”
“也可以是默许。”凉夏用力摁灭了烟蒂,拍拍屁股站起来,素面朝天的脸上开出单纯的笑容来。苏岩知道,她是不动声色但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那种女孩子,也不会委屈自己。
凉夏带了几件衣服、电脑和那张14岁的照片以及属于外婆的藤编箱子就搬进了苏岩宽敞的大公寓。老城区的房子她并没有退租,她说若你盛气凌人,我亦有家可归,并非赖上你。
苏岩拿起镜框都有些掉漆的照片,说,“凉夏,别人是愈长大眉目间愈沉重,可是现在的你看起来却清朗得多。”
凉夏只是笑,去他嵌一整面墙的书橱里搜罗书出来,躺在柔软的布艺沙发上借着通透的自然光来看。
他有满满的金庸,古龙,梁羽生,他说,凉夏,人年轻的时候没有爱过武侠,就像没有爱过诗歌一样遗憾,没有爱过诗歌,就像没有爱过一个人一样遗憾。
凉夏并不以为意,她说金岳霖用一生做了一件事,爱了一个人,不一样是憾了一世。
苏岩带着些宠溺又无奈的样子揉了揉她软软的头发,“小丫头。”而后抱起她来,在铺着洁净地板的客厅里转起圈来,凉夏闭上眼睛轻轻尖叫起来,在苏岩的肩头用力咬下一口去。
生活好像就这样变得简单无比,上班,上网,躲避同事的目光与苏岩一起回家,偶尔与晋浔聊天,交换生活状态,依旧保持浏览偏僻网站和在网上写心理专栏以及评论的习惯。
而后在苏岩把工作带回家做的夜晚,随着他起伏不定敲击键盘的零碎声响,凉夏就抽一本《雪山飞狐》或者《七剑下天山》来看。只是,一本接着一本,她依旧还是没能够爱起那个快意恩仇的世界。后来,她在这个书架的角落发现一本黑色封皮的叶芝诗选,爱不释手,即刻据为己有。
若对人也有这般的占有欲,那么许多事情一定都会不同。凉夏抽出那本书丢进自己的包里带去公司时,并不及去思考这些。若事后真逐个追究这些隐喻一样的细节,那真是桩桩件件一举一动都平添悲哀,不如不了了之。
只是从此,他们再没有在休息间里不分你我地热烈讨论过工作,每每凉夏在休息间里无所顾忌地看书,抽烟,喝咖啡时,苏岩都是让秘书来把她叫去办公室。而秘书姑娘每每来唤她,脸上都有着仿佛重新得到器重的神采。
她少给过凉夏文件,她有意让她迟过会议,不止一些给凉夏约错过见客户的时间,因为苏岩对凉夏的重用她将许多分内的事情推诿给凉夏,总之她总有足够的空间来施展自己的潦草马虎痴傻天真,这些,凉夏都明白在心。都不是心机深重的女孩子,可是一旦进入到人的世界里,彼此的面目都会变得不太好看。成年人的乐趣大抵也就在于为老不尊了。
凉夏把策划交给苏岩后,分来他的一根烟,稍稍牢骚,人情冷暖。而苏岩早已习惯,只是笑着捏捏她的下巴,“下班我们去青屋。”
青屋的老板看到他们总是眉开眼笑,抱怨越来越不好的生意,惨淡经营,顺便怀念已经过去很远的上个世纪。
凉夏格外喜欢鲷鱼刺身,肠胃对生食的适应能力异常强悍,一片一片蘸上酱油和芥末送进胃里,苏岩便嘲笑她是没有进化的原始内脏。
苏岩放下梅子酒,把钱包递给凉夏,“我去洗手间,你结完账回来我们就走吧。”
苏岩说完站起身,撩开帘子去后堂,凉夏挥手示意老板,打开钱包,看到年轻女孩如花笑靥。那是刻意洗旧的黑白照片,夏天的校服裙呈深灰色,女孩骑着自行车,笑容如蔷薇花朵在岁月深处如期绽放。
如期绽放之后便是尽数凋谢,时序轮转,周而复始,能够凝固下来的也只有那一刻的璀璨。
凉夏凝视着钱夹里的旧片,有些似曾相识,有些无从辨认,几乎忘记老板尴尬地在一旁等着收钱。
“她叫澹苒,我在大学时唯一的女友,上海姑娘。”苏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看着照片,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而一回头,迎接新生时从那个看起来伶俐而聪慧的女孩手里接过行李的情形还是历历。
小琉璃,怎么,会是你呵。凉夏的心忽而有些酸涩,把钱包地还给苏岩,记忆的网如此恢恢,她跋山涉水,逃离时光,兜兜转转竟然还在同一个圈子里,从未走远。
全校的迎新晚会,她在后台给每个演员化妆,为学校省下大笔开支,从而成了每次大型活动的御用造型师。
苏岩是主持人,串场时彼此交换一个笑容,长此以往便心照不宣。而澹苒虽不揽抛头露面的光鲜活计如苏岩般活在台前和诸人的目光里,可她的美是连平凡的校服都无法遮掩的气息,在自由的大学校园里,永远也不乏络绎不绝的追求者。苏岩有心,亦只做静静守护的状态,不开口亦不要求。
在旁人眼里,两人的关系仿佛有意设下的迷局,似是而非。直到校庆时澹苒带病给两百多号演员一一画了妆砰然倒在水磨石地面上,苏岩推开所有人把她抱起来飞快跑向医务室丢下还差十分钟开始的汇演,一桩悬而未决的情事帘幕垂下,结局昭显。
在苏岩心里,或许这就是结局,因而他想当然地以为于澹苒也是如此。毕竟之后的每一天都风平浪静,他们如同每一对自认为特别又千篇一律的情侣一样,看电影,逛街,做短途的旅行,做一些稀松浪漫的事情。而后他毕业,他工作,他对澹苒说等我两三年就可以。澹苒笑而不语,沉默地肯定。
他的工作运出奇地好,一直顺风顺水,从父母处搬出来与其说是为了独立不如说是为了澹苒一周能够骑车来一次,两个人一起做一桌热闹的饭菜。
澹苒有极好的手艺,这一点继承了上海女人的特点,清甜食物也正合苏岩的胃口。晚上他们一起租碟子来看电影,澹苒喜欢鬼片又怕得不得了,有时候看着看着就趴在苏岩身上睡着了。也有时候,澹苒坚持回寝室赶论文,苏岩就陪着她在路边的车站等最后一班公交。
一直到那个夏日里非常闷热的一天,澹苒参加完毕业典礼,冒着滂沱大雨骑着自行车骑过六条街,站在苏岩租住的公寓下大声喊他,一声一声声嘶力竭。
那个整夜雨水未停雷声动魄的晚上,事后回想,不得而知是否是透支掉了所有有关青春的炽热,是为了彼此记住或者就此忘记。他始终记得他抱紧在怀里的仿佛不是澹苒单薄的身体而是一团不断紧缩的空气,抱着抱着就只能抱紧自己。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窗外一小块洁净天空,澹苒已经离开了。
雨过天晴,去夜的影像停留在他心里还被当做是某种打开,可当他伸手拿起传呼机想看时间的时候,却看到澹苒的留言,“我回上海了,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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