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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年华无常(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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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1、

湿漉漉的清晨,凉夏在微亮天光里爬起来去洗漱,而后抱上书第一个到教室。在四楼教室门口的栏杆上坐着,这个危险的姿势能够眺望到远处的铁轨与冒着浓烟的货车。值日生来开了门,她就坐在自己固定的位置上,摊开整齐地划了红线的文件纸,给昭阳写信。

她总用一个夜晚想好该写什么,再用数个漫长的清晨去付诸笔端,随手写上当日天气,譬如雨水,晴空,云朵缱绻,以及三言两语。

有时是,“第一个同学开始进入教室了,他在吃小笼包,扣子错了位。”

或者是,“我太懒,洗衣服很不勤快。天气像我拧不干晒不透的衣服一样,我只能找不算太湿的一件,用体温去烘干。”

整篇信看下来简直风马牛不相及。

这些信件统统不过是凉夏的日记,只是抬头写上昭阳二字,仿佛他真的在认真听她说。

她没有寄出过一封信,因为她从未收到过昭阳的只言词组,不知道信的终点可以在哪里。

也去传达室询问过,亦问过老师,“有没有北京寄来的信?”“有没有寄给我的信?”得到的都是摇头。最初的时候,身体里好像被发酵膨胀的难过情绪撑得要爆裂开来,可是终究,也只能独自难受,于是久而久之,便不再等待。

寝室都是浙江本地女孩,彼此之间习惯说绵软方言,与凉夏的语言很是有障碍。还好,她们都有江南烟雨扶苏的性格,对凉夏清淡而友好。也曾问起凉夏在等待谁的信件。凉夏说,他是面目阳光内心沉稳的北方男孩,曾经是她唯一的同伴。

而他们共同度过的那些黄昏和仓皇的冒险已经退缩进了记忆的角落。他冒失拍下的唯一一张属于她的照片,她放在镜框里,始终架在桌面上。而桌子里,是有关外婆的一切,都放在深棕色藤编的储物盒里,牢牢地扣紧了锁芯。

那是她唯一不假思索带在身边的物什,在她带着莫名其妙的流离失所感来到这陌生而美好的江南时。

可是,终究还是消失了去。

周末同学几乎纷纷回家,留一整座空空校园给凉夏。晚上她便塞了耳塞去体育场跑步,down by the sally garden单曲循环,小野丽莎的嗓音有寂静的阳光穿透,薄薄覆盖,连睫毛在奔跑空气中的抖动亦变得温存。休息,洗澡,而后把枕头垫在腰上躺着看书,睡梦妥帖。隔离在门外的走廊寂静无声,时空如同封闭般停滞下来。

次日起来便坐公交车去西湖边散步,风雨无阻,坚持不懈。曾经近在眼前却错失掉的风景,随手可十之后渐渐促狭寥落下来。在这座斜风细雨的城市里,没有知道这一潭静水对于凉夏的意义。

还会路过那张长椅,有时也会坐上去休息,物是人非这个词,用的人太多,懂的人却太少。

这样看起来有迹可循的一切,却在第一个寒假来临时陷入僵局。

期末考结束的当天,整个杭州都在下冻雨,同学陆陆续续收十了行李结伴回家。凉夏穿着两件厚厚的毛衣和黑色的棉袄抱着热水蜷缩在寝室,向往昭阳说过的北方冬季充足的暖气,屋内如春。

雨停后,她出去逛了一圈,处处都贴上了红福,说过年忙过年,1998年,过年仍旧是件重大的事情。凉夏看得有些兴味索然,踩着已经结了冰的地面又回了寝室。

推开门,母亲却坐在她的床上,在看她桌上那张照片。

茫然的心情仿佛瞬间着了地,却又即刻武装起来,别扭不堪。

“走吧,先吃饭,回来把要带的衣服收十收十。”妈妈说着站起来,忽略两个人之间所有的不知所措。

凉夏“哦”了一声,跟着妈妈身后又出了还没站踏实的寝室。

那个中午,妈妈带她在校外一家餐馆吃了一顿正宗的杭帮菜,茶壶里是小朵小朵的杭白菊。

“让你一个人坐那么远的车去新疆,还是不放心,所以还是来接你。”

对于接她去西北过年这件事情,妈妈并未事先打电话知会过她,可能依旧是担心她会躲起来不相见。

而她并未表现丝毫的抗拒,点头顺从。于是那是她第一次,回到那个本就应该称之为家的地方。

躺在在卧铺上的时候,凉夏脑袋里是幼年时候地图册上那条细长的红线,想象自己像笔尖一样正在划出那条曲折的路途来。这感觉真是神奇。这是她走过的,最远的路了吧。

火车上妈妈总是不停地给她吃的,柑橘,巧克力,杏仁……虽然她并没有胃口,却也接过来一一塞进嘴巴里。每到一站,妈妈都会告诉她这是哪里,在哪个省,有什么好玩的,有趣的地方。

“你们经常出差出去玩?”凉夏终于发问了。

“不是。”妈妈剥了芦柑给她,没有再继续说。

凉夏突然发现,她对自己的父母缺乏基本的好奇,她甚至不知道妈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这个家,是怎么就去了那么遥远烟沙漫天的地方,怎么来杭州接她就能熟门熟路地摸到老字号的杭帮菜馆。

在她还来不及细想这些的时候,火车拉响长长的笛音,这又是一片陌生的天地。

凉夏没有想到在她随着妈妈下火车时,有那么些的人和爸爸一起迎过来喊着她的名字。

第一次见到尚且健康硬朗的爷爷奶奶,未曾谋面的亲戚,应对重复的嘘寒问暖。

凉夏努力保持笑容,去消除这十五年来的素昧平生。好像书里读到的苦行僧,跋涉了空谷山涧,此刻重回人间。

妈妈给她推开一扇门,家里朝南的一间,冬季北方一览无余的阳光落在蓬松被褥上,没有潮湿,没有氤氲,干燥而温暖,“这个屋子空了十年了。”

只是过年的日子总是匆匆忙忙,没有时间给凉夏去反映妈妈像外婆一样,貌似不经心说起的每一句话。

有热情好闹的哥哥姐姐带她去乌鲁木齐,第一次站在街边吃那么大串的冒着油的羊肉串,心满意足。

爷爷奶奶也是军人出身,有问不完的话说给她。

部队大院里的孩子总是成群结队,凉夏虽然没有融进去的想法,只是在阳台上看他们大大小小不分彼此的样子也不自觉要笑起来。

寒风凛冽的晚上竟然也会在大操场上放起露天电影,都是革命影片,还有小男孩拿着假枪在人群中飞来跑去。

吃年夜饭的那天,在爷爷奶奶家,菜没有吃几口,酒遍轮了起来,小妹妹突然来拉凉夏的手,“姐姐,姐姐,我想去里屋看晚会,你陪我。”

于是凉夏就拉了妹妹去里间,而后哥哥姐姐也陆续进了来,只留了一桌子大人们在客厅把盏言欢你来我往。

凉夏对晚会不太感冒,暖气令人困倦,她打了个哈欠,独自起身,穿上厚重的外套,出去醒神。

大家都去看晚会了吗?院子里真冷清。车窗上结了一层冰花,凉夏用指甲去刮,硬硬的,发出“喀拉喀拉”的声音。她只是随手拉门,发现爸爸竟然忘了锁车,“军区的车你都敢不锁,啧啧。”凉夏自言自语拉开门,坐了进去。

车里并不暖和,凉夏缩了缩身子,抬起头来,有月亮,有平坦而深蓝的夜空,有爷爷家的灯光。她很想问问自己,这是在哪里,我是在哪里。地点的转换带来奇异的感触,好像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我带你兜一圈吧。”妈妈拉开驾驶室的门,坐了进来,不等凉夏回答,发动了发动机,明晃晃的车灯照亮了眼前近在咫尺的道路,“过两天要下雪,车就没法开了,这里和南方不一样,很少结冰,但是积雪很麻烦。”

路灯照亮夜晚,夜晚照亮车内的沉默,凉夏习惯于给自己庞大的想象,想象西北,高原,城市与荒漠,心里便吹起空荡荡的呼啸疾风来。

“我也从来没有想过我会在这里扎根,会把你也带到这里。我以为离开江南我就不能生活了呢,其实,人的适应能力远比你想象的要强。当这里渐渐有你熟悉的人,这里,就是家了。”妈妈看着路,慢慢说了起来。

这世上,凡是极美的女子,总有不太一样的心思,即使今天,时光老去容颜,她和所有女人一样成为妻子,成为母亲,和所有英姿挺拔的军人一样有粉面含春的庄严。

“我去杭州的时候和你一样大,是部队的艺校来招生,觉得我底子好,让我去跳舞。我从来没有跳过舞,更别提是芭蕾。招生的教官带着我和其他几个女孩看了一场部队演出的芭蕾舞,是红色娘子军,我们都看傻了,还有那样奇妙的舞蹈,所以,除了拥有那样一双芭蕾舞鞋能跳上那样一种美好的舞蹈就是当时全部的愿望。可是你外公不愿意,他是老派知识分子,说什么也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当了戏子,把我关在屋子里关了三天。可是,红舞鞋永远都是诱惑,那愿望太热切,所以,我和你一样,翻窗翻墙地逃跑了。

“你外公就是那一年去世的。有时我觉得你外婆大概是恨我吧,可是天底下又怎么会有恨孩子的母亲,再坏坏得让你想吐血也恨不起来。

“高中以后就经常去部队演出,那时候你爸爸驻军在杭州,就这么认识了。后来你外婆觉得安顿在杭州也好,结果你爸爸却要跟着部队来新疆了。”

“所以你又跑了。”凉夏接过了话茬,好像一下记起来许多妈妈与外婆说话时捅不破的片段与别扭,记起来在外婆的墓地,她从这个她并不熟悉又是至亲的女人身上看到的深深的挫败感,“如果你再选择一次,会不一样吗?”

妈妈调转了车头,空旷的夜晚有焰火开始陆续腾空,“再过个十几二十年,你就知道我的答案了。”

而这一刻凉夏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她转过脸去看完全模煳了的漆黑夜晚,泼墨的深沉与浓烈,听着远远的爆裂声,她知道她不会选择任性与离开。可是就算她知道又怎么样呢,所有的弯路与错误总要自己走过才心甘情愿,不然怎么所有人都在同样的年纪犯同样的错误。

回去的路上妈妈没有再说话,专心开车,摁开广播给凉夏听,是新疆地方电台,轮番播读一条又一条祝福,陪衬着喜气洋洋的音乐。凉夏打了个哈欠,歪着脑袋就睡着了过去。

那天晚上,又或者是之后许多个晚上,她开始能够渐渐睡得踏实,睡得沉稳。偶尔会梦见外公的房间,她像个局外人站在院子里看进去,什么也看不见。曾经以为是家的地方却再也没有回去的理由。

从梦里哭醒,却没有眼泪,只觉心酸憋闷,妈妈总是及时端来蜂蜜水或者枸杞红枣茶,拍她再入睡。

于是时间造成的罅隙此刻由时间本身来悉心修补,只是每当一家三口一起吃饭时,饭桌上总是话题缺乏。这积攒十余年的陌生感,如何一朝打破,即使成熟如父母,也依旧不得要领。他们都在不动声色地学习,曲折蹒跚。

当然,她还是会早早爬起来给昭阳“写信”,回忆每个拥挤热闹的夜晚,“父母这里有暖气,只要穿薄薄的线衣就可以。每天都有鞭炮焰火,在天空噼里啪啦的炸开。兴奋不已。”

得到失去,厚此薄彼,都是种奇异的平衡。自那个寒假之后,父母的电话渐渐多起来,虽则每次说不过十分钟去,亦常有大段的空白沉默。而她却开始不再装作给昭阳写信般去写那些不连贯的日记,缓流的时间终究冲走了从前。

记忆中本就不浓烈的情感,是否同样被稀释?凉夏坐在西湖边的长凳上还是会问自己。想起彼时靠在一起睡在这里的少年,嘴角抹上笑意,淡淡自嘲。

离别辗转,早已习以为常。少年的约定总会在许多个日后渐渐失效。

<b>2、

世纪末的时候,凉夏在压力最大的高三第一次接触到电脑和互联网。

她是团支书,在去校团委交送团费的时候看到团委老师把电话线插在电脑上,她屏息凝神站在老师身后,就看到了另外一片天地。

于是每周末,她避开同学的视线,去学校旁边的网吧,在网上一个固定的聊天室,一边聊天一边浏览一些bbs,能够读到非常异质的小说,天真的诗行,和各种出离愤怒的谩骂,他们讨论生活中被缄默的话题,就像在拆解绚烂魔术背后的障眼法。那个时候的网络上有很多真性情的人,也很容易相互辨识。

这真是一个宽泛而精彩的世界,每周她为自己开放一小时,从不逾越。

也是在那个时候,她开始接触外国音乐和电影,私阅一些禁忌书籍,看到一些触目惊心的照片,就突然想起了昭阳。她还是会想起他,只是想起,只是偶尔。

有时她也会有这样的想法,会不会在互联网的某个角落里突然再遇到昭阳,像陌生人一样说话聊天而彼此并不自知。只是再相见已不知会在未来的哪一处?彼此的记忆中,恐怕尤是为曾长开的少年的脸。说不定再相见却已不相识。

可是她要考浙大,依旧热爱这座湖光山色丰盈柔软的城市,还没有任何预兆与愿望令她要起身离开。一南一北,关于重逢不过是作想想而已。

有时想到他可能早已不记得自己,不觉可恨,只是想笑。

于是踌躇酝酿的夏天伴随热带风暴到来的时候,凉夏如愿进入了浙大,读理科生居多的心理学,旁听计算机系的课程完全是出于对网络的热爱。

妈妈对她的成绩很是满意,暑假和爸爸一起开车带她兜遍了新疆的天山南北,把她晒成了黑黑瘦瘦的样子。

再次和妈妈一起走在杭州的老城时,妈妈说,“该送你什么礼物呢,考上大学了。”

“我要电脑。”凉夏没有丝毫的犹豫。

于是她就很扎眼地在寝室装了台式机,非常热爱上网。那时许多聊天工具纷纷占据网络的主要功能,她依旧坚持读那些偏僻角落的文字,搜寻国外的网站,收敛许多不易的信息。

此时的凉夏,已经长成面目柔软却骨胳凛然的女孩。她不是那类打扮出位或者个性张扬又或者秀骨隽隽的美女,她的气场全在清淡的眉眼之间。因而计算机系有一些男孩子开始尝试对她穷追不舍,这个分明有些孤僻又始终挂着笑容的女子,却兜转敷衍让正是热血青年的男孩子们草草败北。凉夏把他们都归为荷尔蒙分泌期的寂寞雄性动物。

可是依旧有愣头小子勇于挑战,在凉夏参加完辩论赛的时候送上一大捧的玫瑰花,中间还夹着席慕蓉的诗集。

他说,我叫周澈,你记住就行。

凉夏说我记住了,然后异常尴尬地把花抱回了寝室。正在寝室里和男友大声吵完架的圆脸女孩杨漾摔了电话瞥了一眼凉夏说,“收了人家的花是喜欢人家了?”

凉夏摇头,“不是。”

“不喜欢人家干吗收下来?你是不是不会拒绝啊?不会拒绝我教你啊,我这方面经验丰富。”杨漾拢了拢马尾说得漫不经心。

如你所知,女生宿舍的关系是这个世界上最为微妙的学问。彼此窥探,讨好,嫉妒,在各自内心的僻静角落纷呈上演又相互心知肚明。

许多时候凉夏会被这样的话激起一阵寒意,不习惯这种明目张胆的不善,因为总是不知道用什么言辞去应对,只能克制微微颤抖的手,拉开门把那大捧玫瑰连同诗集扔在了走廊上,再若无其事关上门,“那我不要了。”

后来,那些花朵就一直在走廊上横尸了半个月,直到枯萎殆尽才被保洁阿姨收尸进了黑色的塑料袋里。

有时凉夏深夜躺在床上,听到杨漾突然呻吟尖叫甚或哭喊,也会心里一阵抽搐,撩开床帘看看她,虽然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楚。

每个人的心里或许都有个深渊,不能言不可说,无论那里开出的是善之花还是恶之花,无论土壤馥郁之下是否有致命剧毒,总归都是美丽的。凉夏明白一切不过是性格与利益的弱点,能够原谅自己原谅他人。毕竟自己本就不够可爱。

她向来不懂得讨好与融入,自动选择疏离,因而就算最初尚有闲言碎语,久而久之,也都偃旗息鼓。至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杨漾,她也选择某种忽视,倒是有一天杨漾被一个电话从懒觉里叫醒,穿衣服的时候突然问她,“真的能从一个人的某个小动作就得知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吗?心理学真的有这么神奇?”

上午的十点半,凉夏正在对着电脑看《爱德华医生》,光驱沉闷轰鸣,她按了暂停,回过头说:“没有人能够做到天衣无缝,若看客有心。但是看者通常也没有那个心思,后来的研究都是事后诸葛亮罢了。”

杨漾点了点头,然后对着镜子梳理头发的时候说,“凉夏,我并不喜欢你,可是还是会想,你能把你的日子过成这样,真好。”说完她笑着带上门出去,难得真诚又一言难尽的笑容,左脸颊上很深的单个酒窝停留在凉夏的脑海中。

也许,学经济的人总习惯最有效和直接的表达方式。又或者是在长久地弯道之后觉得抵达凉夏,最有效的是横冲直撞。

当然她们并未因此而拉近关系成为朋友。杨漾依然还是不声不响在学校的各个角落奋力厮杀,绞尽脑汁,乐此不疲,在被动的凉夏有所收获时夹枪带棒。

但是后来,她们的关系更加稀疏,杨漾再也没有了冷嘲热讽的窥探,全是因为某个深夜,凉夏去操场跑步回来,在宿舍楼下看到周澈与杨漾拥吻告别。

谁也没有点明,谁也没有说破。

导师说这个心态很好,但是很黄老。其实每个人都是在通过不同的心理暗示给自己以宽慰,让自己觉得舒坦而已。没有人能够看到另一个人的真相,甚至世界就从来没有过真相。

“但是凉夏,能够原谅,是种应当去获得的能力。”

那是世纪末的冬天,年近四十依旧清瘦单身看起来极具悲悯气质的导师带了二十多个学生去当地在全国亦很有名气的精神病院和重度心理疾病研究所。在从学校租来的班车上,导师与凉夏说完这些,便在车里走来走去开始调动其他同学的情绪并告知他们注意事项。

凉夏靠在车窗上,塞着耳塞,那时许美静唱了一首《边界一九九九》,映衬一路上微黄天色阴冷气流,很是合适。

鸣山医院建在郊区的半山腰,一律白色两层小楼,错落寂静。院子里有看护陪同散步、聊天的病人。

所有同学跟着导师涌进主任医师办公室的时候,凉夏停在了门口,看着不言不语、行动迟缓、着蓝白条病服的病人,他们看起来那么正常与安宁。没有任何先天性的神经与腺体的缺损,为什么,他们就成了疯子。谁能够死死地就下了结论。只因为他们过分疯狂或者过分沉默?

凉夏悄悄抽身,顺着走廊和山路,慢慢走开,离开了老师和同学。这里的寂静令人不适,好像无数情绪被死死压在下面,蠢蠢欲动翻云覆雨。世纪末的初雪降落在这个时刻,总要给荒凉再着一层末日般的蔓延。

如果世界真的如惶恐的传言毁灭在新的千年纪元之前,那么凉夏对这颗星球最后一眼的记忆便是靠着密封的铁门闷头抽烟的晋浔,细碎的雪花被吹进廊下,打湿了他厚重的翻皮绒鞋头。

他转过脸来看凉夏,棱角分明的面孔却透着不可遏止的凌乱气息。凉夏不觉在距他一米左右的距离收住脚步,仿佛彼此确认对方是否是具有不可预测的攻击性的病人之一。

突然他身后的铁门被从里面勐烈地击打起来,一双手死死攥住了铁窗上的钢筋条,青筋一条一条突出来,好像血管随时都会自石膏般的皮肤下爆裂:“晋浔!晋浔!你带我回家!带我回家!为什么要在这里!为什么!你带我回家……”

声音嘶哑,带着撕心裂肺的哭腔,却让一切显得更加寂静与不安。

晋浔转过身握住那双指节突兀的苍白双手,突然那双手从他手中滑了下去,铁门里传来重重摔在地上的声音,轰然寂静。

晋浔的手在空气中空空抓了一下,“叶迦?……叶迦!……”

这呼唤在漫天的落雪里显得微弱而旷远。

凉夏早已愣在原地,当一切突然安静才恍然清醒,立刻转身跑开去喊医生和护士,地面糊满了积不起来的化雪,数次让她脚下打滑,趔趔趄趄地奔跑。

于是一群白花花的背影冲过凉夏眼前,拉开门边的晋浔,飞快打开门又关上了门,如初的寂静又瞬间同雪花一起涌了回来。

晋浔重重叹了口气,转过身对凉夏点点头,有气无力地说了句“谢谢你。”

这一场迅疾的惊心动魄又以同样的姿态平息了下来,凉夏不知道封闭的铁门里会发生一些什么,她只能看着痛苦不堪的晋浔,嗫喏着说了句,“不用谢。”而脚下泥泞的雪花仿佛黏着了她的双腿,不得动弹,走也走不开。

此刻,凉夏的同学们仍和导师一起在主任医师的办公室里分组查看病历,各自领取观摩任务。一张张免冠照片,一行行行为病理记录,对于年轻的他们来说,都是没有生命的足可以使生活兴奋起来的标本。因而待到各自散开的时候,大家才注意到凉夏不见了。

导师皱了皱眉头准备出门寻找时,凉夏看起来心事重重地跨进了办公室,她说,“我想在这里实习,可以么?”

<b>3、

那是铁门重新打开的时候,晋浔立刻扔掉手中的半截香烟冲了进去,叶迦躺在床上,把手伸给她,笑容甜美而无辜。

凉夏站在门边,替晋浔才灭了还在燃烧的烟蒂,一时有些恍惚。听医生们在讨论神经受损,癫痫,抑郁等混杂的专业词汇,小心地探头,正看到这静好的一幕。

只是一幕定妆的插絮,承接无法预知的剧情起伏。

此时,她不清楚自己的心里是否真有足够的善念,还是仅仅陷进了心灵与肉体不可言明的关系里百思不得其解。混杂情绪在冰冷空气里搅拌升腾,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偏执症患者一样保留下了叶迦的笑容和晋浔的痛苦,那幅静止的画面最终促使她默默离开,找到导师,说要留下。

于是在学期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凉夏因一场踉跄而至的意外成为了鸣山医院的实习生,每周只挑没有课的时候去三天。第一次换上一身素白工作服时,突然想起蒙上外婆躯体的白床单。她跟随主治医生走近叶迦的病房时,身份的不同连自己都有些忐忑。

晋浔放下盛饭的保温桶,用纸巾给叶迦擦了擦嘴角而后站起来,让医生靠过去,上下打量起凉夏来。

凉夏和他点了点头,便仔细记录医生与叶迦的交流,观察叶迦吃药的情况。

离开病房时医生大概向凉夏说了叶迦的情况,“这个女孩子是情况比较复杂但不算危险的一个,神经和精神都有问题。”

“我一直想不通,看起来那么正常的人,为什么就有问题了?神经受损的力量有这么大?”凉夏跟在医生迅疾的脚步旁问起来。

“病人好起来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别说我们了,不然怎么很少有真正痊愈的。”

凉夏回到办公室整理好资料出来熟悉环境时,还在想医生的这句话。正因为这不可知,所以几乎没有同学嫉妒凉夏得到的这珍贵实习机会,因为对于失常的恐惧足以驱赶掉一切好奇心。可凉夏的好奇心却愈演愈烈,所有想不通的始终盘亘在心里,一圈一圈绞起来,就在这样的时候,晋浔迎面过来,手里拎着两个绿色的暖瓶。

“我帮你吧。”凉夏很自然地从他手里就拿过一个来。

“你是新来的护士?”

“我是实习生,在浙大学心理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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