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锋芒(1/2)
从没试过拾粪的瑶光在这个冷雨滴落的午后遭遇人生的重大危机。
她先用粪叉铲了一下又试图叉,这一犹豫的工夫新鲜的牛粪就被雨水泡得更软了转眼间失了型随着地上积聚的雨水被冲散流走,只在她木屐齿上留下一块小纪念,其中还夹杂几丝没消化完的草料。
瑶光抓住粪叉自问:我在干什么?我究竟在干什么?
这一刻她说不清是在为在冷雨中铲粪失败的自己悲叹,还是突然间的醒悟让她为自己无聊的行动感到羞耻总之,颓丧极了。
当她站在酒楼屋檐下时情绪已经跌入谷底。
她正凝望着纷飞雨丝出神,却没想到,她还能变得更加悲惨。那酒楼的店小二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农家少年背着个竹篓站到屋檐下躲雨赶紧走到台阶边呼喝:“滚滚滚!你站在这里我们还做不做生意?”一边说一手掩住鼻子一手抓起肩上搭着的布巾没头没脑朝瑶光乱抽因为她戴了个斗笠,小二就使劲往她肩头胸部甩。
瑶光吓了一跳,急忙缩着脖子抬起双臂护住身体。
店小二这么一吆喝,店堂里坐着的几个客人都看过来瑶光小心脏砰砰乱跳,赶紧又将双臂抬高了些,假装要护住头脸,从肘间偷偷看向季锋,又有点担心,又有点期待——没准,游戏就此结束了?
谁知,季锋没认出她。他朝她看了一眼就低下头,继续看他桌上的图,低声对小二说:“不要赶他。”
那小二狗腿得可以,立马点头哈腰笑道:“是是是,大人说得是,小人打扰了大人清净,大人莫怪!”只是,他说完又回过头瞪了瑶光一眼,龇着牙,不知低声说了句什么脏话。
瑶光为了扮得逼真,也没戴手套,在屋檐下又站了一刻,双手冻得发红,只能将两手揣在袖中握着自己胳膊取暖,她装作活动御寒,犹犹豫豫朝季锋所在的窗前走了几步,微微踮起脚尖一看,只见他面前放的是一张路线图,他在晶门、浔阳、宛州之间的几个城池画了几道红色蓝色的曲线,一旁又写着许多小字标注,但具体写了什么,可就看不清了。瑶光猜着,可能两种颜色各自代表了她和他。
这时,季锋突然抬起头看向窗外的她,瑶光赶紧低下头,慌慌张张作了个揖。她再偷偷去看时,季锋早就又低着头在看他的图了。他桌上放着两个果盘,一盘是盐酥花生,另一盘,是宛州盛产的蜜橘。宛州的橘子并不很大,多数如鸡蛋大小,皮子金青交错,但却极香,也极甜。他拿了一个当做纸镇压在他画的地图左角。那个橘子被掐开了一角,薄薄的青皮撕开拇指头大的一块,露出里面浅金色的橘子瓣和橘皮内的白色络。
隔着玻璃花窗,似乎也能闻到橘子的清香。
这天晚上,瑶光回到住所,先换下那身破衣服,舒舒服服洗了个澡,好好吃了顿饭,她决定:不再和季锋玩什么猫鼠游戏了。
好好地在冷天里坐在暖炉前剥橘子吃不好么?
吃饱喝足,瑶光让侍女叫来此间的大管事蘅娘,“我今天在外面玩的时候,看到我的老相好竟然也来了宛州……”
蘅娘忙喜滋滋福了个身,“恭喜公子,他乡遇故知,可比金榜题名时啊!不知公子,是不是想……叫几位姑娘,做个局,宴请您那位旧识啊?您在这儿住了几天了,咱们天香书寓几位红牌您都见过了,喜欢谁,告诉妾,妾也好为公子提前安排,素素、英儿、裁云明日都闲着呢。”
没错。瑶光住进了古代高级服务会所。天香书寓,乃是宛州城中数一数二的妓院。不过,在宛州,妓院叫书寓。为什么呢?因为有些书寓里,服务人员是年轻男孩子。这一种,叫相公书寓。
住在这种地方有什么好处呢?最大的好处就是管事的和服务人员都不会对身份可疑的客人区别对待,只要有钱,什么样的客人都接!还不多嘴。还提供各种服务,诸如:寄信、到镖局托运货物、雇临时工等等,至于帮您浆洗衣物,打点行装,那更是手到擒来。而且,还比大多数旅店干净得多,绝不会出现床铺上有跳蚤或是床单没换的事。
瑶光道:“我这位相好,上次分别时跟我闹了点气,不知道他现今消气了没,所以我也不好贸然相请。”
蘅娘见到瑶光第一眼就知道她其实是女人,可这几天仍旧称呼她为“公子”,怎会不知情识趣,心想,这必然是女郎惹了风流债,两个情郎吃醋打起来了,闹得不好看。她当下以袖遮唇一笑,道:“公子无须担忧,妾这就命人暗中打探。不知您这位旧识,住在何处啊……”
住在妓院还有个好处:很容易找到当地人充当你的眼线。
最棒的是,在这里,即使眼看你头一天是个一脸痘疤的中年油腻男,第二天变成了翩翩公子,隔天又作妖地叫人找一套乡下少年的衣服和配套的行头(背篓和粪叉)来,依旧没人会露出惊奇探究的眼光,只会问:“公子满意么?”
翌日清晨,太阳还没升起来呢,蘅娘就急匆匆来报讯了:“韩公子,您那位旧识今日就要动身出门了!”
蘅娘在宛州最壕的酒楼珂云楼给瑶光搞了个包间,准备了几个小姐姐。
这间包间在酒楼二楼,窗前正对宛州城闹市大街,若要出城,必会从这楼下过。室内珠箔银屏迤逦而开,另有一间花厅,摆着一张大桌,内室挨着窗子设一张暖榻,室内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当中摆着白铜鎏金卍字薰炉,炭火烧得红彤彤的,婢女们搬来一架金丝倒垂钟式样的薰笼罩在炉上,又拿来了一筐宛州蜜橘,取出八个,将每个橘子都将橘皮撕得半开,分成八片,置于笼上,没多久,屋子里暖融融的,薰笼上的橘子受热之后散发出柑橘类水果特有的香味,橘皮被炭火一烘,微微卷起,形如芙蓉。
陪客人出游、张罗席面、陪酒、活跃酒席气氛等等对天香书寓小姐姐们来说自然都是熟练活儿,她们提前到了酒楼,先斟酌着为瑶光叫了一桌子美食,既有宛州本地各种小吃点心,也有适宜冬日吃的酒醪浆酪之类。
接着本地最著名的两个女先儿也如约来了,就在花厅餐桌之侧摆起琴鼓,先叮叮咚咚调起琴,未成曲调先有情。
现在,只等贵客来了便可开席了。
瑶光四下打量一番,坐在暖榻上,问:“现在大家最爱听的是什么书啊?”
女先儿和小姐姐们都说是“狐女传”,瑶光便叫唱“晋阳松林狐女修天书”那一段。
她听着曲子,倚窗子向外望,未多时,天光初亮,季锋骑着马,哒哒走在楼下青石大路上,身姿笔直,像一把开了刃的名剑。
瑶光推开窗子,笑着等他走近,她想了想,转身从榻边小桌上的果盘里随手抓了几粒松子玫瑰糖握在两手中,只等季锋一走到楼下,就朝着他的狗头丢过去!
计划是美好的,实施起来却出现了微小的误差。
瑶光计算着,季锋刚一走进她射程之内,她右手一扬,一把糖块携着轻微破空之声激射而去,下一秒,季锋在马上抬起头——
至此为止,一切都和她在脑中计划的丝毫不差,可是,就在此时,他身后那片冬日常见的阴郁天空突然间被几道金光刺破,一轮火红的旭日破云而出,马上的狗密探顿时也化身成威尼斯拜占庭风格壁画上的天使,背后万道金光,俊美而圣洁。
大自然打光加持,瑶光一介凡人如何抵挡?
她一向觉得季锋那张脸是张典型的抖s脸,鼻梁拔地而起,细窄笔直,眉峰陡峭,衬得那双丹凤眼阴郁中流露犀利,像是无时无刻不在思索是要用鞭子还是要用绳索,多看他一眼都会被割破,不过,此刻,他的抖s气质在阳光下短暂被稀释了,他扬起脸,眼神清澈。
咦,原来他其实是双眼皮啊……只不过有点内双……
类似乱七八糟的念头这么一翻滚,原本打算在季锋被第一波暗器击中后抬起狗头再给他第二波攻击的松子玫瑰糖就忘了扔出去,瑶光紧紧攥在左手手心,捂得糖都化了,黏黏的。
而楼下的季锋也呆了一呆,他听到破空之声时就看到了韩瑶光笑嘻嘻的脸,她朝他扔过来那一把暗器像一粒粒小粽子,全是半透明的琥珀色,飞得近了还闻得到一股香甜的气息,他一扬手,再一缩肘,这把暗器就一粒不落全接在手心,垂眼一看,原来是一把松子糖。
虽然他看到她挥手当即就隐约觉着她所发的“暗器”绝没有要伤害他的意思,只是想要开个玩笑,或者,戏弄他一下,但看到松子糖的时候还是怔了一下。
他抬起头,和韩瑶光楼上楼下对视了片刻。
她今天也穿着男子装束,头带着一顶紫金冠,身上是件真紫色织金镶灰鼠袍子,富贵得近乎俗气,只因为面如美玉,脸上的笑容里还有种孩子气,才把那股呛俗的富贵气给压住了,可她偏偏又在美玉般的脸上贴了两撇一看就是假的小胡子,一笑,两撇鼠须就翘起来,看起来更淘气了。
她对他招招手,“季公子,天寒地冻,你这么早出门要去哪儿?不如上来一聚?”说着回首叫,“红玉、紫霄,你们下去请季公子上来!”
季锋只看到窗后还站着许多华服丽人,心里还吐槽韩瑶光真是放诞不羁,竟然还叫了人来陪宴,这还一大清早的就花天酒地起来了。
季锋本来心里有气,想着,正好,咱俩算算账吧!来就来!一看这两个千娇百媚的美人,顿感尴尬。
他转念一想,莫不是韩瑶光正借此作弄羞辱我?心里那股气噌一下又蹿老高,也不尴尬了,甩开步子走在两个美人前面,上了楼,进了包间四下一打量,呵,韩瑶光还挺舍得花钱的,屋子里花团锦簇,除了几个美人,还有两个女先儿吹拉弹唱,正说到晋阳狐妖在松林古墓修炼天书。
韩瑶光请季锋入座,抬抬手,一个华服美貌的小姐姐便过去给他斟茶,季锋也不推辞,喝了口茶,放下茶盏,“韩道长,请问您请季某上来,要说什么?”
韩瑶光笑了,“季指挥,你我素无来往,你跟了我几千里,想必是有圣命在身,现在,我修书一封,你拿回去面呈陛下,就别再跟着我了吧。你是有能耐的人,身居要职,一定有许多比跟着我更重要百倍的事情要做。”
季锋当日看到那面墙上的群狗图,气得肝颤,这也好多年没人敢这么搞他了,他原想好了这一路要如何追踪韩瑶光,如何在她最无防备,最放松,最得意的时候突然出现,吓得她面如土色,再不敢对他有小觑之心,可现在——韩瑶光根本不按牌理出牌啊……
她这算是服软了么?
还是,叫他见好就收?
这场比试,他可不算赢了。
他垂眸沉吟片刻,问:“不知道长接下来要去何初?盘桓多久?好叫季某知道了,才能做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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