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1/2)
风雪连天,倒春回寒。
大帐中的盆子烧起一把火,江成坐在正座上,对面是他昔日的政敌——杨太尉。
或许此时不该叫他太尉,三日前,陛下革了他的职。
继年前的寿王被勒令回封地、命太子殿下涉险赈灾,下头又递上一个急报。
西南疫情恶化,流民暴动。
杨太尉的长子手持平南军虎符,往日都是戍边打南蛮的,这次流民暴动是出乎意料,甚至不在平南军的职责之内。
但陛下仍以一句“办事不利”将杨太尉及其长子的职位直接革去。
“没有抄家流放就好。”杨致道。他现在已经是一介白身,三十年的功名荣辱都随着梁帝那一声令下烟消云散。
江成放在桌上的手捏紧成拳,“我只是担心,下一个,就是我镇国公府了。”
杨致冷嗤:“国公爷不必担心,依陛下这样,不过早晚的事。你我都是当年一起走过来的,看看前朝那些开国功臣,哪位不是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江成怒目相视:“现在是说风凉话的时候?”
杨致的眉头皱起,他也是有儿有女之人,谁知道陛下会不会突然兴起,把他再揪出来踩两脚。
江成也在想同样的问题,他的儿子不惧历练,可他的妻子与女儿呢?
最稳妥的,就是赶紧定下一门知根知底、家风好的亲事。万一镇国公府真糟了难,两个姑娘也能跟着夫家在京城过安稳的日子。
“还有一件事。”江成暂且放下家事,把心思放在朝中布局上,“太子殿下如今要去西南疫区,你可有法子?万一……是谁也说不好的事。陛下子嗣不丰,寿王殿下也不是个好选择。可陛下的龙体……”
若是有其他人在场,肯定会惊出一身冷汗。这二人居然在议论储君继位之事。
提起梁帝,二人同时陷入沉默。
陛下在朝堂上发怒的次数越来越多,甚至会无缘无故做出些奇怪的举动。再想起前段时间京城里谣传的清远观观主下山一事,江成背后渗出一层冷汗。
前朝也曾盛行服用五石散,甚至有人行散不当以致猝死的。
江成道:“陛下怕不是沉迷服丹饮符?”
杨致道:“你现在才明白?”他好似很惊诧,“你想想你家二姑娘,去年陛下是怎么命太子殿下去为他求丹问药的。”
“原来从那时就开始了么?”江成面色冷然,长叹一口气,“所以说,清远观观主,一个出家修行之人,平白无故来搅这浑水。”
“他是谁的人?”
杨致摇头道:“不管是谁的人,要不是寿王殿下欺君瞒上,闹得陛下呕血,这些破事起码要晚个三四年发生。”
而他们毫无准备。
帐外的雪落地即化,江成一时沉默不言,忧心忡忡。
寿王殿下被发配封地,太子殿下被送去西南。
陛下究竟想做什么?真正的孤家寡人吗?
*
而此时被杨太尉追着骂的寿王,正在寿王府中清点最后的物件。
福安乡君,或者是赵侧妃,现在正坐在案前的椅子上。
窗户大开着,寒风裹挟着雪花呼啸涌入屋中。
她眼下青黑,眉目之间清秀不再,只剩疲惫,像是一夕之间老了十岁。
“把窗户关上。”寿王一走进门,就不耐道。
福安眼底划过阴狠,捏住帕子的手如鸡爪一般,骨节暴起。她的胳膊抖了抖,最终还是站起身关上了窗。
一室寂静。
寿王站在柜前,打开抽屉,取出两枚玉佩。
福安转过头,在寿王看不见的地方盯着他的后背,目光就像一条阴冷的蛇吐着猩红的信子。
她今日的遭遇,全都是拜陈贵妃所赐。
自己不过是个陈贵妃用来拖太子殿下下水的棋子,可笑!
说什么怜惜讲什么旧情。自从她下药失败,嫁给寿王以后,陈贵妃就跟翻了一张脸似的。
往日的端庄雍容的皮一撕开,谁知道里头是什么东西。
寿王似有所惊觉,皱眉回头看,正好与赵侧妃的视线撞在一起。
母妃叫他暂时忍一忍,等到了封地……
“赵侧妃,我要提醒你一句。”寿王本来就高,此刻更是居高临下地俯视她,“赵家如今是什么处境,你如今是什么处境。”
“你心里应该清楚。”
说罢,寿王收起玉佩,转身走了出去。
福安眼中迸出狠厉的寒光,死死咬住后槽牙。
既然她不好受,她也不会让别人好受。她虽不能动寿王,但是江映枝,不是还勾着太子殿下吗?
*
李氏这天早上收到了一份火漆密信,上头写着镇国公亲启,但制式却不庄严,字迹看上去也像是姑娘家的。
同江成说了一声后,李氏悄悄拆开了信封,里头的内容着实让夫妻二人惊疑不定。
“你说……这是,真的么?”李氏想起最近发生的事,手中的信纸也在颤抖。
江成明白朝中局势,看见这张信纸,竟然头都犯晕。
“我们叫枝枝来,问问她吧。”
最近朝中风声紧,西边的疫情又严重,映枝学会了打叶子牌后,就每天来找江柔玩。
可今天还没玩到一半,就被李氏叫到了正堂。
眼见着李氏眼角都挂着忧愁,江成也愁眉紧锁。
“爹,娘,这是怎么了?”映枝坐在下座,侍婢给她递上一盏热茶。
轻轻拨开茶盖,白汽从里头直蹿出来。
李氏将手中的信纸放在桌上,轻声叹道:“枝枝,你看一眼。”
映枝取过信纸,思绪如同波涛翻滚。内容触目惊心,从头到尾讲的就是一件事。
——岐阳郡君与太子殿下已私定终身。
映枝的耳边嗡嗡作响,心脏狂跳,浑身的血液都在刹那间涌上头顶,。
李氏喝了一口茶,抬起眼,问:“枝枝,这上面说的,可是真的?”
她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映枝的脸涨得通红,既羞又恼,还有被揭穿谎言的愧疚。
她深吸一口气,赶忙否认:“没有,我从未和太子殿下……”
私定终身这个词卡在喉咙间,如同一根倒刺,吐不出也咽不下。
李氏的手微微颤抖,和江成对视一眼,忧虑道:“枝枝,你给爹和娘,好好说,你跟太子殿下是怎么回事?”
若说一点也没察觉,是不可能的。女儿天天养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有个什么风吹草动的,她即便不能第一时间看出来,过不了多久也会明白。
再说谁家姑娘长这么大没点儿小心思,年少仰慕一个公子再正常不过,她也是过来人。
可为什么偏偏是,太子殿下。
映枝低着脑袋,轻轻咬住下唇。
李氏扶额,“你姐姐知道么?”
映枝可不想拉姐姐下水,她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不关姐姐的事的。”
李氏沉默下来,扭头看着江成。
江成在李氏眼中看见了他的顾虑。
如今朝中局势紧张,他镇国公府表面看上去一派和平,但实际上暗流涌动。
他有一万个法子保证全家人的性命,但若是枝枝嫁给了太子殿下……
就不说淌不淌这趟皇家的浑水了,太子殿下不日将前往西南疫区,凶险异常,能不能回来,都是个问题。
即便是回来了,按照陛下如今多疑的性子,保不准还有其他糟心事发生。
“枝枝,你跟爹说。”江成放轻了声,缓和道,“你想嫁给太子殿下?”
李氏第二次扶额,揪着江成道:“你怎么……你这个木头!你怎么能这样讲?”
江成轻轻按住李氏的手,示意她稍安勿燥,然后静静看着映枝。
“我……从来没有想过。”映枝缓缓抬起眼,迎上爹娘的视线。
她是真的没想过,只觉得现在的日子过着也挺好,每天有好吃的有漂亮衣服穿,没事了可以同姐姐和蒋期渺一起逛街。
子瑕也时不时能来找她玩,好像生活中没有什么惊天大事,如果能一直这么延续下去,就是最好不过的事了。
李氏刚要开口,又被江成止住。
夫妻二人一眼就看明白,映枝这就是喜欢岑瑜,只不过她现在还小,没长大,身边的朋友也都还没出嫁。
即便是听过些订亲出嫁的事,也觉着离得好远,所以不会留心,更不会操心。
江成接着道:“那如果爹爹现在说,枝枝以后不要见太子殿下了,枝枝愿意答应爹爹么?”
映枝说不出那个“好”字。
她明白爹爹的意思。就是再也不去见子瑕,再也不去想他,再也不给他回信,然后拒绝他送来的所有礼物,最后或许跟另一个人……
一想到这样,映枝的眼泪都要上来了。
李氏明白江成的意思了,他是想要和枝枝坦白。
枝枝并不是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姑娘,所以说清楚了,或许会比明令禁止更好。
江成把语气放得更轻,慢慢道:“是这样的,枝枝和太子殿下在一起,以后可能会很辛苦。可能要担心许多事,一举一动都有人看着。且不说殿下将来会不会有其他妃子,纳妃与联姻,本就是天家笼络人心的手段,将来的事,谁也不能保证。”
映枝听得似懂非懂,但她明白爹爹是什么意思。
“而且,对于太子殿下,要是娶了你,大家都会觉得,镇国公府是向着太子殿下的。稍稍有点风吹草动,也会有人指摘殿下在朝中拉拢人,有二心,这些对他都很不利。”
对他很不利。
映枝垂下了眼,捏紧袖边的手也渐渐松开。
爹爹说得话很复杂,并不是她懂得的事。
但她不是不明白,而是就算曾经看见了子瑕的神出鬼没,也没有去仔细追究。
于她,或许只是茶余饭后的惊喜,午睡醒来时瞧见案前纸上的猫爪印。
而于他,则是本已身在险境,却偏偏沿着刀锋前行,背地里被割的鲜血淋漓,还仍做出一副轻轻松松,温文尔雅的模样。
江成见映枝的态度软化,轻叹一声,道:“所以说,枝枝别喜欢太子殿下了,今后……会伤心的。”
映枝蓦地抬起眼,李氏和江成都面露关心,两人四只眼齐刷刷看着映枝,在等她说出一个答案。
“爹,娘,我明白的。”映枝咽了咽,紧接着道,“但是……我还是、还是喜欢。”
她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几不可闻。双肩垂下来,有种颓然的意味。
堂中一时陷入沉寂。
早春的风格外地响亮,呜呜地吹过房檐,吹得窗外的鸟叫说不清是乌鸦还是麻雀,断断续续,无端让人悲伤。
江成沉默了很久很久,身边的香都烧过了两根。
杯中浮在水面的茶叶全都沉了底,李氏忽得撇开江成,站起来走到映枝身边,握住映枝的手。
少女的手绵软细腻,就像她的心思一般。
李氏终究还是不忍心,这是她的亲闺女,在外头遗落了十六年。
衣服、首饰、佳肴、华屋,这些东西枝枝从没问她开口要过,唯一开口的,他们现在又不能满足。
“枝枝,那你去问问殿下。”李氏一直望进映枝的眼睛里,“你先去问问他,愿不愿意娶你?剩下的,我们再做打算也不迟。”
映枝定定看着娘亲的脸。
江成又叹了一口气,他今天叹的气怕是比这大半辈子加起来都要多。
若是太子殿下答应了,那么他就要提前部署镇北军,乃至提前找好退路。
“可以……一试。”江成摸着自己的胡须,好似已经在计划着该怎么办了。
“好。”映枝深吸一口气,鼓气勇气道。
在映枝跟爹娘谈过的第二天,京城中的风声更紧张。
进出京城都需要凭证,有五队侍卫轮番值守,检查这些人有没有头疼脑热的症状。
就连往日最热闹的东市也冷了下来。
映枝不便出门,但是她取出子瑕给她的玉佩,并着一封信交与湘水院的那位小侍婢。
侍婢归来时说已经送到了,映枝的心跳仍有些快。
她写了好长一封信,道明了事情原委,可问子瑕愿不愿与她结亲,这种事让映枝有些难为情。
却也不明白这难为情是从何而来。
然而,一天过去了,并没有人回信。
映枝坐在窗边,恹恹地看着窗外的麻雀。
第二日,映枝蹲在后院里给白鹿刷毛。
还是没有回信。
第三日,映枝翻遍了当时修复的古籍,一字字一句句在她眼中流过,从白天到黑夜。
依旧没有回信。
在第四日的清晨,她派了那侍婢再去看一眼,她回来时什么都没带,只有一个摇头。
那边不仅无人接应,连店铺都关门了。
映枝在午睡前悄悄翻过墙,潜进太子别院里。
别院里竟然人去楼空,所有的书架与书籍,香炉与案几,小件的都消失。留在书房中的大件,也都被蒙上一层薄薄的灰尘。
已经好些日子没人来了。
映枝拿着印有糖雪球爪印的雪金笺,在这书房里枯坐了一个下午。
第六天早上,映枝去见了刚刚下朝来的江成。
“爹爹,你近日有见太子殿下吗?”
江成脸上带着忧色,也摇头:“这几日都没见殿下上朝。”
映枝点点头。
“爹爹,如果说……我是说如果,万一殿下没答应,爹爹会怎么办?”映枝抬头问。
江成和李氏早已商量好此事,现在的形势一触即发,谁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颠覆全盘。
他索性就给映枝直说了。
“爹和娘会为你寻一门知根知底的好亲事,对方或许门第不是很高,但家风正,也安稳。若是将来有个什么好歹,起码你在京城里头过无忧无虑的日子。”
“当然。”江成安慰道,“这只是爹爹想的,最稳妥的法子,枝枝要是想嫁给太子殿下……”江成的眉间浮上忧色,须臾又被掩去。
“将来有个什么好歹?”映枝的眉宇间藏着惆怅,偏头问,“爹爹是指,国公府,会有什么难过的坎?”
她的眼依旧如一泓清泉,可这清泉不小心被人搅动,于是生了波澜。
江成不再隐瞒映枝,点头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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