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1/2)
藏书阁内,桌上的笔墨纸砚四处散落,昂贵的松墨被泼在地上,焚香炉碎裂,一股子烟尘味儿。
梁帝歪扶在桌子上,捂着腰。映枝站在旁边,捂住嘴。
岑瑜一进门,映枝就转过头去,清澈的鹿眼里尽是惊慌失措。
她好似被捏紧的心脏骤然放松下来。
这里是禁宫的藏书阁,并不是女学书舍,更不是国公府她湘水苑的闺房。
梁帝醉醺醺要过来握她的手,她不敢冲撞陛下,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两次躲避。
看到映枝这幅模样,岑瑜强压下心中的怒意。
“父皇?”岑瑜大步上前,立在映枝和梁帝的中间,将映枝严严实实挡在身后。
他皱起眉头,声音抑制不住地发冷,“需要儿臣扶您起来吗?”
梁帝摔了一跤,头上那点酒劲早就摔没了。疼痛从腿上传来,脑中瞬间清醒。
“不必。”他踉跄勉强站起身。
说不必,岑瑜的脚步就顿住,没有再向前。
他长身玉立,面上看起来一派君子风度,实际藏在袖中的手死死捏紧成拳,指甲嵌进肉里。
映枝捂着嘴的手渐渐放下来,眼前被岑瑜的背影遮住,看不见却能听见陛下的声音传过来。
梁帝站直,扫过岑瑜,回想起方才自己的所作所为,心里既尴尬又恼火。
他只是喝了酒有些冲动,又见美人字写得有些潦草,想要指点她一二罢了。
要是论平常,镇国公家的姑娘,不论有多么国色天香,才学过人,他是万万不会动心思的。
梁帝抬起头,身上的龙袍多了几道褶皱。
他清了清嗓子,见岑瑜的衣摆也有那么几道褶皱,端起架子质问道:“朕来视察岐阳郡君修订《氾胜之术》,瑜儿来做什么?”
梁帝背在身后的手捏紧,这张脸,这双眼,像极了他的先皇后。
当年,他们也是恩爱非常,情比金坚。
可惜有多恩爱,后来就有多愧疚,有多愧疚,就有多心虚。
而有多心虚,现在就有多厌恶。
映枝心中一紧,咬牙想开口提岑瑜辩驳,却被抢了话。
“儿臣方才忽然想起,这藏书阁有一方砚台很不错,想拿给父皇瞧瞧。”岑瑜心思微动,面不改色地撒谎:
“不过路上遇到明惠宫的宫人急匆匆跑来,差点撞上儿臣,所以有些匆忙。”
映枝微愣,子瑕说的事,她一点也不清楚。映枝咽了咽,说不出来话,心却在狂跳。
明惠宫是惠妃所居之处。梁帝正觉得没有台阶下,顾不得砚台不砚台,抓住这句话就道:“哦?那宫人可有说是出了什么事?”
岑瑜无比了解梁帝的心思,他见鱼已上钩,唇角微微下瞥,眼底沉淀着寒意:“说是惠妃娘娘受了风寒。”
梁帝眉头一皱,立刻摆出一张忧心忡忡的脸。
岑瑜拱手道:“父皇尽管去吧,这里由儿臣善后。”
“那朕先走了。”梁帝刚要走,却觉得面子还是过不去,随即板起脸斥责:“瑜儿要注意自己的行止,你乃国之储君,断不能如此失礼!”
“父皇教训的是。”岑瑜应声,礼节无可挑剔,神色也无半点不寻常。
他低下眼,便无人能看穿他的内心。
国之储君?怕是父皇心中并非这么想。
心虚的人总是会强逞威风。
不去看这满地狼藉,梁帝总算拾回了点面子,又转头扫了眼映枝。
他不咸不淡道:“岐阳郡君莫要耽误事,还有,你的字也要多练练。”
映枝咬着唇,答应道:“陛下教训的是。”
两个人都听命于自己,梁帝的帝王尊严平复下来,看似施施然,实则快步迈出大门,带着长福走了。
藏书阁里一片寂静,阳光穿过窗前的树,在屋中洒下叶子的影。
岑瑜眉头紧锁,与平时那般君子翩翩的风度完全不一样。
他直接从一堆狼藉上跨过走来,声音低哑,问:“你有受伤吗?”
映枝刚才躲闪及时,撞在了桌边。她捂着自己的手,背在身后,眼睛有点涩。
不是因为疼,她曾受过比这严重得多的伤,受到过比这严重得多的惊吓,依旧能生龙活虎。
只是这一次,子瑕突然一问,不知怎么地,她心里就有一颗委屈的种子,偷偷冒出一个芽来。
明明自己早就过了一疼就要哭的年纪。
“我没事,还要多谢子瑕。”映枝强打起笑脸,“子、子瑕来得这么快,我还没把残卷修订完。”
岑瑜双唇紧抿,眼中幽深如不见底的潭水。
她往日清澈又明亮的眼里有点点泪光,垂下的眼睫无辜又柔顺。
就像刚逃出生天的小鹿,缩在一边偷偷舔舐自己的伤口。
方才被压抑的怒意翻腾上来,又被浇灭,剩下灰烬一摊。
只想细细收拢,别再让风吹着了。
子瑕……怎么不说话?映枝的手在背后蹭了蹭,却被一只手捉住腕间。
长指骨节分明,炙热的温度从手腕上传来,暖化了冰冷,浑身的血液才开始慢慢流动。
“你伤到手了。”
很轻,带着气声,好像说话声音大点她就会被吹跑一般。
自己的手被岑瑜翻来覆去地检查,想缩又缩不回去。
这都已经一炷香了,方才只是撞红了而已。
映枝耳尖微热,看向岑瑜。
方才的阴冷之色消失,他又变回了那个面色温和翩翩君子。
但她此时却完全忽略,究竟哪家的君子会不顾礼教,拉着姑娘的手不放。
岑瑜忽然停住,目光上移,回视映枝。他的眼底流动着什么,让人看不真切。
映枝感到热意从耳尖,渐渐蔓延到脸上,顺进脖子。
然后轻轻碰了一下她的心。
一触即离,柔软的,痒痒的,小心试探的。
二人面对面站着,中间隔了一个小臂的距离。
光的来处不同,影子却在墙上交叠。
就像蔓草被暖流推动,顶端的茎叶纠缠在一起。
风穿过叶子的声音如潮水,一浪接着一浪,触摸映枝的耳畔。
半响。
“是我的错。”岑瑜低低道。
他无法否认,这是他的父皇,这是他已故母后的藏书阁。
他没有及时阻止,所以他让她受伤了。
突如其来的道歉,映枝无所适从,小声道:“子瑕,你没做错什么。”
绵延的云将阳光遮住,屋里忽然暗了下来。
楠木的书架、古旧的竹简。
这个世界是淡淡的昏黄,而她好像被一层薄纱罩住,朦胧、晦涩、难以看清。
却又温暖,安心,不愿离去。
“郡君。”岑瑜沉默一阵,忽然凝眸郑重道:“今日别再修译残卷了。”
映枝鼓起嘴道:“别担心啦,又不是什么大事。”
“以后也别再来藏书阁。”岑瑜的声音坚定,好似命令。
可她还有半本没译完,映枝无奈,做事总要有始有终吧……
岑瑜摇头,拾起地上的残卷交给映枝:“这种事我来做。”
他走到案前铺开桌上纸,动作如行云流水,微微偏头,掀起眼,一字一顿道:“我来写。”
你来写?映枝怔愣,手握这帘竹简。对于她来说,其实最头疼的并不是看懂残卷,而是找到对应的字,然后加以断句。
映枝想起梁帝的话,道:“子瑕不要嫌弃我写的字有些……”
“不,郡君的字很好看。”岑瑜垂眸打断:“郡君的手受了伤。只管念,由我来代笔。”
映枝没想到是这样,犹豫地拨开书卷的系带,开始慢慢念起。
岑瑜落笔极快,映枝念在哪儿他就写到哪儿。
这些晦涩难懂的语句,在他笔下竟然没有丝毫凝滞,字迹气韵流畅,又清晰明了。
映枝读得越来越快,平日里要用一整天才能完成的事,不到一炷香就结束。
她的声音清脆,一字一顿,好似明珠滚落玉盘,叮当,叮当。
敲在岑瑜的心上,却能将那些阴暗暴虐的杂念一点点敲下去,心绪渐渐
早些写完,她就能早些离开。
这种事,他不会允许第二次的发生。
映枝眼中闪动着光,手中的竹简很快只剩最后一根。
“子瑕真的很厉害!”她真心赞许道。
岑瑜听到夸奖,唇边忍不住扬起弧度,长睫垂着,掩饰眼底的喜悦。
自然,身为太子殿下,这点夸奖怎能让他侧目呢?
岑瑜头也不抬,翻过这张纸,伸手递给映枝另一卷。
笔尖柔软,流过细腻的纸,留下润泽的淡香。
很快,旁边堆成山的竹简被一扫而空,映枝只是动了动嘴皮子,还被岑瑜递了一盏茶喝。
“只有这些?”岑瑜偏头问。
他眉目淡淡,仿佛这就是世上最不起眼的小事,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完成。
映枝的小脸红扑扑,激动的神色无以言表:“还有最后一卷,子瑕你等等,我现在就去找。”
映枝站起身,岑瑜也跟着站起身道:“我陪你去。”
书就在第三列书架,二人分头寻找,映枝在这端,岑瑜在另一侧。
一卷卷竹简被打着条笺,上面的小字认起来颇为费力。
明明窗外沙沙,时而有鸟鸣,可她觉得如此安静。
安静到,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同频。
找到了。映枝看着那泛黄的纸,上面黑色的字,确认几番后伸手一摸——
没有意想中竹简的粗糙,指边是温润的触感,带着丝丝热意。
从书架的缝隙间看过,映枝正好与岑瑜墨色眼眸对上。
他的目光微动,停留在竹简两手交叠的地方。
这只手,刚才握住过她的手腕,然后帮她写过整整一厚叠的书卷,如今在她的指尖旁边。
肌肤相接之处,一温,一热。
映枝猛地回神缩手。
太过于炙热,看一眼都会被烫到。
映枝缩着脑袋低下头,隔着书架传来岑瑜沙哑的声音:
“是这一卷?”
就像一块糖,在小火慢炖的锅中融化。咕嘟,咕嘟,翻起气泡,是甜腻如浆。
旁地的竹简被拨开,岑瑜露出脸,他指着这一排竹简道:“是哪一卷?”
绵密的糖丝缠绕拉起,热意溶溶,包裹住所有的书卷。
映枝瞄了一眼小字,隔空指着那卷书。
岑瑜笑意温和,唇角还是那个弧度。掩在书架后的指节微微弯曲,另一只手故意指向一卷错误的竹简,道:
“郡君说的是这一卷?”
“不不不。”映枝面红耳赤,伸手握住旁边的竹简道,“是这一卷。”
她一拽,没拽动。
书架后,岑瑜勾着那卷书的线绳,唇边的笑容更深。
“究竟是哪一卷?”
映枝双眼瞪大,倏然反应过来。绯红晕上脸颊,她恼羞成怒,恶向胆边生,越过书架的隔档一把握住岑瑜的手腕。
“这一卷!”
岑瑜怔怔。
她莹白的手腕,纤细的手指娇嫩如新笋。
他本想到此为止,但滑腻绵软的触感,又将隐藏的那点逗弄之心勾了起来。
岑瑜目不转睛地盯着映枝,如同潜伏的凶兽,看猎物的时间太久,不小心……手一滑。
映枝的手指碰上了岑瑜左手的无名指指尖。
指骨的坚硬与指腹的柔软,薄薄的茧覆在上面……
“郡、郡君?”女声突然响起。
映枝惊觉,猛地收回手。
她尴尬地偏过头,发现是长宁公主正站在藏书阁的门口。
“见过公主。”映枝只觉得今日脸上的火烧了又熄灭,熄了又烧。
长宁颔首回礼。她方才去了明惠宫一趟,这才匆匆赶过来。但一进藏书阁的大门,就看见眼前这一幕。
正午的暖阳里,书架右边面如冠玉的男子神色温柔,他伸出左手,而身前的少女耳尖红红,彼此隔着书架,手交叠在一起。
长宁公主眯了眯眼。
看来还算及时,而且皇兄这是……想明白了?
思及此处,长宁眼中流过莫名的光彩,她不动声色地扫过岑瑜,取出帕子,掩住唇轻轻咳嗽了两声。
“郡君,我们好久不见,你近来可还好?”
映枝听见咳嗽声,忙上前关切道:“臣女一切都好,现在快要到秋天了,公主可要注意身体。”
“我这副身子,也就这样了。”长宁拉住映枝的手,温婉一笑,“但不知为何,只要见到郡君,就会好一些。”
她难道还是灵丹妙药不成?映枝抿着嘴,止不住地笑,“这是为何?”
长宁又走近了,偏头看着映枝。
一双鹿眼清澈灵动,仿佛她年幼去行宫时看见的春泉。
长宁撒娇一般摇动双手,“是因为每次见郡君,我心里都觉着高兴,一高兴,就忘记自己的病啦。”
她微微侧身,抬眼看去。
岑瑜站在映枝背后,看着长宁的眼眸发暗,面色沉沉。
长宁举起自己与映枝牵着的手,露出一个得意的坏笑,她都能透过他脸读出一句话:你放开。
她可怜的皇兄哦,啧啧,连拉个小手都要小心翼翼地骗。因为是个男人,所以吃蔫?
映枝看着长宁的笑脸,心中泛起怜惜,道:“那我以后经常来宫里找你玩吧,或者公主来找我玩也可以。”
“那我们就这么定啦。”长宁眼中一亮,雀跃道:“郡君还有事吗?不如来我宫中,我那里养了一只两只白□□儿,摸起来软乎乎的,郡君一定会喜欢的。”vx公号:anantw66
“长宁,不得无礼。”岑瑜突然开口打断,“郡君有要事在身,隔几日再来找你。”
映枝想起最后那卷书,心里有点遗憾,她也想摸摸软乎乎的白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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