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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溃疡(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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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6月16日晚上,结束晚自习的姜笑离开了学校。

没有家里人接她,她得自己骑车回家。

家离学校很远,班上有两个男同学原本同路陪她,但她因早上迟到被班主任留下训话,当天又下了雨,她不好意思耽误同学时间,便劝那俩人提前走了。

离开学校时将近十点半,不算隔很迟。雨势不大,姜笑单手撑伞踩自行车。

她在校门口遇到同样蹬自行车的班主任,班主任一直把她送到人多的路口才离开。姜笑在心里原谅了班主任对她那一通不留情面的批评。

“不要熬夜!”班主任回头叮嘱,“明天我在校门口等你,不要再迟到了!”

姜笑骑车在路面穿梭,并未发现有人跟在身后。雨夜里各人都只顾着看自己的路,姜笑直到拐上回家的捷径,周围安静下来后,她才听见身后的声音。

一辆电动车,颠簸着响,与她保持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姜笑回头,电车上的人穿着雨衣,看不清模样。电动车也是黑色的,小小一辆,没开车灯,没有任何可记忆的特征。

捷径不宽,没修好的泥路被雨水打出土腥气,路灯彼此间隔很远。姜笑开始后悔,但她又不敢掉头。掉头正好撞上身后那古怪的跟随者。

姜笑甚至不能确定那人是专程跟在自己身后,还是一个单纯的同路人。

迎面有一辆摩托车驶来,姜笑忽然大声跟车上的人打招呼:“刚下班啊?”

那人并不认识姜笑,稀里糊涂“哎”地应了一声。

与摩托车擦肩而过后,姜笑就听不到身后电车的响声了。她匆匆回头,开电车的人停在一盏路灯旁,不再跟随。

然而再往前去,雨夜静极了,迎面再也没有来车,道旁零零落落的商铺门窗紧闭。

姜笑干脆收了雨伞,冒雨疯狂蹬车。只要过了这条路,只要在前面拐上河堤,就是车来车往的桥。过了桥,家就近了。

身后忽然亮起灯光。

她霎时汗毛直竖。

一辆高速驶来的电动车从后方撞上她的自行车。

姜笑和车翻倒在地,跌进湿漉漉的水沟里。她以最快的速度从地上跳起来,一手解下书包,一手掏出口袋里的小刀——自从洪诗雨和高三师姐出事之后,临江中学的女学生们每个人口袋里都多了防身用品。老师家长劝说姑娘们不要随身带凶器,但没人听从。

姜笑这一把还是田径队队友送的,她只用来削过苹果皮。

她用书包做武器,在身前甩打,阻挡靠近的人。刀子锐利,划破了那人的手臂,她听见那人低沉地哼了一声。是男人,而且是一个强壮的男人。他根本不惧怕姜笑的刀子,抓住了她的手。

“救命——杀人了——着火了爆炸了!!!”姜笑完全慌了,她一面挣扎一面大叫。

头上忽然重重一疼,那人手里一袋重物砸在姜笑脑袋上。

姜笑晕头转向倒地,立刻被那人抓起头发,往路边拖。

那时候姜笑根本不觉得疼。她被打晕了,顾不上意识到疼,反手去抓那男人的手。男人戴着手套,她记得是皮手套,雨水淋湿了,很光滑,根本抓不牢。

把姜笑甩在地上,男人又用手中重物砸了姜笑一下。姜笑彻底没了反抗的力气,只有意识还清醒。

校服裙下穿着安全裤,轻易被撕开了。姜笑的手被捆紧,她踢那人的肩膀,踹那人的手。男人喘着气,隔着口罩困兽一样低吼。

陷空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仿佛身下出现一个空洞,她和那男人同时坠落。瞬间的失重感让姜笑下意识闭上眼睛,紧接着就像落入一朵云、一个棉花垛一样,坠落停止了。

她睁开眼,看到自己正躺在一片金色的麦田里。一个老妇坐在她身边,用手里枝叶编制花环。她的笑是皱巴巴的,沟壑纵横。

姜笑那时候还不知道自己来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哪一部分才是梦。她对身体的控制渐渐回来了,开始止不住地打战。

脱下被撕破的安全裤,姜笑把它扔到远处。她浑身都是雨水,冷得发抖,也怕得发抖,眼泪流下来时她才意识到,手里还紧紧抓着那把小刀。

她的诉说让几个男人都陷入了无法开口的沉默。

余洲就在她身边,犹豫伸手,悄悄碰了碰姜笑。

姜笑看看他,笑了:“干嘛呀,都过去了。”

但余洲还是牵住了她的手。

姜笑怔了怔,轻轻地反握住余洲手掌。鱼干趴在她手背上,用四个鱼鳍不断抚摸,怪模怪样的鱼脑袋仰望姜笑。姜笑被它少有的凝重模样逗笑。

“那个人也跟你一起掉进了陷空?”余洲问,“但他不在你抵达的第一个‘鸟笼’里?”

“对。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姜笑说,“也不知道他是生是死。但至少,他掉进陷空,就不会再有女孩受害了。”

笼罩在江面路和临江中学门口的夜色消失,抬头又是雾蒙蒙的天空,似有若无的小雨。付云聪把还原的街景收了回去,周围死气沉沉。

“那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问。

因下着雨,又是夜晚,那人穿着雨衣骑车,姜笑并未能看得清楚。

是一个男人,胳膊腿都很粗,但姜笑分辨不清是肥胖还是肌肉。他的电动车是黑色的,有两个后视镜,没有可辨认的车标和车牌,车灯雪亮,乍亮时让人心头一突。

用来击打姜笑头部的……像是圆球。姜笑只记得那东西装在一个袋子里,男人甩动口袋,里面东西说重不重,但抡得用劲,砸得姜笑瞬间就失去了行动能力。

除了皮手套,男人还穿了双运动鞋,姜笑记得这一点。男人曾把脚踩在姜笑胸膛上,姜笑抓他的脚踝,摸到了运动鞋的鞋带。

男人身上还有一种难闻的气味,像是汽车的机油,他压在姜笑身上时,姜笑被熏得想吐。

所有人都听得很认真。这让姜笑回忆起这件事来,不至于觉得耻辱或者不堪。

她低头看自己的校服裙,忽然想起一件奇特的事情。

“他摸我的腿。”姜笑皱眉,竭力回忆,“好像是想脱我的鞋子,但我一直蹬他,他没脱成。然后……他用一种很恶心的方式……”

男人的手沾满雨水,潮湿冰冷。他抚摸姜笑的小腿,手往裙子里爬。那种感受令姜笑难以忘记。像虫子,像侵略之物,那双手又冷又热,令人毛骨悚然。

他抚摸姜笑的方式带猥亵感,但触碰小腿肌肉皮肤时,又极为珍重似的。手劲不轻不重,恰好能钳制少女,但又不至于在皮肤上留下痕迹。他的脸颊贴上姜笑的膝盖,他蹭着少女被淋湿的皮肤,喉间滚动低沉的喘息。

“我想撕下他的脸皮,想砍掉他的手。”姜笑的语气冷极了,“你们之前问我为什么别人经历四十二个鸟笼就是极限,我却跑了一百多个,还没放弃。”

她抬起头,瘦削的下巴有尖刻线条。

“因为我要找到他。我想杀了他。”

她无法跟眼前的男人们解释清楚自己当时的恐惧和恨意。

那一刻她不是人,而是一个没有意识、没有价值的物体。全世界的雨、黑色的天,都落在她身上。她没力气反抗,只能恨自己,外加恨那个人。

这种恨在一百多个“鸟笼”的旅途里不断、不断地反刍、加深。男人成为姜笑生命里一个扎了根的怪影子。想到他的气味、当日天气,她都会有条件反射的呕吐感。

“电动车,机油的气味……”付云聪扭头看江面路上的一家店。

“长盛修车行”,它在路牌和便利店之间,是洪诗雨失踪的那段路。

付云聪微微握紧了手,他难抑激动。

他进入这个鸟笼里,不断地回忆和复现自己调查过的一切。姜笑的讲述让犯案凶手突然有了一个更清晰的轮廓。

他尚未能描摹出凶手的模样,但线索已经比以往要多了。

付云聪走开几步。姜笑示意其他人先不要说话。付云聪闭上眼睛,他在思索。

江面路的景色在震动,仿佛一场从根源而起的地震。招牌、房屋、树木、街道上的杂物,一切都在摇晃。长盛修车行里开始有人影晃动,车子白的蓝的黑的,一辆接一辆,像从水里浮上来一样,渐渐清晰。

但付云聪一个趔趄,一切归于平静。地震停止了。

“你不是能够在自己‘鸟笼’里复原所有你看过的事物吗?”鱼干抢先开口,“还是你在骗我们?”

付云聪坐在路边,捂着脑袋摇了摇头。

他平静之后才回答:“我需要一点时间。虽然记得住,但不是任何时候都能全部想起来。”

原本就不明朗的天愈发阴了,雨从早下到晚,没有尽头。

“你是龙王吗?”鱼干藏在余洲的兜帽里,用帽子遮住自己的身体,“能不能先让雨停一停?”

付云聪没理会它,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全都是方框套方框。

余洲左右望,发现姜笑心不在焉,一直望着临江中学的方向。

“我们去姜笑学校看看。”恢复精神的樊醒忽然说。

姜笑被吓了一跳:“什么?不要。”

樊醒:“你擅长翻墙,带我们翻一翻。”

姜笑:“谁读书的时候没翻过墙,这有什么稀罕。”

樊醒搭上她的肩膀:“我没读过书。”

柳英年在他们身后推推眼镜:“我没翻过墙。”

鱼干最爱凑热闹:“我要翻我要翻!”

姜笑还在抵抗,但樊醒比她高大,已经揽着她肩膀,不容置疑地推着她往临江中学的方向走。

姜笑不喜欢学校。

她成绩一般,不受老师重视;性格不讨喜,班上没有要好的朋友。田径队里倒是有说得上话的人,但别人跑得比她快,她佩服又有些嫉妒,不能坦然和人来往。

老是违反校规,外加三天两头的通报批评,让她在学校里成为了小有名气的不好惹之人。

“我不喜欢上学。”姜笑说,“以前坐在教室里,天天往窗外看,天天想,什么时候能离开这里,能离开这座破破烂烂的城市。”

“破破烂烂?”樊醒挽着姜笑的手,仰头四周看,“这不是挺好的么?高楼大厦,什么都有。”

“你不会懂的,人总有一个年纪心比天高,看哪儿哪儿不顺眼。”姜笑也随着他的目光四处望,“而且我想搬家,自己一个人住。”

樊醒:“叛逆期。”

姜笑打量他:“难道你喜欢上学?不,你不像。”

樊醒笑了。他用女人可能会喜欢的方式说话,一个富有魅力又无法捉摸的英俊坏人:“为什么这么说?你很了解我?”

但姜笑不吃这一套:“还是余洲更了解你一些。”

樊醒笑意更浓:“噢……你很在意余洲?”

姜笑:“因为有你在,我很担心他。”

两人回头看余洲,余洲和鱼干在后头走得磨磨蹭蹭。学校围墙圈着教学楼、操场。他的目光一直在校园里流连徘徊,像是怎么都看不够。

临江中学不大,学校里种满了树,在雨里湿漉漉地泛亮。那亮光有气没力,在雨水里泡太久了,仿佛第二天就能长出霉来。

樊醒指旁边的墙头:“来来,走这条路。”

姜笑摆脱他的手臂,揉揉手腕:“一看你就没爬过墙,这种杆子不行。”

她果真是翻墙老手,往南边走了十几米,指着墙头栏杆说:“看好了,这两根杆子最粗,能受力。上面最尖的部分已经被人磨平,而且这儿翻过去正好是一棵梧桐树,树枝特别硬,能撑住人。”

说干就干,她起跳、抓栏杆、上跃、跨过围栏,一气呵成,眨眼功夫已经坐在墙头。

余下众人看得呆住。鱼干在栏杆之间游来游去,捂着眼睛:“小姑娘家这样爬,会走光哦。”

姜笑跳下来时给它一脚,直接把鱼干踹飞。

她确实娴熟,落在梧桐树树枝上,枝叶疯狂抖动,她左右两手各把一根枝条,双足踩成个一字,身体几乎趴在树上,静等摇动停止。

余洲:“……!”

他的职业本能令他油然生出要跟姜笑学翻墙本事的想法。

樊醒最为捧场,连连拍手:“厉害!厉害!”

姜笑从树上跳下,下方是一个沙池,缓冲了落地的力道,她稳稳踩在沙子里,有点儿得意地拍了拍手。

“付云聪才厉害。”她说,“难道他把学校里每一棵树都单独给还原了?”

沙池就在操场边上,姜笑很久没回过这里,细雨里呆站片刻,跃跃欲试。

她压腿、拉伸,开始做热身运动。

其余人没有她的本事,不能爬墙,全都绕路从校门口进入。

樊醒看渔夫帽:“你不爬吗?”

渔夫帽反问:“你认为我能爬?”

樊醒大笑:“当然。”

余洲听得稀里糊涂,付云聪不知何时跟上众人,远远冲姜笑问:“跑三千吗?”

姜笑:“五千都能跑。”

说着已经在起跑线上就位。

他们配合姜笑的突然兴起,樊醒一喊“开始”,姜笑立刻动起来。她跑了两步又回到起跑线:“抢跑了,再来。”

鱼干:“好严格哦。”它在姜笑身边游来游去,用鱼鳍给姜笑鼓掌。

曾是田径队成员,姜笑三年没好好跑过,但对跑步的记忆早就在身体和肌肉里刻了下来。再来一次,她卡准时间,起步奔跑。

操场旁边就是教学楼,樊醒步履轻快,冲余洲招手:“余洲,过来。咱们上楼看,像坐看台的观众。”

余洲不由自主跟着樊醒上楼。走到一半醒过神来:我跟他和好了吗?

樊醒见他犹豫,直接出手去拉他。

教学楼低矮,只有三层,俩人跑过三楼的楼梯,直接奔上了天台。天台空空荡荡,大大小小的水洼被雨点扰乱,涟漪也是细细的。

他们眺望操场上跑圈的姜笑。

她姿势漂亮、速度平稳,仿佛雨中穿行的鹿。

“你是不是没上过高中?”樊醒忽然问。

余洲还犹豫着是否要搭理他,闻言一愣,干脆不答。

樊醒背靠在水泥栏杆上,天台有一间小小的储物间,褪色的绿门半掩,里头堆满杂物和无主的课本。

“我也没上过。”他说。

余洲一惊:“你也上不了?”

套话成功,樊醒看着他笑:“原来你真没上过?”

余洲:“……”

樊醒:“为什么?”

他问得诚恳,再不是那种调笑的口吻。余洲直接答:“没钱。”

细雨浇湿了他们的头脸和肩膀。樊醒从储物间里翻出两本试卷集,历史和生物。他塞给余洲一本,余洲的脸霎时间辣得涨红:“我不懂。”

樊醒冲他一笑,撕下一张试卷,很快折成一架纸飞机。

“飞咯——”

纸飞机滑进雨中。

雨虽然细,但太密了。雨水打湿了纸张,飞机很快变得沉重,晃晃悠悠落在楼下的梧桐树上。

“八十分。”樊醒又撕了一张卷子,“我再做一张。”

他这回折了架更复杂的纸飞机,巴掌大小。飞出去之后果真比之前那架稳了许多,但也是很快就落地,停在另一棵稍远的梧桐树上。

“九十分。”樊醒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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