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2/2)
“东霓,”三婶的笑容有点儿没精打采,“其实今天就只有咱俩,随便吃点儿吧,你三叔得在外面跟人家客户吃饭——我就是觉得没意思,所以才叫你回来。”然后她按了按太阳穴,不可思议地说,“小家伙走了这几天,我老是觉得头疼,真怪,是太安静了么?他在这儿的还好好的……”看她的脸,应该是什么也不知道的。
“是你前些日子太累了,原先自己不觉得,突然清静下来才开始不舒服。”我淡淡地说,脸颊那个地方被僵硬的微笑搞得越来越僵硬。
“哎对了,等会儿雪碧放了学,给她打个电话把她也叫来吃饭嘛,有那个小丫头在家里热闹一点儿。我还真是挺喜欢那孩子的。上中学还习惯么?”我不明白,为什么说起孩子,三婶脸上马上就能泛上来那么由衷并且温暖的笑容——不管是不是她生的孩子。
“南音回学校了?”我淡淡地问,胸口那里觉得一口气已经被狠狠揪起来,不怕,不怕,勇敢些,别那么没出息。
“对呀。”三婶说,“现在这个家里哪还拴得住她?一点儿都不替自己的前途操心,整天就是出去疯玩儿。”
“那,”来吧,该来的总要来的,我一咬牙,“那西决呢,也不回来么?”
“你不知道啊……”三婶有点儿惊讶地问我,随即释然,“对,我还没告诉你,我今天早上给他请假了。他昨晚很晚才回来,差不多都凌晨两三点了,他从来不会这么晚回家事先还不打电话的……今天早上我要去上班了,看见他的门关着,进去一看果然还在睡,我怎么叫都叫不醒,我模了摸,也没发烧——就替他向学校请了一天假,让他好好睡一下好了。结果我刚才回家来,他居然还没醒。我知道,他心思重、江薏的事儿让他心里不痛快……”三婶深深地叹气,“你看,我跟你说什么了?我就说那个女孩子太有主意,未必愿意安心和他在一起的——西决是个多好的孩子,为什么就是这么不顺呢……”
“三婶,”我怔怔地看着她,“你的意思是说——西决他,他还在房间里睡觉?”
“对呀,我刚才进去看过了,”三婶无奈地摇头,“睡得像他小时候那样,我就想,算了我不叫他起来吃饭了,就让他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吧,要是明天还想睡我就接着帮他请假——”她的笑容有些忧伤,“他一直都太懂事了,难得任性一次。”
“三婶,你,你确定他还在喘气吧?”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胡说八道些什么呀!”三婶的眼睛笑成了弯曲的形状,“这种时候也就是你还能开得出来玩笑……我去弄点儿晚饭,你要是不放心他就进去瞧瞧他。”说着她站起了身,把整整一个空屋子丢给了我。这让我觉得每样看得烂熟的家具摆设都危机四伏,尤其是那扇西决房间的,紧闭的门。
我最终还是迟疑地推开了它。里面很暗,窗帘拉着,我命令自己要绝对安静,有那么一瞬间我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自己像是空气一样没有任何声音。于是我下意识地扶住了墙壁,觉得这样至少可以让自己走路的声音变轻,却是一不小心,按到了墙上的电灯开关,一瞬间灯火通明,吓了我一跳,我听见了自己喉咙里那声猝不及防的呼吸声。
强烈的光丝毫没有动摇他的睡眠。他安静的脸庞一点点惊动的迹象都没有。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死去的人毫不在意自己身边喧嚣的葬礼。呼吸是均匀的。他闭着眼睛的样子比睁着眼睛好看,可能是因为脸庞上是一副很简单的神情,没有那些他醒着时候的心事。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轻轻地滑过他的眉毛,还有眉毛后面那块略微突起的骨头。西决,我是胡说八道的,那都是假的,我骗你的,你别理我,你知道我的,谁叫你刺激我呢?不然这样,等你醒来,你打我?我让你打,我说到做到。
可是我看见他枕头下面露出来一张泛黄的报纸。我轻轻地抽了一下,很容易就抽了出来。那上面有几行很小的字,下面被打了醒目的红杠。我只看见了“寻人启事”这四个字,然后,看见了最醒目的数字:1981年8月2日——他的生日。已经够了。他找到了证据,也许这就是他昨天很晚回家的原因。
被子轻微地抖动了一下,然后,他睁开了眼睛。我就像是一个被抓到现行的贼,手足无措地半蹲在他床前,张口结舌地看着他。还不错,我在心里磕磕绊绊地想,我总算是有了勇气看他的眼睛。他的脸上居然没有一点儿算得上是表情的东西。我看不见怨恨,我的意思是说,他眼睛里面是澄澈的。似乎他并不像我那样,忍耐着煎熬面对他最不想面对的人,好像只不过是在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身在梦境。
我想叫他一声,可是我做不到。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脸,我们就这样互相对看了很久。他那么静。我觉得我灼热的眼睛已经像两块滚烫的木炭那样灼烧着我的眼眶,但他岿然不动。他的眼睛是漆黑寂静的湖泊,就算我丢给他的都是连泪水也统统烧干的眼神,掉进他的眼睛里,也是一点涟漪、一点儿响动都没有。
我终于站起身,往外面走,只能把这个冰冷得让人心慌的他丢在这里了,没有别的办法。指头碰触到门把手的时候,我犹豫地停顿了一下,有一瞬间错觉身后的灯光在像昆虫振翅一般“嗡嗡”地响,我还以为他会在这个对候轻轻地叫一声“姐”,但是身后一片沉寂。既然你已经打定主意要惩罚我,随你的便吧。
我真的以为,不管我对你做了什么,你都会原谅我的。
我走到客厅里去,从沙发上拿起我的包,甚至没有对厨房里的三婶说一句话,便逃命一样地走了出去。
电梯门缓缓打开的时候,我看见了南音的脸。浮现在电梯那种白得泛绿的光芒中,她的脸庞看上去像个小树精。我甚至心惊胆战地轻轻倒退了一步。她默默地看着我,一言不发。——怎么你们串通好了用这种方式来整我么?一个冷冷的微笑在我嘴角浮起来,西决怎么样对我,我都没有话讲,但是,还轮不到你。
她静静地开口道:“我那个时候真的没想存心去偷你的东西,要不是大妈拼命地求我,我不会做,我得向你道歉。”她似乎是在欣赏我表情里面的蛛丝马迹,“不过从现在起,麻烦你,离我哥哥远一点儿。”
我笑笑,决定不再理她,我要去按电梯按钮的时候,她突然倒退了两步,用身体挡住了我的手臂,“这几天我一直和哥哥在一起,学校我也不去了。前天晚上我陪着他喝酒,陪着他吐,昨天我跟着他去图书馆,翻了一整天那些很多年前的旧报纸。我看见了那则寻人启事,可是那又能证明什么呢?是哥哥的生日没错,找的也是那家医院,但是那个老太太和三个儿子——未必是我们家的人啊,怎么就不可能碰巧是别人呢?我不信这件事情,我怎么也不信,你听谁说的?你告诉我你听谁说的。?”
“你爸爸。”我的声音很干涩。
“今天晚上我就去问他。”南音固执地摇头,眼睛里刹那间流露出的那抹无奈让我觉得她一夜之间就大了好几岁。
“你敢。”我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就好像是喉咙痛,说话只能恶狠狠地用气不用声音,我紧紧地扼住了她的手腕,“你要是敢让家里其他人知道,我会教训你的,不是吓唬你!你就是装也得给我一直装下去,你不是挺擅长这个么?”
“不问就不问。”其实我知道她也在犹豫,“就算是真的又怎么样,有什么要紧?哥哥本来就是我哥哥,亲生的和领回来的又有什么区别?血缘算什么东西啊?是不是亲人干吗一定非得是血缘说了算的!”我惊愕地看着她的脸,这话似曾相识,谁和我说过类似的话?是西决么?
她沉默了一下,眼睛突然变得冷漠,“可是我亲耳听见了,是你告诉哥哥,二叔二婶是因为他才死的——这句话,我这辈子也忘不了。你怎么可以这样?”她质问我的时候,满脸都是那种我最痛恨的、天使一般无辜的神情,“你明明知道不是那么回事的,你明明知道哥哥根本就没有错,你为什么要说二叔死了二婶也不要活了是因为她觉得她和哥哥没有关系……你到底还有没有心啊?你知不知道,那个时候,陈嫣和小叔结婚的时候,有一次我打游戏到凌晨然后去厨房倒水,我就听见哥哥像是在做噩梦一样地喊‘妈’,是我跑进去硬把他推醒的——他一直都是这样的,遇到难过的事情晚上就会在梦里喊‘妈’,考大学没考好的时候、失恋的时候……我们都知道的,我和我妈妈都听见过,我们谁都没有问过他知不知道自己有这个习惯,我们都不敢问……”她重重地喘着粗气,水汪汪地凝视着我眼泪横流的脸,“然后,然后你现在等于是在告诉他,他妈妈甩掉他的时候根本就没有犹豫过,你这也太冷血了吧!我知道、你厉害,你刀枪不入,你什么都不怕,你什么话都能听,可是哥哥他和你不同,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能够从小被大伯和大妈那样锻炼出来的……”
我松开了捏着她手腕的手,扔掉了手里的包,双手卡住了她的脖子,其实使不出来多大力气的,因为我的手都在不停地抖——而且腾不出下来抹一把那些已经让我什么都看不清的眼泪。我听见南音轻轻地笑了一下,“你也有受不了的时候,对吧?什么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这种人永远都不会懂的。”我的手终于从她的身上滑了下来,我整个人沿着肮脏的墙壁慢慢弯下了腰,似乎是要把自己对折起来,用这折叠的力量压制住身体深处那种撕裂一般,并且泛着秽物的疼痛。
我听见南音慢慢地经过我,然后用钥匙开门的声音。
我把车窗打开了,让傍晚的风吹进来。九月挺好的,夏日最后的那点儿热的味道和凉爽的风搅和在一起,所以缠绵悱恻。脸上的泪全都干了,皮肤变得很紧。我脑子里想着我还是早点儿回去吧,回我自己的家,三叔这里我还是暂时不要来了——尽管我不知道这“暂时”究竟要“暂时”多久。不敢想。算了吧,我嘲弄地笑自己,你哪里还有想这种事情的资格?祸我是闯下了,就算我去死也改变不了什么,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然后我一小小心,发现我走上了一条不准左转的路。我一边在心里诅咒那条路的母亲——我也知道她不存在,一边向右拐进一个狭窄的巷子里,企图绕出去。我总是能在这样的小巷子里寻到旧日的龙城。车必须要慢慢地挪,不停地按喇叭、以便顺利地绕过那些卖蔬菜的车、卖水果的摊子、阴暗的早餐铺子支在门口的油腻的桌子、那些胡乱跑着的小贩们的狗,还有那群像粉丝一样的欢呼雀跃的孩子们——他们的小黄帽像向日葵那样簇拥着卖羊肉串的小贩,小贩脸上没有表情,对所有期待的眼神视若无睹,从容不迫地用力晃一把那些冒着烟露在烤炉外面的铁钎——偶像的风范的确经常都是这样的。
栽希望这条小巷长一些,再长一些,最好我永远都不要走完它。有的时候,我喜欢这种不平整的路,走走停停地稍微颠簸一下,让我觉得我的车和我一样,都是活着的。
我想那是在我上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吧,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件事情,可能是因为这条很窄很捅挤的路,可能是因为突然之间蜷缩在我的车窗上的晚霞。那也是一个类似的黄昏,我穿过一条这样的巷子,放学回到家。家里很寂静,满地都是碎片——那时候我们家只有一个房间,他们睡一头的大床,我睡另一头的小床,所以每到他们俩吵架的时候,每到屋子里遍地狼藉的时候,我就会觉得我没有家了。不过我总是满不在乎地走到我那张小床的旁边,把我的书包放在上面,再把我的外衣也放在上面,那块地方是我的,所以我也必须默不做声地把一些飞溅在我枕头上的玻璃片全体抖落到地上去,因为曾经有一次,我一不小心睡在上面,差点儿被一个大头针戳到太阳穴,其实那个大头针也是无辜的,它本来睡在窗台上的一个盒子里,可是那盒子被我妈用来砸我爸了,于是它就这样莫名其妙地飞到了我的枕巾上。
我其实只是想说,那是一个我的童年里,非常普通的黄昏。我在仔细检查我的枕头的时候,我爸出现在了我身后。他不和我说话,只是从墙角拿起扫帚和簸箕,慢慢地扫地。他看上去神色还好,似乎已经没什么怒气了。也许是因为那场战争发生在中午他们回来吃饭的时候,时间已经隔得比较久;也许是因为,他今晚不用去值夜班,没有夜班的黄昏他总是开心的。扫着,扫着,他就自得其乐地开始轻轻哼唱了起来。他喜欢俄罗斯的歌——不对,那个时候,我上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他们管那里叫“苏联”。管他呢,总之,那些歌似乎是他少年时代最美好的记忆。
他不紧不慢地唱: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
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
我要沿着这条熟悉的小路,
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我要沿着这条熟悉的小路,
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他一边唱,一边扫地。似乎完全无视呆呆地坐在床沿上的我。碎片微微滑过地面的声青和歌声的旋律有种莫名其妙的吻合。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期望他能永远这样唱下去。
然后,我妈回来了。她脸上还固执地凝着一团阴云。她放下手里东西的时候还是恶狠狠地摔。但是我爸似乎不为所动,他开始唱下面一段了。
纷纷雪花掩盖了他的足印,
没有脚步也没有歌声,
在那一片宽广银色的原野上,
只有一条小路孤零零。
他在冒着……
他停顿了一下,皱着眉头,重新开始,“他在冒着……”紧接着他无奈地摇摇头,像是自言自语地悄声说,“不行了,都不记得词了。”
这时候我突然听见我妈的歌声,细细的,有点儿颤抖,有点儿犹疑。
他在冒着枪林弹雨的危险,
实在叫我心中挂牵。
我要变成一只甜美的小鸟……
我爸的眼睛突然亮了,灵光乍现一般,然后,他们的嗓音就颤颤巍巍地汇合了,“我要变成一只甜美的小鸟,立刻飞到爱人身边,”我爸眼神温柔地凝视着地上那最后一摊白色的碎瓷片,似乎很不舍得把它们扫进簸箕。我妈的背影终于不再那么僵硬,她丢下怀里那一大堆脏衣服,慢慢地舒展了起来。
两个人的声音在一两句歌词之后,就像两股穿堂风那样,糅在了一起: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
我的小路伸向远方。
请你带领我吧我的小路啊,
跟着爱人到遥远的边疆。
像是为了这首歌的结尾,我爸轻轻地端起簸箕,把里面的碎片“叮叮当当”地倒进了垃圾桶。我妈就在这个时候走到他身后去,慢慢地,把脸贴在我爸的脊背上。
多年以后,她经常这样动作迟缓地,脸颊轻轻贴着他的遗像,准确地说,是相框上面那层冰凉的玻璃。
南音的话就像前面那辆车的喇叭一样,尖锐而猝不及防地剌到我脑子里,“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能够从小被大伯和大妈那样锻炼出来的……”前反镜映出出我失去血色的嘴唇微微翘起来的弧度,不对,南音,你不懂,你们,都不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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