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间休息 陈宇呈医生 01(2/2)
他心里重重地战栗了一下。
那天她离去之后,他第一次仔细地、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她的名片。后来,他是在那一年的五月中第一次去拜访她父母的。她的家位于龙城的老街区,是一个异乡人很难有契机深入其中的地方。进宿舍院的大门的时候他才惊觉,按照礼节来说,自己至少该带去一点水果。他转过身去,寻找老街区里那种零星分布的小摊贩的时候,看到身后那条狭长的街上落满了槐花。
槐花混合着尘土,零落成泥地覆盖了地面上浓浓的晚霞。晚霞和槐花,一起斑驳着,说不清到底是谁葬了谁。有几个小区里的孩子快乐地从地上把槐花拾起来,其中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家伙还果断地塞进了嘴里。
那一瞬间,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改变了。他非常清楚,在这个瞬间,经过了旷日持久的挣扎,也许从此刻起他不会再失眠,不会再担心百忧解,不会再期盼神恩浩荡的末日——他终于放弃了自己。他终于觉得“自己”可以是一样略微柔软的东西,便于抛弃。他心情复杂地打量着这条静谧的街道,反正,终究不过是死——他在心里和这个城市说话:我允许你埋葬我了。
他们在那一年的夏天结了婚,她的母亲直到最后都念念不忘他是个书呆子——因为第一次去他们家吃晚饭的时候,他居然只拎来两袋水果。
在他年轻的时候,或者说,更年轻的时候,穿上白衣的那一瞬间,他会觉得自己变成了围棋里面的白子。但是他很快就知道自己错了,因为他面前的病人们,以及这些病人的家人——谁也不可能是黑子。他们都是灰蒙蒙的,他们的痛苦,他们的挣扎,他们的希望和绝望,是如此芜杂,全都裹着尘土、汗水的酸味,以及血腥气。白子被撒在棋盘上,八年了,才突然总结出来,需要对阵的是一把从河滩上随便抓来的,扭曲的鹅卵石。
人生怎么这么脏。就算是生死之间的庄严都不能让它清洁一点。
16床的患者十四岁,女,诊断为aml-m3,急性骨髓系白血病中的一种。那女孩很瘦小,也许她曾经不那么瘦小的,不是个漂亮女孩子,可是有双深邃的眼睛。她轻声地,甚至是胆怯地说:“我浑身疼。好像是……是肉里面在疼,像有什么东西轧过去。”她妈妈在一旁表情更加胆怯,似乎要说什么丢脸的事情:“她昨晚疼得睡不着觉……”他没有注视那母女二人的脸,淡淡地转向身后,问其中一个实习医生:“给她的治疗方案是亚砷酸联合维甲酸45天,45天之后原始细胞50%,执行标准ta方案化疗。化疗第二天开始注射瑞白,说说看,她为什么会骨痛?”实习医生咬了咬下嘴唇,翻着手里的病历,底气不足地说:“因为……因为治疗后原始细胞还是50%,瑞白会刺激,白细胞的生长,所以就增加了骨髓里的压力,导致——疼痛。”他点点头:“不错。”跟着他望住了女孩的母亲:“所以不要紧的,这不是病情加重,是药物反应。这个药我们今天不用了,就不会再疼。”“好的好的,”母亲用力地点着头,“大夫,我们用更好的药行不行?用更贵的,只要她不再疼我们都愿意的……”他不由分说地打断她:“不是贵不贵的问题。”他总觉得自己似乎永远学不会真正平静地面对他们诸如此类的渴望——如此无知,又如此热切。
“可是陈老师,”一个研究生问他,“已经治疗45天了,按道理讲,原始细胞不应该还是50%……”那个母亲重新死死地盯住了他,他知道,“不应该”那三个字轻松地揪了她的心。他问一个刚刚值完夜班,带着黑眼圈的住院医师:“她现在有没有粒缺?”“没有。”“血小板呢?”“一万。”他沉默了几秒钟,其实他比谁都厌恶那个在这种情形下沉默的自己,接着他说:“暂停化疗吧。”“陈大夫?”那住院医师惊讶地看着他。“暂停化疗,给她输血小板。然后重新作一个基因检测,另外检测一下eto。”“你是说——”“她有可能不是m3,是m2的b型。”“可是——当初m3的诊断是叶主任给的。”他静静地看着这个懦弱的货色,说:“那就下午再作检测,等会儿叶主任来了,我去和他说。”“好。”对方果然如释重负。
“大夫,您等等,”在他们离开病房的时候母亲叫住了他,“我们家有朋友认识一个老中医,可以给孩子吃点中药吗?”他觉得自己的耐心又一次被成功地逼到了临界点,他说:“可以,不过那不科学。”
天杨就在此时笑着走了上去,悄声对她说:“您放心好了,陈大夫很负责,您都看见了,他为了给您女儿检查……”她把声音刻意压低了,不过他依然隐约听得见,“为了给您女儿检查,他都不怕得罪我们主任的。您一定要相信他。”
他回过头去,对天杨微微一笑。他知道,此时此刻,又有两三个无聊的家伙要交换兴奋的眼神了。
他们总说,陈大夫只会对护士长一个人笑。
那是因为护士长比你们所有人加起来都聪明十倍。
“25床人呢?”他合上手里的文件夹,冷冷地问。
“出院了。”薛大夫回答他,“家里钱都用完了,说是不治了。唉,那孩子的情况原本是最有希望的,可是现在——不出三个月,十有八九,会死于颅内出血。”薛大夫的神情恻然。
“知道了。”他回答。
“25床就这么出院了,30床也说家里不想再负担,不治了,7床那个还差几天过生日的孩子也死了,还有19床越来越糟糕,今天起程到北京去看专家……”言语间,薛大夫像是又要叹气。
“所以今天的查房正好结束得早一点。也不是坏事。”他简短地打断薛大夫,“你别忘了,十点半,叶主任要咱们俩去医学院那边,给一个患者会诊。”
“什么情况?”
“有人觉得是mds,有人觉得不是。”他皱皱眉头,“你没看资料?”
“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薛大夫轻松地笑着,“对了,去医学院那边的话,正好是学院路那一带——顺便去那个咖啡馆,偷偷看一眼那个要和你相亲的女人嘛。其实我妈也觉得,那种唱夜总会出身的女人介绍给你实在不靠谱,可是她的亲戚跟我妈是朋友,我妈不想驳人家的面子,只好出头牵这个线。听说那是个大美女,看看也是好的……其实,是我想看看。”
他没有兴趣继续这个话题,薛大夫其实正是那种他无法信任的人——他们生来轻松愉快。于是他说:“叶主任应该来了,我有事去找他。”
“你跟叶主任说想重作检查的时候委婉一点啊,千万别惹毛他——”薛大夫看着他的背影追加了一句,但他使用的语气,是唯恐天下不乱的。
对他有恩的老院长死于去年秋天。告别式的时候,他一边深深地鞠躬,一边无意识地瞟了一眼会场边上成堆的花篮。那里面有一束花是他送的,他真感激天杨在最后一刻提醒他还没有买花。仪式结束的时候,他没有像周围的人群那样,迫不及待地退场。天杨在那种轻微的喧嚣中走到他身边,微笑道:“我选的百合,还不错吧?”
“哦,原来那种花就是百合。”他恍然大悟。
“你搬完家了?”她问他。
“嗯,很快,我除了那些书,本来也没多少东西。”他看上去若无其事,“这种情况下搬家没必要诏告天下吧?难不成,还要请你们都来替我‘温锅’?”
“有什么不可以,单身派对嘛,庆祝你重获自由。”天杨轻轻地笑,“喂,我代表整个……青少年血液病研究中心的全体成员问你一个问题行么?”
他也笑:“问我今年论文获全国奖,有什么感想?”
“问你……真的不是因为有了别的女人?”她的笑容在酝酿坏主意的情况下,都是真实可信的。
“不是。”他回答,“我们俩不是一种人,就这么简单。”
“诶,孟大夫,你好。”天杨跟一个擦肩而过的,也穿了深色西装的男人打招呼,随即向他转过脸,“你知道他吧?孟森严,去年刚刚调来龙城的,在肝移植中心。”
“当然知道。”他嘲讽地笑笑,“谁没听过他的大名呢?原本在一家全国都数得着的医院,因为一个女人把前程都毁了,我们这里的肝移植中心像什么话,根本就是个草台班子。”
“陈大夫,”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我以为你从来不关心八卦。”
“那么感情用事的人,不适合当医生。”他下了结论。
“你也不适合当医生,”天杨回敬他,“你根本没有爱心。”
“爱心是你们护士的事情。”他一边跟她开玩笑,心里却有点隐隐的不安,他察觉到,刚刚他说那句“那么感情用事的人”,言语间暴露无遗的轻蔑或许刺伤了她。他们所有人都对几年前天杨惊天动地的壮举记忆犹新。应该是四五年前的事情了,大家在办公室拿着她的喜帖讨论每个人周末该包多少红包的时候,她脸色平静地走进来,对他们说:“你们,都不用来了。那个婚我不结了,对不起大家。”
其实她没有任何对不起大家的地方,“大家”都该感谢她,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令“大家”有了难以厌倦的话题。她在众人的流言蜚语里进进出出,那种不肯解释的平静差一点就犯了众怒。男人最该学会的事是准确,女人最该拥有的品质是勇敢——这是他一直以来都相信的事情。
某个深夜,他从办公室出来,看到她独自坐在走廊上,她垂着头,似乎是在用力地看自己穿着洁白的护士鞋的双脚,然后她在灯光里抬起头,眼睛不知道注视着哪里,她在哭。眼泪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在她脸庞上汹涌,她略微转头的时候,它们就在空气中抻长了自己,跌下来。她宁静地随它们去,即使是看到了他已经冲着她走过来,她的手也不肯去擦拭它们,只在她身体旁边,轻轻地保持着握拳的状态。
“陈大夫,”她知道他不知该怎么开口,于是她先说话了,嗓子微微有点颤抖,像是眼泪纷纷地滴落在了她的声音里面,“你刚刚让我去给2床输的血小板,已经输了。”
“你做事一向都很稳当。”他说。
她看着他笑笑,眼泪又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容撕扯着跌下来,她用纤长的手指轻轻地抹了一把。
“是因为刚才下班的时候,苏副主任跟你发脾气?”他当然知道她不是因为这个,所以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不要理他,完全是他没有道理。”
“也不是的。”她擦干了泪,清亮地看着他,“因为病人太多,他一时记混了。我跟他说,17床那个孩子有血友病,不能做骨穿。我不应该当着那么多人说这个,让他下不来台了,他觉得一个护士居然当众跟他顶——其实我是害怕,那孩子是薛大夫的病人,可是薛大夫和叶主任今天开会去了,我怕剩下的人不过脑子,只是听了他的话,就去把骨穿做了,会出大事的。”
“苏副主任本来就是个滥竽充数的白痴,他在医院里的前程也到头了,根本不用在意他。”他停顿了一下,突然非常用力地说,“不是你的错,你明白吗?不是你的错。”
她显然明白了。她心领神会地看他一眼,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陈大夫,你说,17床那个孩子怎么会那么倒霉呢,又有血友病,又得了骨髓瘤。我以前一直以为,一个人不会同时摊上两件这么坏的事。”
“他的血液太坏了。”他苦笑。
“看着这个孩子,我就问我自己,会不会太不知足?”
“好问题。”他由衷地说。
那一年,她还不是护士长。他也还在辛苦地准备着博士论文的答辩。
永远有那么一些人,生来就流着坏的血。一个医生,最不该相信的谎话,就是众生平等。当一个人满身的血液就像一条永远不肯正常流淌,并且污浊的河流,他的血管永远在藏污纳垢,你硬要告诉他,他和所有人都一样,他怎么可能不在某个时刻怀疑他自己是在自欺?除非他生性慈悲,或者他生性麻木——这两者都可能导致同一个结果,就是他做得到漠视自身的尊严。
龙城,对于学过中学地理的人而言,是个北方的枢纽,是个工业重镇,是个源源不断地产出狂风和钢铁的地方。对于生活在其中的人而言,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或者日落而作,日出而息的家乡——反正都一样,最终会在这里变成灵魂,变成墓地里盛开的野花,日出日落又有什么要紧。但是绝大多数的人不清楚,每一个中国的血液科医生,应该都知道龙城。
没有人解释得清楚为什么,以这座城市为中心,周边涵盖的一大片区域,没有成年的孩子患血液疾病的概率远远高出平均水平——大半个世纪以来一直如此。这城里曾经流传过各种各样的传闻,来解释这件事,那些解释的想象力丰富得很,科幻情节,悬疑情节,阴谋论……一应俱全。他们工作的地方,原本属于龙城儿童医院的血液科,他们总是能碰到一些经典又难得的病例,整间医院常年都有各个地方的专家出没其中,以及那些慕名而来的进修医生。他们的水准就是这样成就的,血液科早已成为整间医院的骄傲。后来,儿童医院被龙城医学院附属医院收纳旗下,跟那些委屈地被人合并的旧同事不同,他们则换了一个更加光辉的头衔:龙城医学院青少年血液病研究中心。他们搬离了原先的旧址,有了新的独立的大楼、更大的病房和更好的实验室,当然,也收获了别的同行更多的忌妒与不屑。
坏血生生世世,奔流不息,不知道会转世到哪一个无辜的躯体里。
因为这些坏血,他们才能存在。研究中心的建筑像个堤坝那样,铸造在坏血的涛声里。或者说,他们希望如此,他们希望自己能拥有这样的力量。只是有时候真的不清楚,这种荣耀,到底是神的期望,还是地狱的期望。
离龙城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更小的城市,叫做永宣,是个静谧的名字。多年来,龙城医学院都有一个固定的研究项目,定期到永宣来,跟踪血友病的发病率。他记得第一次到永宣来的时候是为了替叶主任操刀一篇论文,是2003年冬天,天气晴好。听说时至今日,永宣还有一些笃信因果鬼神的老妇,信誓旦旦地告诉别人,永宣人的血友病都是被冤魂折腾的。1937年冬天,日本人攻占了龙城,顺路打到永宣。屠城了,然后,天下了一场很壮观的雪。
雪化了以后,永宣的很多人在突然之间丧失了让伤口凝血的能力。一点轻微的破损都可以赔上人命。在这个地方,一个小孩子奔跑嬉闹的时候,若是不小心被树枝划伤了腿,很有可能,第二天傍晚,这家人的院落里就传出哭丧的声音,然后有人端出来满满一脸盆的血,邻居们见怪不怪。
所以说,不是屠城时候的冤魂作祟,是什么呢?冤魂缠了这个城这么多年。来接待他们的人给他们讲起这个传说的时候,商务车里面荡漾起一群医生们轻轻的、无奈的哄笑。
一定不是因为战争,不是因为屠杀,但是这个城市的人为何就如此密集地把这个基因里的缺陷世代相传呢?他忘不了那个十七岁的男孩子,他在永宣遇见的第一个病人。他的血液完全丧失了自我控制的能力,即使没有任何外伤,他的皮下组织、关节,以及很深很深处的脑膜——都在胡乱地流血。他半躺在床上,右腿的膝盖肿大得跟篮球一般,膝盖以下的骨头因为无法负担这个重量而扭曲变形,他脑袋里的一个什么地方,因为出血,形成的血肿硬生生地把他的左眼撑大了好几倍,他的左眼侵略了脸颊,几乎快要到达鼻翼那条线上。陈宇呈医生不动声色地走近他,以为自己遇上了《西游记》里的妖怪。
“大夫,”男孩说话有些吃力,“我现在其实特别想知道一件事,我睡着的时候,我的左眼到底能不能闭上呢?”
“你挺有幽默感的。”他说。
“我妈总在安慰我,她说再过些年,我可以找一个健康的女孩子结婚,我们一定要生一个男孩子——这样,整个家族里就再也不会有这种病了。”这男孩笑了,伴随着嘴角的抽动,右眼相应地闪现出笑的样子,可是巨大的左眼兀自岿然不动,像块石头被丢在了他脸上。
“她说得没错,遗传学上是这样的。”
“可是大夫,就算我有了一个健康的男孩子,又怎么样呢?对我而言,有什么用?”
“你说得对。”他点点头,那时候的陈宇呈医师比现在容易讲真话,“其实没什么意义。对于你的生命而言,那些,都是别人的生命。”
“您和别的大夫不太一样。”男孩和他巨型的左眼一起认真地看着他。
“因为我从来不觉得死是一件坏事情。”那是唯一的一次,他允许自己说了医生绝不该说的话。
一周后,陈至臻小姐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她还不会睁眼睛,所以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打量她。不用担心她会觉得不好意思,不用担心她会不理解这代表什么——她睡在粉红色的婴儿毯子里,他不想违背事实地夸奖她像片幼小的花瓣,初生婴儿的外观真的没有那么美好,只不过,她细嫩得令他恐惧,就好像她的皮肤下面裹着的都是水。
你好,陈至臻。请你一定记得,当你长大以后,你有权利埋怨我们为何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不管有多少人告诉你要心怀感激,你都有权利反驳他们,因为,这世界实在不是什么好地方。
陈至臻,所以你不必非得爱我不可,但是真糟糕,我已经开始爱你了。
要是没有前一年五月的那些落满老街的槐花,就不会有你。陈至臻,你真的是那些槐花里的一朵吗?你不动声色地睡在夕阳里面,然后你认出了我,所以你就找到这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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