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2/2)
“行的,你能做到的。”
“我听上去会是那副样子吗?”
“哪副样子?”a问她。或许他听不见:是那个女人,在隔壁房间,或是隔壁的隔壁。她边叫边哭,边哭边叫。她一边哭,一边一遍又一遍念着,“痛死了。痛死了。”
“不会,你不会的,”他接了一句。这么说来,终究还是有人的。
一个医生走了进来,不是她的医生。他们要她翻个身仰面躺着。
“我不行的,”她说,“我不喜欢那样。”声音渐渐远去,她很难听得清楚。她翻了个身,医生用她戴着橡皮手套的手摸了一阵。一股潮湿温热的东西流到了她的大腿上。
“羊水正要破,”那个医生说,“我唯一要做的就是碰一下。四厘米,”她对a说。
“才四厘米?”珍妮问。她觉得自己上当了;他们肯定搞错了。那个医生说,她的医生等一下会被叫来的,珍妮对他们怒火中烧。他们还不明白,可是来不及说这些了,她又滑回那片黑暗的所在,那并非地狱,倒更像是身处内部,努力想要出去。出来,她也不知是嘴上还是心里说着。接着她便浮了起来,数字不见了,要是有个什么人叫她起来,走出房间,摆个倒立,她都会照做。每分钟她都再次探出头去,挣扎着喘气。
“你换气过度了,”a说,“慢下来。”他正在按摩着她的后背,非常用力,而她抓过他的手,恶狠狠地把它往下拉,放到对的地方,可他的手一放上去,那地方又不对了。她记得自己曾经读过的一个故事,讲的是纳粹在犹太女人生孩子的时候,把她们的腿绑在一起。以前她从没真正搞懂这怎么会要了人的命。
一个护士带着一根针筒出现。“我不要,”珍妮说。
“别难为你自己,”护士说,“你用不着这样忍着疼。”疼什么啊?珍妮自忖。不痛的时候,她什么都感觉不到,痛的时候,她什么都感觉不到,因为根本没有她了。这才终于是语言的消失。你之后就不记得了,几乎所有人都这么跟她说。
珍妮从一阵宫缩之中解脱出来,摸索着控制住自己。“会伤害孩子吗?”她问。
“这是一种温和的止痛剂,”医生说,“我们是不会准许使用任何会伤害孩子的东西的。”珍妮不信。尽管如此,她还是被打了一针,而且医生是对的,这药非常温和,因为对珍妮来说,它似乎一点作用也没有,虽然a后来告诉她,她在阵痛间歇还稍微睡了一会儿。
忽然她直挺挺地坐了起来。她完全醒了,神志清楚。“你现在必须得按铃,”她说,“这孩子要出生了。”
a显然不相信她。“我能摸到它了,我能摸到头,”她说。a按下呼叫器的按钮。一个护士过来,做了检查,这下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谁都没有做好准备。他们动身前往产房,护士推着轮椅。珍妮感觉不错。她注视着走廊,所有东西的边缘都模糊不清,因为她没戴眼镜。她希望a记得把她的眼镜拿上。他们从另一个医生身旁经过。
“需要我过来吗?”她问。
“哦,不用,”护士快活地回答,“自然分娩。”
珍妮反应过来,这个女人肯定是麻醉师。“什么?”她大叫,但已然来不及了,他们就在产房里,举目皆是光泽闪亮的平面,各种管子组成奇形怪状的仪器,俨然一部科幻电影,而护士正在叫她往产床上爬。房间里再无别人。
“你一定是疯了,”珍妮说。
“别推,”护士说。
“什么叫别推?”珍妮反问。这可真荒唐。为什么要她等,迟到的是他们,为什么要让这孩子等?
“用口呼吸,”护士说,“快速呼气,”珍妮终于记起该怎么做了。等这一阵宫缩过去之后,她用护士的手臂当杠杆,把自己拉到了产床上。
她的医生不知从哪里突然冒了出来,已经穿好了医生袍,看上去比平时更像玛丽·波平斯[11]了,珍妮对她说,“我打赌你没料到这么快就会见到我!”这孩子出生的日子和珍妮说的一模一样,虽然就在三天前,医生还说过至少要再等一周,这让珍妮觉得欢欣鼓舞,洋洋自得。倒不是说她真的知道,她一直是相信医生的。
她身上盖着一条绿色的台布,他们实在是太磨蹭了,她想现在就把这孩子给推出来,在他们准备好之前。a就在她的枕边,裹着长袍、帽子和口罩。他把她的眼镜给忘了。“现在推吧,”医生说。珍妮攥住双手,收紧她的牙关、脸庞,她的整个身体,一声低吼,一个狰狞的笑容,这孩子是一头庞然大物、一颗石头、一块巨岩,她的骨架解开,一下,两下,第三下,她像一只鸟笼一样,由内向外,缓缓开启。
一阵停顿;一个湿漉漉的小家伙从她的双腿之间滑了出来。“你怎么不看呢?”医生问,但珍妮的眼睛还是闭着。反正没有眼镜她什么东西也看不见。“你怎么不看呢?”医生又问了一遍。
珍妮睁开眼。她能见到那个婴儿,她已经被推了过来,推到她的身边,出生时那种骇人的紫色已经渐渐褪去。一个不错的孩子,她心想,和那个年长女人的意思一样:一只不错的怀表,做工精良,结实坚固。孩子没有哭;她在初次见到的光线里眯起了眼睛。出生并非别人交给她的一件东西,她也没有把它带走。它只是一桩业已发生的事情,好让她们能像这样互致问候。护士正用写着字母的珠子串出她的名字。等到婴儿被包进襁褓、放到珍妮身边的时候,她进入了梦乡。
至于神启,根本就没有。珍妮没觉得自己学到了什么特别的知识,她已经快不记得那是什么样子了。她疲惫不堪,浑身冰冷;她在发抖,于是又要了一条毯子。a和她一起回到病房;她的衣服仍旧放在那里。一切都静谧无声,那个女人也不再尖叫了。她出事了,珍妮知道。她死了?她的孩子死了?或许她就是那些受害者之一(而珍妮自己又怎么能确定——至少现在还不能,她不会跻身她们的行列),陷入产后忧郁,再也没能走出来。“你看,其实没什么好怕的,”a临走之前说,可是他错了。
第二天早晨,珍妮在天亮时醒了过来。有人告诫过她,第一次下床的时候不能没有护士扶着,不过她还是决定冒险(田里的农妇!被人抬着的印第安女人!)。她体内依旧肾上腺素乱窜,她也不如自己想象中强壮,但她很想去看一看窗外。她觉得自己在房间里待得太久了,她想看见太阳升起来。这么早醒过来,总是让她感到有点不真实,有点虚无缥缈,似乎她身上有一部分变得透明了,有一部分死去了。
(毕竟,对我而言,出生的确是一次给予,珍妮给的,而我就是那个结果。她会怎么看我呢?她会高兴吗?)
窗户上有两片玻璃,一扇百叶帘夹在中间;边上有一个旋钮用来打开。珍妮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窗户。她把百叶窗开开关关了好几次。然后让它开着,朝外望去。
她唯一能从窗口看见的就是一栋大楼。是一幢陈旧的石砌楼,笨重的、维多利亚式的,黄铜屋顶已经氧化成了绿色。它敦实、坚固,被煤烟弄得黑魆魆的,严酷冷峻,沉闷压抑。可当她打量这栋房子,如此古老、似乎永恒不变的房子,在她眼中却是用水做的。水,加上一些不太牢靠的果冻似的东西。光线从它背后涌来(太阳正在向上升),那栋楼房是那么单薄、那么脆弱,在黎明的微风中轻颤。珍妮明白,倘若这幢大楼是这样(轻轻一触或是大地的一阵波动便可摧毁,为什么没人注意,没人守护着它免遭不测?),那么这世上其余的东西一定也是这样,整个地球,那些岩石、行人、树木,个个都需要被保护,疼爱,照料。这艰巨的任务让她力不从心;她永远都无法胜任;到那时又会怎样呢?
珍妮听见了脚步声,在走廊里,她的房间门外。她觉得这一定是那个女人,穿着她赭红和棕色相间的格子外套,抱着她的纸袋,从医院离开,因为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她已然陪着珍妮平安度过了这一关,现在她得走了,在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之中搜寻她的下一个对象。可是门一打开,却是一个护士,正好赶得及,在珍妮抓着空调的边沿、倒向地板的瞬间,把她接住。她训了她一顿,说她太早下床了。
随后婴儿被抱了进来,坚强、结实,实实在在,像只苹果一样被好好地包着。珍妮审视着她,她完好无缺,后来的日子里,珍妮自己开始顺着全新的词语漂流,她的发色慢慢变黑,她不再是过去的自己,而是,渐渐地,成为另外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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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思高牌透明胶带(scotch tape),3m公司生产。
[2] 皇家安大略博物馆(royal ontario museum),位于多伦多的自然和文化博物馆,二楼北为恐龙展馆。
[3] 蓝松鸦(blue jay)和金翅雀(goldfinch),均为原产于北美的鸟类。
[4] 荷兰画派(dutch genre painting),17世纪荷兰黄金时代画派,以日常生活写实为主,光影色调见长,代表画家包括伦勃朗、维米尔等。
[5] 特纳(j. m. w. turner,1775—1851),英国浪漫派风景水彩画家,擅长色调和光影变化。
[6] 《浅棕色头发的珍妮》(<i>jeanie with the light brown hair</i>),1854年在纽约发行,属于当时流行于中产阶级家庭的“客厅音乐”。由被誉为“美国音乐之父”的福斯特(stephen foster)以妻子珍妮(jane mcdowell)为原型创作。
[7] 救生圈薄荷糖(life savers),美国薄荷硬糖品牌,产品呈空心圆圈造型。
[8] 辛普森百货(simpsons),加拿大连锁百货公司,20世纪90年代歇业。
[9] 阿加莎·克里斯蒂短篇小说集,最初出版于1974年。
[10] 恶魔之眼(evils eye),许多文化认为会带来不幸和伤害的恶意眼光。用来保佑人免受其害的护身符也常被叫做“恶魔之眼”,在土耳其、伊朗和阿富汗是常见的旅游纪念品。
[11] 《玛丽·波平斯》(<i>mary poppins</i>),1934—1988年在英国出版的系列童书,1964年由迪士尼改编成音乐电影走红全球。主角玛丽·波平斯是一位有魔法的仙女保姆,来到人间帮助孩子及父母重获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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