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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罪人(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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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非常受人敬重,”我小心翼翼地说。

“这还用你告诉我吗,”第一任太太说,“她们当中有些人觉得他就是上帝本尊。倒不是说他有多在意。”

用餐巾擦不干净,她开始把手指放进嘴里舔。“太腻了,”她说,“她做的。”她把头朝第二任太太的方向偏了偏,她比第一任太太更娇小,正从我们身边经过,有点漫无目的地朝着客厅的方向走去。“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最后我跟他说。我只想在入土之前过几天清净日子。”尽管很腻,她又给自己拿了一块巧克力蛋糕。“她想出这种神经兮兮的主意,我们应该在那些人当中叫几个出来,让他们站起来,说几句对他的评价,就在葬礼上面。你是彻底疯了吗?我对她说。葬礼是你的事,不过如果我是你,我会尽量记住,这葬礼上有些人的神志可要比其他人正常得多。幸好,她听了我的话。”

“没错,”我说。有巧克力糖霜沾到了她脸上:我在想自己是不是该告诉她。

“我做了力所能及的事情,”她说,“不算太多,但还是出力了。某种程度上来说,我还是喜欢他的。人生当中的十年不可能就这么给抹掉。我带来了这些曲奇饼干,”她接着说,相当得意。“最起码我能做这个。”

我低头看着那些曲奇饼干。它们是白色的,切成了星星和月亮的形状,有彩色的糖霜和银色的糖球装饰。它们让我想起圣诞节,想起节日和庆典。它们是那种为了让人高兴才做出来的曲奇饼干:哄小孩子用的。

我在这里待得够久的了。我到处搜寻那第三任太太,负责的那个,好去道别。最后我总算找到了她,站在一扇打开的门口。她在哭,在葬礼上她倒是没有掉眼泪。第一任太太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

“我打算让它保持原样,”第一任太太开口道,也不知是在对谁说。从她的肩膀后方,我能看到那间房间的里面,显然是约瑟夫的书房。要把这一堆该送去旧货义卖的杂物原封不动地留着,乱糟糟地不去整理,这需要不少勇气。窗台上渐渐枯萎的秋海棠就更别提了。不过对她却毫不费劲,因为约瑟夫就在这间房间里,开了头却没有结尾,一大盒子的未尽事宜。他不愿被装箱打包,束之高阁。

“你最讨厌的人是谁?”约瑟夫问。这样一个问题,插在他那段关于花园里该放哪种让小鸟戏水的盥盆才合适的高谈阔论中间。他当然知道我家没有花园。

“我完全不知道,”我回答。

“那你就该去搞清楚,”约瑟夫说,“我自己,长久以来,一直对八岁时住在我隔壁的男孩怀恨在心。”

“为什么?”我问他,庆幸他没有盯住我不放。

“他拔了我的向日葵,”他说,“我是在贫民窟长大的,你知道的。我们勉强算是有一块空地在门前,却是块坚硬的煤渣地。不过我的确种活了这么一小株营养不良的向日葵,天知道怎么会活的。我以前每天都起得很早,就为了看看它。而这个小混蛋把它给拔了。完全是他妈的居心不良。后来的很多过错我都已经不追究了,但假如我明天碰见了这个死小子,我会去捅他一刀的。”

我被惊呆了,就像约瑟夫所希望的那样。“他那时只是个孩子,”我说。

“我也是,”他回答,“最开始的那几个人是最难原谅的。小孩子身上没有仁慈这种东西;必须要去学才行。”

这是约瑟夫又一次在证明自己是个凡人,还是说我应该从中悟出点什么和自己有关的道理?也许是,也许不是。有时候约瑟夫讲的故事是一些寓言,但有时候只是信口开河而已。

在前厅里,那第二任太太,淡紫色细丝一般的她,突然蹿出来截住我。“他不是摔下来的。”她低声说。

“什么?”我问。

那三位太太长得就像是一家人——她们都有略带金色的头发,神情稍显茫然——但眼前这个有些不同,有一丝幽光在她眸中闪烁。或许是悲恸;或许约瑟夫并不总是把他的生活和工作划得泾渭分明。第二任太太身上有一种淡淡的客户的气息。

“他过得并不快乐,”她说,“我能看得出来。我和他还是很亲近,你是知道的。”

她想暗示我他是自己跳下去的。“我看他一切正常,”我说。

“他很擅长撑门面,”她说。她深吸一口气,她要向我吐露一些秘密,可不管她要揭开的真相是什么,我都不想听。我希望约瑟夫依然像他看上去的那样:可靠、能干,睿智而清醒。我才不需要他的阴暗面。

我返回公寓。我的儿子们这个周末不在家。我在想要不要劳师动众地就为自己做一顿晚餐。实在是不太值得。我在那间狭小局促的客厅里走来走去,拾起丢在地上的东西。再也不是我丈夫的东西了:作为处于半离婚状态夫妻的应有之仪,他住在别的地方。

我的一个儿子刚刚进入起床—冲凉—刮胡子的所谓成年男人阶段,另一个还没有,但他们两个都一样,每经过一间房间就要丢点什么东西下来。浴缸上那圈污渍一样的东西——袜子,从中间翻开、倒扣在地上的平装书,咬掉几口的三明治,还有,近来出现的,烟头。

在一件穿过的t恤下面,我发现了那本哈瑞·奎师那杂志[4],小儿子上星期拿回家里来的。我还担心是青春期宗教狂发作,不过不是,他给了那些人两角五分钱,是因为他觉得他们可怜。小时候,他是那种会把死去的知更鸟埋起来的孩子。我把那本杂志拿到厨房,准备扔进垃圾桶里去。杂志封面上有一张奎师那在吹奏长笛的照片,身边环绕着一群爱慕他的少女。他的脸庞是鲜艳的蓝色,让我联想到死尸:有些东西是无法跨越文化差异的。倘若继续看下去,我就能了解到肉食和性爱为什么对人有害。想来这种观点也不是那么糟:再没有担惊受怕的肉牛,再没有离婚。在禁欲和祷告之中度过一生。我想象自己站在街角,摇响铃铛,裹着一身飘逸的罗衣。忘我而又超脱,摆脱所有罪过。罪过即是这世界,奎师那说。我们唯一拥有的就是这世界,约瑟夫说。只能因地制宜。你不会无力承受。不会有人向你伸出援手。

我可以走到街角去买个汉堡,或者打个电话去叫一份比萨。我决定吃比萨。

“你喜欢我吗?”约瑟夫的话从扶手椅上传来。

“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我喜欢你吗?”我接口。那是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一点也没想过自己是不是喜欢约瑟夫。

“嗯,喜欢吗?”他问。

“听着,”我对他说。我语气平静,实际上却怒不可遏。这是硬要我作答,而约瑟夫是不应该对我提要求的。强加在我身上的欲求已经不计其数了。这正是我到这里来的原因,不是吗?因为对我的需索超过了我所能给出的限度。“你就像我的牙医一样,”我说,“我不会去想我喜不喜欢自己的牙医。我不是非得喜欢他不可。我付钱给他,让他矫正我的牙齿。你,还有我的牙医,是这整个世界上我唯一不必去喜欢的人。”

“但如果你是在别的情况下遇到我,”约瑟夫追问,“你会喜欢我吗?”

“我不知道,”我回答,“我想不出什么别的情况。”

这是一间夜晚的房间,一个除了我之外空无一人的夜晚。我注视着天花板,屋外有一辆汽车经过,车灯灯光在天花板上缓缓地从一边扫到另一边。我的公寓在一楼:我不喜欢待在高处。在这之前,我都住独栋的房子。

最近我一直在做一个关于约瑟夫的梦。约瑟夫对梦从来都没有多少兴趣。一开始的时候,我常常为了他把梦攒着,然后把自己觉得有意思的那些讲给他听,可他总是不肯说出它们有什么含义。相反,他会要我告诉他梦的意义。据约瑟夫所说,醒着要比酣眠更加重要。他希望我喜欢前者多一些。

尽管如此,我的梦境之中还是有了约瑟夫的身影。这是他第一次亮相。我想,他会很高兴自己能够出现,在经历过所有那些其他的梦境之后——都是关于准备宴会,盘子永远少一只——终于粉墨登场。但那时我却记起,他已经不在了,已经不能再听我诉说。这就是了,最后终于显形了,我的丧亲之痛:约瑟夫不在了,再也无法听我诉说。我的生命中再也没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只是为了让我对他诉说。

我在一座机场候机楼里。飞机晚点了,所有飞机都晚点了,可能是罢工了,人们摩肩接踵,彷徨踯躅。有些人心烦意乱,小孩子哇哇大哭,有几个女人也在啜泣,她们和同行的人走散了,她们在人潮之中推挤穿梭,一边唤着名字,然而在别处,一群群男男女女却笑声朗朗,纵情高歌,他们颇有先见之明地带了几箱啤酒来机场,正在轮流传着酒瓶。我想试着去了解一下情况,可是售票柜台上一个人也没有。接着,我意识到自己忘记带护照了。我决定坐出租车回家去拿,等我赶回来的时候,说不定一切就都已经解决了。

我朝出口的大门挤去,但越过人流的最前沿,有个人正在对我挥手。是约瑟夫。与他相见我一点也不意外,不过他身上穿着的冬装外套让我觉得奇怪,因为现在还是夏天。他还缠了一条黄色的围巾在脖子上,又加了一顶帽子。我以前从来没有见他穿过这些衣服。这是自然的,我心想,他已经是冷冰冰的了。可是现在,他穿过了人群,他在我身边了。他戴着一副厚实的皮手套,他脱下右手的那一只,和我握手。他的手是鲜艳的蓝色,一种均匀的、蛋彩画的蓝色,一种图画书上的蓝色。我迟疑了一下,然后握住那只手,但他却没有松开,他抓着我的手,充满信赖;像个孩子一样,对着我绽开笑容,仿佛我们已经许久未曾相见。

“我真高兴你拿到了请帖,”他说。

此刻他领着我向门口走去。现在人没有那么多了。一旁有个卖橙汁的摊位。约瑟夫的三个太太站在柜台后面,都打扮得一模一样,白色的帽子和镶满花边的围裙,活像四十年代的女招待。我们穿过大门;里面,人们各自坐在一张张小小的圆桌旁边,虽然面前的桌上空空如也,他们似乎是在等待什么。

我在其中一张桌旁坐下,约瑟夫坐到我对面。他没有脱掉大衣,也不摘帽子,不过他的双手都放在桌面上,没戴手套,它们又是那种正常的颜色了。有个男人站在我们身后,试图让我们注意到他。他递过一张小小的白色卡片,上面画满了各种符号,手掌和手指组成的符号。是个聋哑人,我断定,果不其然,我定睛一瞧,他的嘴巴被人缝了起来。眼下他正拽着约瑟夫的手臂,他又拿出另外一件东西,是一朵硕大的黄色鲜花。约瑟夫没有看见他。

“你看,”我对约瑟夫说,可是那个男人已经走了,转而来了一个女招待。我讨厌她跑来打搅我们,我有那么多的话要告诉约瑟夫,时间又那么紧迫,飞机一会儿就要起飞了,我已经听见在另外一间房间里,广播通知的那种嗞啦嗞啦的杂音,但那个女人插到我们之间,大献殷勤,满脸堆笑。那是约瑟夫的第一任太太;在她身后,站着另外两位太太。她把一个大盘子放到我们面前的桌上。

“这样就齐了是吗?”她问道,然后退了出去。

盘子里装满了曲奇饼干,小孩子开派对时吃的那种曲奇饼干,白色的,切成了月亮和星星的形状,有银色的糖球和彩色的糖霜装饰。看上去非常甜腻。

“我的罪孽,”约瑟夫说。他的声音听起来伤感惆怅,可我抬眼一瞥,他却正对着我笑意盈盈。他这是在开玩笑吗?

我又低头望着那只盘子。霎时间惊恐不已:这不是我点的东西,要我吃完这些实在是太多了,我说不定会恶心的。也许我能把它退回去;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我现在想起来了,约瑟夫已经去世了。那只盘子浮了起来,向我飘来,桌子不见了,我们周围是一片深沉漆黑的宇宙。那里有千千万万颗星斗,千千万万轮明月,而我伸手去碰其中一个的时候,它们全都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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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地下室里的便宜货(bargain basement),这个词组最初源于百货公司在地下室削价出售商品,现在也有“低价”或“劣质”的含义。

[2] 威尔士(wales),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united kingdom)一员,东临英格兰,西接大西洋和爱尔兰海,首府为加迪夫(cardiff)。

[3] 指格赖埃三姐妹(graeae),希腊神话中海怪福耳库斯(phorcys)与刻托(ceto)的女儿,三人共用一只眼睛和一颗牙齿。宙斯之子,英雄珀耳修斯(perseus)抢走了三姐妹的眼睛,迫使她们说出了美杜莎的所在(一说是杀死美杜莎所需的三件物品)。

[4] 哈瑞·奎师那(hare krishna),即国际奎师那知觉学会(international society for krishna consciousness,简称iskcon),源于吠陀(vedic)及印度教(hindu)文化传统的一支宗教运动。披头士乐队(the beatles)成员乔治·哈里森(george harrison)深受其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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