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始末(2/2)
我一边往厨房走,一边尽量若无其事地说。实际上不也没什么事吗?这么慌乱真像傻瓜。
“让我一个人洗?”
敦也很不满。我把餐具放到水槽里,打开水,残留在盘子上的番茄酱溅向四周。光右边腿肚上就有九十一个红色斑点,大腿上、肚子上和胳膊内侧也星星点点,红红地、圆圆地肿胀着。自己看都会起鸡皮疙瘩,开什么玩笑。
“就是这意思——help yourself。”
我虚张声势地回答,耳后传来微温的气息。回头一看,敦也双手拿着餐具站在那儿。
“什么啊,你还没到生理期吧。”
敦也声音甜腻地撒着娇,压在我后背上。“喂喂,太危险了。”说着我转过身把盘子接过来,麻利地洗起来。一个个毛孔都意识到敦也的视线,我感觉全身似乎都变成了右边的小腿肚,后背恐惧地紧张起来。波涛汹涌般的危机感——敦也与外表不同,很野蛮——让我的心脏都快崩溃了。硬硬的牛仔裤简直就是我的贞操带。
敦也不情不愿地出了厨房,我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或者说都没工夫松口气——又郁闷起来。浴室的危机过后便是床上的危机,而且会持续一整晚。今夜躲过去还有明天,明天躲过去还有后天,每一天都确确实实在等着我,太麻烦了。
分手吧。这样就能立刻解决。
仅仅是一瞬间的事,但是我这么想了。连自己都被吓到了,着实要好好反省一下如此简单的思维模式。我和敦也甚至考虑要结婚呢,敦也性情温柔,对人生积极进取,可以依靠,都是我这人既武断又轻率。反省的素材要多少有多少,所以我顺利完成了反省工作。然而在大脑深处,“想要分手”这个就发生在刚才的现实,却奇妙地清晰刻印在记忆里。
“今天我回去了。”敦也在客厅里冒出一句。
翌日清晨,我哀号着睁开眼睛。我梦见了跳蚤,很多跳蚤在我脸上爬,想要张嘴说话,结果连嘴里都进去了。我哀号着,在梦里疯狂地吐着唾沫,把手指伸进舌头深处,拼命地试图把跳进去的跳蚤扒出来。这么做着醒了,我哭得一塌糊涂。就算明白是梦,也擦拭不去嘴里的不快。呜咽因恐惧而僵硬,我双手覆在脸上。
一段时间我就这样一动不动,等待着梦的感觉像潮水一样退却。要知道会做这种梦,昨晚我就自杀了……脸上被汗水、泪水和唾液弄得黏黏糊糊,我一边痛苦地呜咽一边发自内心地这么想。
脸从双手上怯生生、怯生生地抬起,我因安心和疲劳吐了一口气,然而在拨开头发的瞬间,我看到了比梦更骇人的东西。左胳膊的内侧,从胳膊肘到手腕整整一面都覆盖着红色的同心圆,热热地肿胀着。千真万确,和之前的小腿肚是一样的同心圆。
太荒唐了!
我觉得这一定是梦,绝对是梦的延续。然而它们却无视我的注目,同心圆依旧是同心圆,明目张胆地待在那里,待在我白皙柔软、略微丰盈的胳膊内侧。
我一定面如厉鬼。对跳蚤极度的憎恶几乎让我昏厥过去。掀开身上的被子,我趴着寻找跳蚤。抻直床单上的褶皱,把枕头从枕套里拽出来,一根一根用指甲抠印染床罩上的丝线。然而只找到了跳蚤粪。跳蚤们仿佛是在愚弄人类、嘲笑人类,留下了好多粪。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一定要把你们全部抓住,一只不剩地都杀了!
我缓缓下了床。如现实般真实的噩梦之后,便是如噩梦般荒诞的现实。究竟哪个才是我活着的地方呢?只有憎恨在无声地渗入身体,所有的一切我都恨死了。肮脏的跳蚤,若无其事撒播着跳蚤的威士忌,丝毫不起作用的除跳蚤粉、除跳蚤项圈还有沐浴露,卖给我这些的药房大叔,还有不知道我这些想法悠闲度日的所有人,所有的我都恨死了。
我的生活中,同跳蚤战斗成了头等大事。每天都在扫除、洗衣、给猫咪洗澡,不管去哪儿都带着喷雾式杀虫剂。坐之前喷椅子周围,睡觉前喷床上,上厕所时喷马桶。十天量的药膏四天就没了,去拿新的时,女医生用混杂着畏惧和同情的目光看着我的胳膊,只说了句猫必须处理掉。我特别害怕露出皮肤,于是总穿着长衣长裤,把裤腿塞进厚袜子,天天这么一副打扮。六月一过半,有些日子特别闷热,便早早打开冷气对抗。
我对威士忌心存抗拒,除了一天一次给她洗澡的时间以外,根本不碰她,这一点让我惊讶。光想想抱紧那个柔软肥硕的黑色身体,那心胸宽广地怀拥无数跳蚤的身体,我就全身汗毛直立。我曾经爱抚着那松软的东西,享受着毛发在脸颊上的触感,仅仅这些回忆都让我想吐。这不是理性层次的事,而是生理层次的。她也对我异常恐惧,自己的主人忽然翻脸不认人,性情大变还杀气腾腾,因此她完全不靠近我。谁会相信我们是从她还是小猫崽时就一起睡的猫咪和主人,威士忌现在对我而言除了恐怖什么都不是。我把她放到外面的时候,一定在想就这样别回来了多好。然而乖顺的家猫威士忌总是按部就班地回家。
我的能量全都耗费在和跳蚤的战斗上,或者说同跳蚤强迫症的战斗上,所以工作必然敷衍了事。姑且把稿纸的格子都填满已是上乘表现,交了两篇被毙了一篇也算幸运(或者该说愤慨)。每当看到手脚上的疹子,都会想只要这些丑陋的疙瘩消失,我就别无所求。与光滑的肌肤相比,什么文章的节奏、语言的曼妙,那些之前觉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东西,都根本无所谓。这种想法几乎颠覆了我的人生。
录音电话里每天都有敦也的声音:请联络。他每次都用不同的方法,结果却重复着相同的话:请联络。声音时而愤怒,时而受伤。我听着这些话,却既不悲伤也不开心,也没觉得歉疚。奇怪的是,我希望变回光滑的肌肤和恋人同床,但这个恳切的愿望却同敦也毫无关系。
无论怎么清洗猫咪、清洗猫咪,跳蚤依然没有灭绝。我在近三十年的人生中一次都没想过假如房间某处有跳蚤,那种战战兢兢度日的心情会是怎样,会是多么无可奈何。这么待着的时候,它也许躲到了袜子缝里,一想便要把全身衣服扒下来检查。也许它刚刚跳到了膝盖上,一想就快哭了般跑去洗澡。拜托,请不要靠近我!最终我向跳蚤哀求起来,仿佛向看不见的敌人叩拜祈求。
然后,有一天我猛然意识到,威士忌并不会生跳蚤,所以她是从什么地方带回来的。就像我一个劲地跑去看皮肤科,去拿药。多简单的事!我应该给她买的不是除跳蚤粉也不是项圈,而是猫咪用的厕所和铺在厕所的猫砂,然后也许就是除臭剂。为了威士忌不用去外面,为了跳蚤们不进家里来。
丢下干了一半的扫除,我骑车奔去宠物店。一边飞车一边在心里念咒语,什么都会做,什么都会做,什么都会做!我麻利地选好需要的东西,以前这家熟悉的店铺总是一进来便待上三十分钟,今天五分钟就急匆匆飞奔离去。笼子中的小猫小狗身上,不可能没有跳蚤,一只都不可爱。太可怕,太可怕,太可怕!动物全都带着跳蚤!
如预想的一样,威士忌对新厕所看都不看一眼。就算把她抱进去,她也极尽轻蔑地哼着跳出来。
“没事,你就这么倔着吧,我绝对不会给你开窗。”
我严肃地放出话来。
“会得膀胱炎哦。”
猫咪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
到了晚上威士忌也没上厕所,乖乖地在房间的角落里睡觉。知道“放我出去”这种控诉没用,她就再没要求过。多倔强啊!我继续着白天的扫除,斜眼瞪着她的睡脸。
“晚上好!”
门铃响后,轻快的声音传来。打开门,一条小姐笑容可掬地站在那儿。
“你干什么呢?好吓人的打扮。”
说着她脱了鞋迅速进屋。“扫除?哎呀,这个时间扫除会打扰邻居的。”她一本正经地教训我。
“喂,给,小礼物。”
递过来的茶色袋子里装着鲜亮圆润的樱桃。
喵。
威士忌在玻璃上蹭着脸,忽然甜腻腻地叫了一声。
“哎哟哎哟,小威你要出去吗?”
一条向猫走去。
“不可以!”
我怒吼着,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很尖厉的吼声。
“不可以哦!别把威士忌放出去,那个,我买了厕所,想训练她。”
我指着塑料箱子说,听起来就是在找借口,不禁烦躁不安。一条瞪大了眼睛回过头。
“什么?怎么了?吓我一跳啊,那么大声。”一条晃动着蓬松的秀发,面带微笑,“工作还在攻坚吧。小泽说了,今日子的稿子,有负期待地给毙了。”
“萎靡不振可不行啊。”一条声音如天使般说道,“小泽不懂的,你的文章,怎么说呢,那种水灵灵的感觉。”
水灵灵的感觉?!多么陈腐空虚的表达啊。这个人什么事都这么能说,好像我的事她全明白一样。
“……不过呢,拿小威出气的话,她就太可怜了。忽然要教她上厕所,这不是乱来吗?”
感觉她就像在对我滔滔不绝地讲外语。深蓝色连衣裙加白色紧身裤,珍珠耳钉和细细的金戒指。一条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我想。
“首先,小威绝对不会在房间里方便吧?今日子,你不是很引以为豪吗?现在却……”
我很想挽起t恤的袖子给她看看胳膊上的疹子。脱了牛仔裤,干脆赤裸裸地叉开腿,像哼哈二将般伫立在她面前。
我明白了一件事。世界可以大致一分为二——被跳蚤叮了的人的世界和没被跳蚤叮过的人的世界。
“今日子?”一条满脸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怎么了?好像很累。”
我非常努力地沉默着。知道哪怕稍稍露出一点声音,我都会怒吼、大喊或哭泣,又或者三样一起来,总之会给人看到无法弥补的丑态。
“知道了,这个月的连载,你还没写完吧?”一条语气明快地说道,“用深夜的扫除逃避?”
“……求你了。”
我像对跳蚤一样郑重恳求,可话没传到一条的耳朵里。她脚步轻快(小腿肚没有一处伤痕)地消失在厨房。“我给你冲杯咖啡吧。”
我已经没有力气再说一遍“求求你回去吧”。
我径直走出家,一条把屋里的空气全都吸走了,再待下去很快就会窒息。我坐电梯下了楼,晃晃悠悠走在夜路上。离满月只剩下三天了,月亮圆圆地坐在头顶。没有地方去,又不能回家,我只能胡乱在附近走。夏季的黑暗湿润而稀薄。
在自动售货机买了香烟,靠在电线杆上吸。被路灯照着的自己的影子很孤独,但好像又很滑稽,像个不良中学生。一刹那,我觉得非常孤单,接连吸了四支烟。
马路对面的公用电话映入眼帘,我忽然很想听听敦也的声音。那声音虽然粗野,但绝不干涩,温暖洪亮。
推开折叠门进了电话亭,插入卡按下号码。这个时间,敦也也许在看电视,小口喝着金汤力。敦也很喜欢深夜播放的节目,比如文化人关于政治的讨论或五十年前的电影,他说那让人平和,可以很放松。我不懂,但是喜欢看观看这些节目的敦也。当然,我也一边喝着金汤力。多么平和,可以很放松。
按下四个数字时我忽然烦了,停下手,放下话筒。伴随着嘈杂的声音,电话卡被吐了出来。只在这种无处可去的时候才打电话,我觉得自己太自私太无耻,真的很无耻!
出了电话亭,抬头仰望月亮,轻轻叹了口气。敦也到底喜欢我什么地方呢?
回到公寓,一条已经不在了。
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翌日清晨房间里也没有方便过的痕迹。我已经预料到一半了,然而还是失望透顶。要是不喜欢厕所,那地板也好,椅子上和床上都可以啊。哪儿都行,要是能在哪儿方便的话……多简单的事,小婴儿都会。我也好好给威士忌喝水了,并且把她关在家里。但她一整晚都没屈从于尿意。
“你太倔了!”
我说,那是快哭出来的声音。你的厕所在外面哦,一开始我是这么教她的。在房间里方便的话,我可饶不了你。
威士忌在窗旁来来回回,喵喵叫得很吵。
“傻猫!”
我抽泣着打开阳台的窗,目送着威士忌飞奔而去。旁边房间的阳台上开着盆栽的牵牛花。素雅的红色映入眼帘,那红色轻轻地膨胀开,化成泪水不停流下。我蹲下身,双手覆在脸上,如发泄般痛哭。喉咙和胸口发出的声音犹如哮喘的孩子喘不上气。
我以为我喜欢猫。究竟为何会有这种误解?对猫抱有的(我以为的)感情如此简单、如此轻而易举就崩溃了。这种程度的感情,真的只是这种程度的。
进了房间,寂静无声。拜每日扫除和洗衣所赐,客厅里十分干净,但因为撒了太多杀虫剂地板有些黏,我孤零零站在那里,思考着威士忌一整晚都在这儿想什么。对忽然降临在身上的灾难,她是怎么想的呢?难道聪明的她已经醒悟到跟主人相亲相爱的生活不过是梦幻,一切都是错觉了吗?明白了我对她的感情不是没了,而是一开始就不存在?
进到厨房,冰箱门上贴着便签。
“没问题,今日子一定可以写出来。”
空白处画着笑脸。我彻底意兴阑珊。多么奇妙的留言啊!没问题,今日子一定可以写出来。没问题,今日子一定可以写出来。没问题,今日子……
无论是作为编辑还是朋友,这一定都是她发自内心的讯息。但对我而言,却连爬在邻家窗台上牵牛花花盆边的蚂蚁那样大小的意义都没有。留言贴上的文字,一个一个宛如象形字,只是匪夷所思又罕见的符号。自从被跳蚤叮过后,我的周围就附上了一层膜。工作啦一条啦,都是膜以外的事。
从冰箱里拿出牛奶,往杯里倒了一半喝下。冰冷的液体落入喉咙和胃,我闭上眼睛确认着这种感觉。我觉得只有牛奶是可以信赖的现实。在膜的内侧,牛奶仍是现实。我以为我喜欢一条,她温柔、漂亮又优秀,我们彼此惺惺相惜。把空杯子放到桌上,我用手背擦了下嘴,肩膀轻轻放松下来。不过说起来,我从很久以前起就看不上她穿的衣服。杯子内侧隐隐留着白色印记。
第三次被叮的时候,我真的切身感受到神经这东西越磨越粗。即便看着这无数咕嘟咕嘟带着热气肿胀的同心圆,我也没发出哀号,也没多么震惊。左腿一直紧绷着肿到脚踝,从肚子到腰也被咬得厉害,我已经无力叹息了,甚至觉得心里某个角落一直等待着变成这样。似乎惧怕的事情变成了现实,我便得以从恐惧中解放出来,如释重负。我完全没有了战斗的精力,对跳蚤的憎恶也涌不上来了。
只有一个人,就是皮肤科的那位女医生痛心疾首。“弄成这样,还真是群恶劣的跳蚤啊。”她皱着眉头说,“真想照幅照片,作为受跳蚤迫害的严重病例留着。”
“请!”
我回答道。女医生似乎过意不去,慌忙摇了摇头。
“开玩笑的。”
我是无所谓。
药膏增加到两种,在以前涂的半透明药膏的基础上,还要涂气味、形状都和广告画颜料一模一样的的黏稠的白药膏。重叠着涂,所以半透明会排斥白色,不好涂。但涂抹上的一瞬间,冰冰凉,感觉很舒服。医生建议为改善体质吃些糙米饭,但我不打算为了跳蚤改变饮食生活。想叮就叮,反正我的表面积有限。我用疲惫的大脑茫然地想着,内心平静。
过了两三天,敦也再来的时候,我也因此可以笑脸相迎。为了不让他看到皮肤,穿了夏季开衫和飘逸的长裙。已经不再是长衣长裤厚袜子的打扮,威士忌的塑料厕所也当大型垃圾扔了出去。
“我想你了。”
我老实地说,在玄关凝视着敦也的脸。久违地看到想念的恋人,很开心。
“什么啊,你这是。”敦也从我身上移开视线,霎时惊慌失措地说,“这种话你还真说得出口。”
我问:“生气了?”他依然气呼呼地侧着头,带刺地吐出一句“当然了”。
“是啊,当然了。”
即便这样,我也知道敦也会原谅我。
“对不起。”
不是道歉就能算了的。敦也莽撞地边往屋里走边说,但那声音告诉我危机已经过去了。
十点多,敦也说他还没吃饭,我为他做了茶泡饭。茶泡饭行吗?我问,敦也嗯了一声。他看我要现做米饭,便一个人调了金汤力,从冰箱里拿出黄瓜,边喝边啃。
“我想今天要是再被赶回去的话,就分手。”他在椅子上竖起一条腿,“我是做好精神准备来的,你这种女人我已经受够了!”
我在厨房淘着米,只嗯了一声。完全正确的结论。
“给你打了多少次电话也联系不上,你那边又全然没有消息。”
嗯,我点头,拿着自己的杯子和酸橙汁来到客厅,打算听敦也的抱怨一直听到最后。这几周来,敦也是怎样焦躁不安,我又是多么随心所欲,还有平素我是多么吊儿郎当。
我唔唔地点头听着,虽然心有所想,但耳朵里并没听漏敦也说的“本来呢”,说的“不管什么时候”。我哗啦哗啦摇着杯里的冰,微微的陌生感留在耳中。
“摁一下八频道!”
敦也似乎非常香甜地喝着茶泡饭,看着棒球新闻。慢吞吞的、很平和的表情。
饭后,我们吻了一个长长的吻。敦也的嘴里面因为茶泡饭热得吓人。
“好凉的嘴啊。”
敦也说,硕大的手掌从裙子上面抓住我的屁股。
“今日子。”
一瞬间,我眼中浮现出又红又肿的小腿。从肚子到腰也密密麻麻覆盖着丑陋的湿乎乎的脓包们。左胳膊和右腿上也留着数量庞大的印记。
我慌忙移开身体。敦也诧异地看着我,马上很不愉快地扭过脸去。
“又来了啊!”他几乎是叹息般说,“什么啊?”
我沉默不语。
“怎么回事啊,到底?”
很悲情的声音。
“……”
我和敦也都一言不发地喝着金汤力。棒球新闻那虚情假意的明朗气氛充满了房间。
“我被跳蚤叮了。”没办法,我说。
“跳蚤?”敦也似乎一脸莫名其妙,他反问道。
“威士忌身上有跳蚤。我胳膊和腿都被叮得厉害。”
“然后呢?”
就这些,我说。但不是叮了一点点或轻轻地叮,那样子看着都觉得很惨,全身真是丑得让人毛骨悚然。说是让虫子叮的,更像是脓包。
“……”
敦也用试探的目光盯着我,愕然般轻轻笑了。“然后呢?”
“我不都说就这些了吗?”
我又补充道,痊愈之前别跟我做爱。
“真是奇怪的家伙啊!”
他的眼神似乎很欣喜,他用力抱住我的腰,我内心却恐惧万分。
“别这样!”
跟这人说不明白吗?我用尽浑身力气,身体挣脱了敦也。
“我不说别这样吗?”
你怎么了?说着,敦也向我靠近了一步,我恐惧得快要昏厥过去。求求你别过来,我倾尽全力,低声哀求。
“今日子,”敦也抓住我的双臂,用力得让我很痛,“喂,你冷静冷静!”
我太恐惧了,无法回答,只是注视着敦也的双眼。
“什么啊,把人当成流氓一样!我说,你怎么了?”
说着,敦也露出了微笑,我却没笑,被按住的双臂微微颤抖。刚才我还能笑出来,真是不可思议。无法置信刚才我们还一起喝酒,很普通地聊天。一想到也许会被人看到肌肤,我就害怕得近乎窒息。
“知道了。先洗澡吧,像以往一样两个人洗。”
我用尽全力摇头代替回答。敦也的双手愈加用力。
“你听好了,不管什么样的脓包我都不在乎,我都不介意,绝对不要紧。”
我更剧烈地摇着头。疯了一般,头都要晃掉了,我的心里满满的都是丑陋的肌肤,一味地摇着头想把那影像赶出去。
“今日子!”
敦也的声音很大。我吓得抬起眼睛,越过敦也的肩膀,目光同威士忌对在一起。她在电视上蜷成一团,只有脸朝向这边。松软的黑色身体,炯炯有神的金色眼睛。
“我不想!”
我瞪着敦也,好不容易发出声音。此刻甚至感觉自己的恋人很可憎。
“放开手!”
敦也如我说的,放开了手。
“……不过是被跳蚤叮了,你到底要怎么样啊?”
脆弱的、似乎马上就会哭出来的声音。
“你就这么信不过我吗?”
我沉默不语,敦也一个人继续说着。
“开什么玩笑!傻透了,我不知道什么跳蚤或脓包,不过以我们的关系,应该不会在意这些啊,不是吗?”
“……”
这人在说什么呢?说的什么事?我混乱的大脑里想起了一条小姐的留言。那条自相矛盾、毫无意义、如外语一般不知所云的留言,还有让人毛骨悚然的笑脸——敦也和一条一样,他们都在膜外面。好绝望,还不如牛奶管用。
“今日子?”
别碰我。说着,我觉得一切都清晰了。我害怕的不是看到我的肌肤后恋人会觉得恶心。敦也恶心也好不恶心也罢,都无所谓。肌肤丑陋地同恋人共浴,肌肤丑陋地同恋人相拥,满是脓包的腿缠着恋人的腿,满是脓包的腰上划过恋人的手指,忍受不了这些的人是我。敦也的心情不是问题,我觉得如此重要、如此深爱的不是敦也,而是我自己。我想这又是让人大跌眼镜的结局。
敦也在玄关穿鞋,背影看起来很受伤。
“太差劲了,你!”
我面不改色,默默站在那里,听到客厅传来了棒球新闻。我知道那台电视上面有威士忌。她一直在看这边,即便不回头,我的脖子也能清楚地感受到她锐利的视线。
“给你钥匙!”
敦也把带泰迪熊的钥匙放到鞋柜上。我默默看着,敦也的脸上满是苦涩。
敦也走后我马上锁上了大门,一点都不伤心。
“好了,给脓包们上药吧。”
我小声说着,调子像唱歌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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