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2/2)
“好像是苦夏。”
我这么一说,阿彻很认真地一脸担心。
“那中午吃鳗鱼吧。”
我好喜欢阿彻这种逻辑性。
坐在摩托车后面,紧贴着阿彻的后背。开音像店的表兄不用的黑色头盔已经适应我的头盖骨,我也渐渐领悟了拐弯时身体如何倾斜。看着自己渐渐成为阿彻的女友,是件很开心的事。
响起道闸的当当声,总觉得这声音会让脑袋变笨,一种傻瓜般空空荡荡、一无所有的声音。我好想诅咒这半天都不打开的铁道闸,摩托车停下来便酷热嘈杂、带着震动,不舒服的事太多了。
眼前站着个年轻女人。她并没有拎着购物筐或系着围裙,但我看一眼背影就知道她是主妇。为保险起见,我看了眼她的左手,果然,无名指上确实带着那个。主妇身上飘荡着主妇的气息,不是那种家庭妇女或生活气息浓厚的感觉,而是某种更妖艳更妩媚的东西。就眼前这个人来说,比如她束起头发的脖颈,随意趿拉着凉鞋的脚踝。
铁道口的道闸打开了,摩托车低吼着缓缓经过她身旁。铁轨上反射着阳光,好刺眼。
那个瞬间,我发现脑海中满满的都是某种感情。不透明、含混不清、无法承受,而且很顽固、很强烈。我想那是嫉妒。我嫉妒那个女人,嫉妒她的脖颈还有她的脚踝。
我让摩托车停下。
“怎么了?”阿彻摘下头盔,问,“不舒服吗?”
“累了。”我老实地说,“对不起,今天不能去兜风了。”
我把摘下的头盔强行塞进阿彻怀里,跑进眼前最近的咖啡店。这家店位于面包房的二楼,香气漫溢。点了杯香蕉汁,我叹了口气。我知道了白蛇的真实身份。那条目光柔滑深邃、紧勒住我的美丽的蛇。
我原以为嫉妒这东西是束缚对方的。完全是意想不到的误解。被嫉妒束缚和五花大绑的人是我自己。
“没有这么把人扔下的吧。”
阿彻拿着两个头盔站在那儿,表情一半是真生气了。
“对不起。”
阿彻气愤地故意扑通坐下,看起来好可爱。
“生气了?”
“生气了。”
我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窗外能看到刚才的铁道口。许许多多的行人和自行车鱼贯而过。耕介的太太去买东西时也是那样的背影吗?
女服务生端来的香蕉汁甜而凉,看起来着实很有营养。我胃里空空如也,越发觉得好喝。好歹还有人追过来,太好了。
那天和阿彻回到公寓,照例做了“大白天的做爱”。我喜欢在日光的照射中做爱,感觉磕磕绊绊,内疚又空虚,很舒服。
和耕介一起住的时候,晴朗的午后总要做爱。他的身体有种干草的味道。
“已经习惯白天的了?”
靠在他那散发着动物味道、有些汗湿的胸前,我说。
“嗯。”阿彻老实地笑。好想把他揉得一塌糊涂。
“这个,你觉得是谁?”阿彻用大拇指摩挲着嘴唇给我看。
“哎?”
“《筋疲力尽》!”
“哎?”
“《筋疲力尽》啊!让·保罗·贝尔蒙多的。”他说,“没看过?”
阿彻嗵地跳下床,赤裸着踉踉跄跄走了两三步,然后软绵绵地、瘫倒一般四仰八叉倒下。据说这是“让·保罗·贝尔蒙多死的时候”,阿彻说这动作练了差不多一百遍。“让·保罗·贝尔蒙多数钱”、“让·保罗·贝尔蒙多喝咖啡”,阿彻给我表演了好几次后,说还是必须看本人演出,竟然跑去借了录像带。
我们喝着可口可乐,看了那部电影。电影也不差,但我总觉得是让·保罗·贝尔蒙多在模仿刚才的阿彻,很受困扰。
“啊!太逗了!”阿彻看着我的脸,仿佛在征求同意。“真的呢。”我说完,他心满意足地笑了,说肚子饿。
“想吃什么?”
“冷面。”阿彻说。
房间如同浸在水中。
“这个,你知道叫什么吗?”
我一边把椅子拖到窗边一边问,阿彻愣了一下反问道:“哪个?”
“窗外。”我搭着椅背像骑马一样跨坐在椅子上。
“窗外?”阿彻也骑坐着椅子从后面抱住我。
“据说叫浦肯野现象。这种时候考驾照很危险哦。”我说着把手伸向窗外。手看起来白得异样,总觉得像是异次元的物体。黏稠的蓝色,含糊不清的蓝色,不可思议的令人怀念的蓝色。
啊!
阿彻的嘴唇贴在我的脖子上。热热的气息,我一瞬间意识朦胧起来。
耕介从后面抱住太太,亲吻她的脖颈。两个人站在厨房里,红色的水壶,菜板上摆着的鸡肉,她被耕介挡住看不清楚,不过她的身材如同孩子一般纤细。煤气炉后面的窗子,放在窗边的水杯,蓝白色的空气。
脖子好热,我想。
“灵魂的游离?”吃着冷面的阿彻反问道。
“是的,灵魂从肉体游离出去,在某个别的地方徘徊。你觉得有这种事吗?”
阿彻思索了一会儿说:“有。”
“这种事,我觉得有也不奇怪。”
我不知为何想,阿彻要是否定就好了。
吃完冷面,梨花来玩。
“我想放烟花,所以……”说着她递来一个大纸袋,“夏天也结束了。”
梨花很认生,我有些慌乱,但她跟阿彻难得地很快打成了一片。
“真不敢相信,竟然是个高中生!”
梨花往红茶里加了砂糖搅拌,一连说了好几遍。
我们等天黑后来到外面。路灯很碍事,阿彻一开始说要拿石头砸碎它,我心想是个好主意。无奈梨花一本正经地阻拦,结果放弃了。蹲在公寓旁边的小巷里,我很久没有这样注视着柏油路面了。
“不穿木屐没感觉啊。”
阿彻用穿着运动鞋的脚尖乓乓敲着地面,他手里拿着放了蜡烛的咖啡杯。
“水来喽!”梨花拎来了水桶。
“只有雏子什么都不干啊。”阿彻说。
“来,我给大家放烟花!”
我拿起身旁竖条纹包装的烟花,点燃引线,嗖的一声冒出蓝白色的烟。白色的焰火哧溜哧溜响,如雨点般倾泻而出。这味道这声音让人眩晕。
“好浓的乡愁啊。”阿彻说。
“电子烟花比真的烟花燃烧时间更长哪。”望着噼噼啪啪迸开的橙色烟花,梨花说,“我喜欢电子烟花的安心感。”
我转着圈挥舞自己的烟花。转着圆圆的圈,烟花的余光拖着尾巴融入夜空。以前我要是像这样挥舞烟花,梨花就吓得啊啊直叫。“阿姨,小雏,小雏她!”她快哭出来落荒而逃的背影,我现在还能清晰地回忆起来。
阿彻声称自己是老鼠烟花[5] 的专家,不愧于如此豪言壮语,他扔出的老鼠烟花窜得好漂亮。(把燃尽的烟花捡起来扔到水桶里时,阿彻总是一副很奇怪的表情,每次我都和梨花大笑。)
烟花很多,夜晚无尽漫长。我觉得像这样三个人放着烟花的闪闪发亮的夏夜无可替代。连路灯那刚才觉得碍眼的明晃晃的光芒,甚至连路灯周围的小飞虫,我都觉得无可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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