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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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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袭黑衣的伊莎贝尔遮住自己的金发,蹑手蹑脚地走在卡利沃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此时已经过了宵禁的时间,一弓新月时隐时现地映照在凹凸不平的鹅卵石上,不过更多的时候则是被乌云遮住的。

她竖起耳朵倾听着脚步声、卡车发动机的轰鸣声和刹车声,可什么也没有听到。走到镇子的尽头,她爬过一道玫瑰花墙,完全无暇顾及扎人的花刺,跌进了潮湿黑暗的干草地里。距离约会的地点还有一半路程时,三架飞机从她的头顶上低低地呼啸而过,震得树杈和地面都在颤抖。机上的机关枪对着彼此开火,爆发出了一片巨响和火光。

体型较小的一架飞机倾斜着转了个弯。在它向左倾斜着爬升时,她在机翼上看到了美国的徽章。几分钟之后,她听到了炸弹的呼啸声——那残忍的、洞穿人心的哀号声——紧接着,什么东西爆炸了。

机场。他们在轰炸机场。

头顶上的飞机再一次呼啸而过。又是一轮炮火声,美军的飞机被击中了,浓烟滚滚而来,一种嚣叫声充斥着夜空。飞机猛冲向地面,飞速地旋转着,机翼上反射着月光。

它重重地坠落在地上,震得伊莎贝尔的骨头发出了咯咯的声响,同时也摇晃着她脚下的大地。钢铁撞击着泥土,金属铆钉蹦了出来,树木被连根拔起。破损的飞机划过树林,像折断火柴一般撞折了树干,烟雾的味道呛得人难以呼吸。不久,随着震耳欲聋的嘶嘶声,机身突然燃烧了起来。

天空中出现了一顶来回摇摆的降落伞,伞下坠着的那个男人看上去渺小得如同逗号一般。

伊莎贝尔穿过一团团燃烧的树林,双眼被烟雾刺得生疼。

他在哪儿?

一抹白色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跑了过去。

柔软的降落伞铺展在灌木丛生的地面上,那个飞行员的身上依旧还套着伞绳。

伊莎贝尔听到了说话的声音——他们就在不远处——还有踏步的声音。她向上帝祈祷,希望赶来的人是她前来开会的同事,但她又怎么能够知道呢?纳粹也许正在机场那里忙碌,但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找过来的。

她滑着步子跪了下来,解开飞行员身上的降落伞,把它卷了起来,壮着胆子跑了起来,尽力将它埋在一堆枯叶之中。紧接着,他跑回了飞行员的身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拽进了树林之中。

“你必须保持安静。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会回来的,但我需要你安静地躺在这里,保持安静。”

“当……当然。”他说话的声音几乎已经很难听清了。

伊莎贝尔捡来了一些树叶和树枝,盖在他的身上。她向后退了两步,看到自己的脚印还留在泥巴里,而且每一个脚印里如今都积着一摊黑水,旁边还有她拖拽他时留下的痕迹。滚滚而来的黑烟吞噬了她。火势已经越来越近了,还有愈燃愈烈的趋势。“该死。”她喃喃自语道。

有什么声音传了过来,是人们的叫喊声。

她试图擦干净自己的双手,可泥巴却越擦越脏,仿佛在她的手上留下了记号。

三个人影出现在了树林里,朝着她的方向移动过来。

“伊莎贝尔。”一个男人问道,“是你吗?”

一束手电筒的灯光亮了起来,照亮了亨利和迪迪埃,还有盖坦。

“你找到飞行员了吗?”亨利问道。

伊莎贝尔点了点头,“他受伤了。”

远处传来了犬吠的声音。纳粹来了。

迪迪埃望向他们的身后,“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我们是不可能赶回镇上的。”亨利说。

伊莎贝尔瞬间做出了决定,“我知道一个近在眼前的地方。我们可以把他藏在那里。”

“这可不是一个好主意。”盖坦说。

“快点。”伊莎贝尔厉声吩咐道。此刻,他们已经钻进了勒雅尔丹宅院的谷仓,关上了身后的大门。飞行员无力地躺在肮脏的地板上,神志不清,鲜血染红了迪迪埃的大衣和手套。“把车子往前推。”伊莎贝尔吩咐道。

亨利和迪迪埃把雷诺汽车向前推了推,然后抬起活板门。门板抗议般嘎吱作响着向前倒去,重重地砸在汽车的保险杠上。

伊莎贝尔点燃油灯,一只手举着灯,一只手摸索着摇摆的楼梯向下爬去。她留下的一些补给品已经被用掉了。

她提起油灯,“把他带下来。”

几个男人交换了一个充满忧虑的眼神。

“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亨利说。

“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伊莎贝尔怒气冲冲地说道,“现在,把他带下来。”

盖坦和亨利拖着已经不省人事的飞行员爬进漆黑潮湿的地窖中,把他放在床垫上,床垫在他的身下微弱地沙沙作响。

亨利焦急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爬出地窖,站在了他们的上面,“走吧,盖坦。”

盖坦看了看伊莎贝尔,“我们得把车子推回原位。在我们回来寻找你们之前,你不能离开这里。如果我们出了什么事,没有人会知道你们在这里的。”她可以看得出他想要触碰自己,而她的内心也涌起了同样的渴望,可两人却呆呆地站在原地,手臂始终垂在体侧。“纳粹会不懈地寻找这个飞行员的。如果你被人抓住……”

她扬起下巴,试图隐藏心中的恐惧,“那就别让我被抓住。”

“你觉得我不想保证你的安全吗?”

“我知道你想保护我。”她低声回答。

趁他还没来得及回答,站在楼上的亨利开口喊道:“走吧,盖坦。我们需要去找个医生,想办法明天把他们带离这里。”

盖坦后退了一步,整个世界似乎就只剩下了他们之间这段狭小的距离。“等我们回来的时候,会敲三下门,然后吹口哨,所以不要朝我们开枪。”

“我会试着不开枪的。”她回答。

他喘了一口气,“伊莎贝尔……”

她等待着,可他却再没有说出任何一句话,只是呼唤了一句她的名字,话音中还带着某种熟悉的歉意。他叹了一口气,转身爬上了梯子。

不一会儿,活板门重重地合上了。她听到头顶上的木板在雷诺车被推回原位时发出吱嘎的响声。

随后,便是一片沉寂。

伊莎贝尔开始感到恐慌了,仿佛又回到了上锁的卧室,杜马斯夫人用力地摔上门,挂上锁,告诉她闭嘴,并且不要再开口提出任何的要求。

她无法离开这里,即便是在紧急的情况下。

停下。冷静。你知道自己需要做些什么。——她对自己说。

她走到架子旁,推开父亲的霰弹猎枪,找出了一个医药箱。她曾在里面草草地储备了几把剪刀、一包针线、酒精、创可贴、麻醉剂、苏醒剂药片和胶带。

她跪在飞行员的身边,把油灯放在自己的脚旁。鲜血浸透了他胸口的飞行服,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撕开衣服的布料,露出了他胸口上那个裂着口子的大洞。她有些不知所措。

她坐在他的身边,直到他不安地吐出最后一口气;紧接着,他停止了呼吸,嘴巴缓缓地张开了。

她温柔地从他的脖子上摘下了他的身份识别牌,低头看了看这些需要被藏起来的名牌。“基斯·约翰逊中尉。”她念道。

伊莎贝尔吹灭油灯,在黑暗中坐在一个死人的身边。

第二天早上,薇安妮穿上牛仔工装裤和一件按照自己的身材裁剪出来的、安托万留下的法兰绒衬衣。这些日子以来,她消瘦得只剩下了纤细的骨架,就连这件衬衣穿在身上也是空空荡荡的,她不得不把它再改小一点。她近日为安托万准备的补给包就放在厨房的桌面上,等待着被寄出。

索菲闹了一整夜,因此薇安妮并没有叫醒她。她走下楼,想煮些咖啡,差一点撞上了正在客厅里踱步的贝克上尉,“哦,上尉先生,我很抱歉。”

他似乎没有听到她讲话。她从没有见过他如此的焦虑不安,平日里总是抹着润发油的头发也凌乱不堪,一缕发丝不断地垂落到他的脸上,害得他一边拨开它,一边不断地咒骂,他的身上还带着配枪。要知道,他可从没这身装扮进过屋。

他迈着大步经过她的身旁,两只手在体侧握着拳头。愤怒扭曲了他英俊的脸庞,让人几乎有些认不出来他了。“一架飞机昨晚在这附近坠毁了。”他终于面对着她说道,“一架美军飞机,他们称之为野马。”

“我觉得你应该希望他们的飞机坠毁吧?这不是你朝它们开枪的原因吗?”

“我们找了一整夜,也没有找到那个飞行员。有人把他藏起来了。”

“把他藏起来了?哦,我很怀疑。他很有可能已经死了。”

“那也应该留有尸体才对,夫人。我们找到了一副降落伞,却没有找到尸体。”

“可谁会这么愚蠢呢?”薇安妮问道,“你们……不是会枪决这种人吗?”

“当场枪决。”

薇安妮从没有听过他这样说话,不禁有些畏缩,想起了他在瑞秋和其他人被驱逐那天他手持鞭子的样子。

“原谅我的举止,夫人。但我们向你们展示了自己最好的风度,却从大部分法国人那里得到了这样的回报。谎言、背叛和破坏。”

薇安妮惊讶得连嘴都合不上了。

他看着她,发现了她凝视自己的眼神,试着挤出了一丝笑容。“请再一次原谅我,我指的当然不是你了,指挥官把找不到飞行员的事情怪罪到了我的头上。我受命今天再好好寻找一番。”他过去推开了前门,“如果我没有……”

透过敞开的房门,她看到院子里出现了一抹灰绿色——士兵。“再见,夫人。”

薇安妮跟着他走到了前门的台阶上。

“关上并锁好所有的房门,夫人。这个飞行员很可能会不顾一切——你不会希望他闯进你的家里来的。”

薇安妮麻木地点了点头。

贝克走进随行的士兵中,踱到了队伍的前面。他们的警犬大声吠叫着冲向前方,沿着破损的墙基嗅闻起来。

薇安妮望向山坡,看到谷仓的门微微敞开了。“上尉先生!”她叫出了声。

上尉停下脚步,他身后的士兵也随之停了下来。咆哮着的警犬紧紧地拉住了脖子上的皮带。

紧接着,她想起了瑞秋。如果瑞秋能够逃出来,那里就是她最有可能藏身的地方。

“没——没事,上尉先生。”薇安妮又喊了一句。

他粗鲁地点了点头,带领自己的随从走上了马路。

薇安妮悄悄地套上了门边的靴子。士兵们刚一离开她的视线,她就快步冲向了山坡上的谷仓。匆忙之间,她先后两次险些在潮湿的草地上摔倒。紧要关头,她站直身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毫无保留地打开了谷仓的大门。

她一眼就注意到车子被人移动过。

“我来了,瑞秋!”她边说边把车子挂上空挡,向前推了推,直到活板门露了出来。她蹲了下来,摸索着扁平的金属把手,高高地提起门板,任由它重重地砸向保险杠。

她找来一盏灯,点燃之后朝着黑暗的地窖里望了望,“瑞秋?”

“快走,薇安妮。快走。”

“伊莎贝尔?”薇安妮一边爬下楼梯一边说道,“伊莎贝尔,你怎么——”她把脚踏在地板上,转过身来,手中油灯里的灯光左右摇晃着。

她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伊莎贝尔的连衣裙上满是鲜血,一头金发凌乱不堪——上面还沾满了树叶和小树枝——脸上到处都是擦伤的痕迹,看上去就像是刚刚穿过一片黑莓地似的。

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飞行员。”薇安妮低语着,眼睛直勾勾地望向躺在畸形床垫上的那个男人。她吓得慌忙退到了架子旁边。什么东西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动了起来。“他们在寻找的那一个。”

“你不该下来的。”

“我不该到这里来?你这个傻瓜。你知不知道如果他们发现他在这里,会如何处置我们吗?你怎么能把这么危险的人带到我的家里来呢?”

“抱歉。关上地窖的门,把车子推回原地。明天早上你们醒过来的时候,我们就会离开了。”

“你很抱歉。”薇安妮附和道。怒火燃遍了她的全身。她的妹妹怎么敢做出这种事情来,将她和索菲置于险境之中?何况至今都不理解自己需要变成丹尼尔的阿里还在这里。“你会害我们全都没命的。”薇安妮向后退去,伸手摸索着梯子。她不得不尽可能地和这个飞行员……还有她鲁莽自私的妹妹保持距离。“明天早上之前离开,伊莎贝尔。再也不要回来了。”

伊莎贝尔竟然还有脸露出受伤的表情,“可是——”

“别说了。”薇安妮火冒三丈,“我已经不想再替你找借口了。你小的时候我对你很吝啬。妈妈死了,爸爸是个酒鬼,杜马斯夫人又待你不好。这些都是事实,但我也曾渴望变成你的好姐姐。一切都到此为止了,你还是和过去一样轻率鲁莽。眼下,你会害别人送命的,我不会让你危及索菲。不要回来了,这里已经不欢迎你了。如果你再回来,我会去自首的。”说罢,薇安妮攀上梯子,猛地合上了身后的地窖门板。

薇安妮不得不让自己忙碌起来,否则就会陷入满心的恐惧之中。她叫醒孩子们,喂他们吃了些清淡的早餐,然后动手做起了家务事。

收获完去年秋天种下的蔬菜,她腌制了一些黄瓜和西葫芦,还做了点南瓜果泥罐头,脑子里却始终都在想着谷仓里的伊莎贝尔和飞行员。

她该怎么办?这个问题困扰了她一整天,总是不断地自行出现在她的脑海里。每一种选择都是危险的,显然她应该对自家谷仓里藏着一个飞行员的事情闭口不提,沉默总是最安全的。

可如果贝克、盖世太保、党卫军和他们的警犬自己进入了谷仓可怎么办?如果有人发现飞行员就藏在贝克征用的宅院里,指挥官是不会高兴的,贝克肯定会倍感羞耻。

指挥官把找不到飞行员的事情怪罪到了我的头上——她记得贝克曾如此说过。

蒙羞的男人可能是危险的。

也许她应该告诉贝克,他是个好人。他曾经试图挽救过瑞秋,还为阿里拿到了证件,替薇安妮给她的丈夫邮寄过补给包。

也许她可以相信贝克能够在带走飞行员的同时放伊莎贝尔一马。飞行员会被送进战俘集中营里。这也不完全是一件坏事。

晚餐结束之后,她把孩子们哄上了床,心里还在纠结着这些问题,甚至没有试图让自己入睡。在家人命悬一线的关键时刻,她怎么能睡得着呢?这个想法让她心中对伊莎贝尔的怨气再一次卷土重来。晚上十点钟,她听到前门传来了脚步声,紧接着便是刺耳的敲门声。

她放下手中的针线活,站起身来,将脸旁的头发向后拨了拨,走过去打开了前门。她的双手实在是颤抖得太厉害了,所以只好在体侧握紧了拳头。“上尉先生。”她开口说道,“你回来晚了,要不要我给你做些吃的?”

他嘟囔了一句“不用了,谢谢”,然后便从她的身边蹭了过去,动作比之前粗鲁许多。他走进自己的房间,取回了一瓶白兰地,用破损的咖啡杯给自己倒了一大杯酒。一饮而尽之后,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上尉先生。”

“我们还是没有找到那个飞行员。”他说着把第二杯酒也咽了下去,又抬手倒了第三杯。

“哦。”

“这些盖世太保。”他看着她,“他们会杀了我的。”他压低了嗓门说道。

“是的,毫无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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